小弟理了理裙带,挺起肚子,宋青站在他左边扶住他的右手,我站到他右边任他扶住我的左手。
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树林,直奔通缉最密集之处而行。
…… ……
22
落脚地的名字就叫做鸣金楼,从外边看里边,黑黑的,灰灰的,隐隐绰绰的,居然还挺正气挺威风的模样。
虽然店面有些个凄凉,虽然冷清有些个绵长,却也不时透出股醇酒糯米的清香。
跑堂的老远便高高兴兴欢天喜地奔来伺候前后,他长得倒不错,只是有点瘸,说话也不甚利索,“客客客客客客……啊咳咳咳咳官!”
宋青赶过去寒暄,伸出双指,“方才要了两间房。”
跑堂的立刻便喊进去,“房房房房房房子来了!”
于是掌柜的亲自出来迎接。
因为宋青曾说过,只他不好对付,有些个棘手,于是我警惕,半挡住弟弟。
掌柜的陪着笑脸弯腰哈背走到稍亮处,最先见到的是他那两条俊秀的眉毛,精明全聚在了额角,目力散射,真就如同这雪后晴朗夜里淡淡的月光。
只不过,左边那轮是初一,右边那轮是十五。
我冷哼。
真是双灿烂而又惆怅的好眼神啊!
宋青说:“聂掌柜,我家老爷与夫人到了!”
“欢迎!欢迎!”聂老板满脸生意人的笑容,大小眼一眨一眨的,前后左右看看,嘴里不停数数:“老爷、夫人、俩丫头、一长工,哦哟哦哟,正正好好,不多也不少!”长手向里,“请!”
于是不多不少五个人被让过门槛,围了圈在桌子旁坐定。
结巴跑堂勤快凑上来,“吃……吃……吃吃吃不吃?”
我代表点头。
他喘口气,“吃……吃……吃吃吃啥子?”
为奇一拍桌子站起,精致的面庞与妆容微微有些个狰狞:“要肥肉,鸡的猪的狗的羊的不管,统统上来!”
我咳嗽。
弟弟马上清醒,马上清秀,他以袖掩口,“哎呀呀,当然是咱家老爷喜欢吃。”
宋青吸气,看来努力忍住了不笑。
只见那咱家老爷正蜡黄着脸,眼翻凶色对牢我穷看。
我站起来,勉强压抑嗓音,“夫人怀着孕,多少来点素的,你让厨子琢磨着配!”
“好好好好好好咧!”跑堂想了想,张口便往下叫:“鸡鸡鸡鸡鸡鸡鸡……”
掌柜的马上斜着走过来轻轻拍他的头,“下去写给厨子去。”
于是这才止住了跑堂的那颇有些恐怖意味的吆喝,他长长答应了声,便高高兴兴下去了。
聂老板回头,“哈哈哈哈哈,客官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呀!”
宋青说:“从外边来,到里边去!”
聂老板道:“对罗对罗!外边打仗,乱着呢!这位老爷贵姓?”
宋青干笑,“那是我们家长工来着,老爷在这边!”
“哦哦哦!”大小眼转个方向,“老爷贵姓?”
“我家老爷姓王,一竖戳三横。”我说。
“原来是王老爷!”他朝捏捏红揖一揖,又对我揖一揖,“原来是王夫人!有礼有礼!”
我翻翻白眼,捏捏红莫名其妙喷出口茶。
掌柜的疑惑向着我,“王夫人,这个……您有些面熟啊……”
宋青哗得一跳。
燕王杀气一挑。
我不动声色。
为老二却笑了,“哟!掌柜的,其实有很多男人都对我这么说过。”
聂老板大奇,马上转过去看他,为奇一瞬不瞬凝视着对方,忽而微微侧脸,漾出微笑,眉眼半斜,那弧度,似乎足以要让全天下身心成熟而健全的男女都迷惑不已。
一旁捏捏红也很配合,立刻鼻中哼气,尽量扭着脸,凶凶恶恶道:“哼!”
于是聂老板果然迷惑不已心惊不已地走了开去。
宋青拍了拍胸,“乖乖我底菩萨。”
弟弟得意,压低了嗓音道:“大哥,如何?歌未休里二姑娘的绝活。”
我叹气,二姑娘,谢谢你。
…… ……
没再饿多久,菜便陆续上来。
红的是肉,绿的是酒,花的是弟弟久饥不耐的眼中油。
我心疼万分,赶忙夹了块翅膀递过去,半空中,却正和燕王的翅膀碰在一处。
为奇狠狠瞪他。
长工挺委屈,筷子立刻中途转向,将翅膀丢入宋青的碗里。
那厢里,冻疮捏捏红紧紧攥住筷子,颤颤去夹丸子,丸子掉下桌子被狗衔着跑了,颤颤去夹大肉,大肉滚入甲鱼汤溅起股腥风,颤颤去夹红烧猪脚,酱汁“噗”飙向了我,不偏也不倚。
我大怒,正待发作时,跑堂的堪堪端了水晶虾来,我也就只好笑,“老爷,我替您布菜如何。”一筷子下去,连壳带肉,连葱带蒜,戳起整个甲鱼,全堆在那小孩碗里,“您慢慢吃。”
跑堂的下去,我便啪嗒丢了碗筷,坐下生闷气。
聂老板闻声赶来,“怎么怎么?可是水晶虾不入味?”
为奇连忙赤手进盘挑出大半,“不是不是,我家相公喜欢我喂!”迅速剥了十多只顶到捏捏红碗里。
聂老板摸着鼻子下去。
弟弟偷眼看他走远了,立刻将捏捏红的碗抢过来,分大半的裸体虾到我碗里,“大哥,虾好,你多吃点。”
我低头扒饭,直觉好香。
总之,一餐吃得有惊无险,直到为奇打个好大的饱嗝才算告一段落,不知是否幻觉,我看他肚子又鼓出老多,仿佛意念中的胎儿瞬间成长。
聂老板举着灯头前引路,领我们上楼,随便搭话:“王老爷好像病得不轻啊……”
宋青叹了口气,“进城时听说要捉强盗,一惊一吓间便跌了一跤。”
这理由,还真机智得令不知情的叹息,知情的肠靡。
我脚下微滑,险些绊个踉跄,小弟机灵,马上捂住肚子倾身,化去我的动作,“哎哟!”他说。
燕王顿住,急急回转过来看,伏在他背上的捏捏红纵然老大不乐意,却也只得开口,“你……你咋了?”
为奇直起腰,暗暗扶我一把,“没什么老爷,是孩子踢我。”
聂老板哈哈笑了阵,灯光摇曳。
“这间是一号上房。”他道,“老爷,夫人,请。”
燕王蹲下,为奇搀住捏捏红,宋青上去帮忙。
“旁边邻一间耳房。”聂老板接着道。
我避开灯光,“多谢,就不耽搁掌柜的生意了。”
聂老板笑笑,分出两盏烛火,转身走了。
我听足音渐消,回头看向上房内,弟弟与捏捏红双双扑倒在床上,显然都累得够呛。
环顾一圈后,沉身吩咐,“宋青,帮着铺完被子就过来。”说完径自掉头,捏了素烛走几步进到隔壁耳房。
只等片刻功夫,燕王尾随而来,他走几步立定,看着我。
我坐下,轻轻扣着桌面。
燕王微微一笑,刹那间,猪的表情顿消,又回复成沙场上那头震慑河山的猛虎。
我深思了良久,眼见只飞蛾直扑向火焰深处,滋滋燃烧。
“你知道我是谁?”
燕王低头考虑,“为将军,天朝第一。”
虽然发音僵硬,但大体与正题不离。
我点头,尽量一字一字,“那你知道为奇是谁?”
他笑出声,“令弟。”
我还是点头,“一年前,我攻摩罗时,首次见你。”
他说:“是,舅子。”
“一年前,你可是首次见到为奇?”
他沉默,良久才答,“不是的,舅子。”
我深深吸气,自己果然猜得不错,摩罗一战,天杀地杀,记得我并未让弟弟出现阵前,那敌方大将如何就能单单记住他,进而生出祸端。
看来,因埋得更深,更绵延才对。
燕王又走近,急急表白,“舅子,我喜爱他,真的真的!”
我还来不及冷笑,宋青已站到门口。
我便让她关上门走过来,“宋青,你倒说说看,摩罗内乱,这人由败转胜,靠的是什么?”
宋青毫不犹豫:“先抑后扬,心机狡诈。”
我倒颇赞赏这个答案。
燕王则莫名其妙。
宋青又道:“摩罗国里的亲舅舅造反,他假装沉溺男色,送文送武,表面外强中干,实在精明,最后反噬一口,才定了江山。”
“然后他又跑来说什么自己喜爱那个可怜的男色。”我边补充边叹息,“真的真的……”
燕王似乎听懂了,立刻悚然大惊,“舅子!宋青,你们……你们乱说我!无有无有!哈勃利儿蛋,IH~IHVH~IHVH……”
我拍桌而起,单手拔剑,“无论你打什么算盘,都勿要牵扯到为奇头上!”
宋青鼓起劲,一口气哈勃利儿蛋同他说外国话,显然在履行翻译的职责。
燕王仔细听着,脸色沉顿,阴暗难测,他愣了几乎是天长地久,“不是的舅子,不是的宋青。”他摇头,“我喜爱他,真的喜爱他……”
宋青转头看我,万分迷惑,我瘫回座椅,竟也有些迷惑了。
很久很久以来,我都与小弟不同,从有记忆起,就未曾闹过什么刻骨铭心的恋爱,连相思、狎醋、斗狠至于夜半难寐什么的,也统统没有,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毫无经验的空白,或者说是一裂无物的峡谷,而如今,空白正迅速膨胀,开始吞噬往昔的意义。
我看到面前的男人被情欲带来的浓厚痛苦所折磨,看到他于利器下毫无防备,只专心苦恼,仿佛也在不可思议————
为何自己偏偏喜爱上一个轻狂的少年郎,为何自己能够为他游走异乡将那多情的姑娘遗忘,他可能还会想,是不是终有一日,自己也会为着那个轻狂的少年郎,而裹上素白的衣裳,客死远方。
我慢慢插回了弯月剑。
喜爱一个人至极至极,到底是何种感觉,像阿爹之于阿娘?像十二之于云阳?
那么那么……
男女之间可以的,难道男人与男人……也可以么?
三十年来的难题浓缩为敌我关系,全都挤到了我的想法中央提出疑问。
为家穷途末路,为望城战力不足,这燕王是存着何种目的,才肯在此可一击得胜的良机甘愿俯首为奴?
我抬头仔细观察他,用尽心机,却还是毫无端倪。
作为天朝人,摩罗是战和不定利益相左的敌国。
作为为家人,燕王或多或少害得我们流离失所。
燕王燕王燕王燕王燕王燕王啊燕王……
宋青凑过来,“将军,他好奇怪,一会儿会说话,一会儿不会说话,太可疑了,让他将十方儿还来,我们与他拆伙。”
我叹气,没有了银两,如何撑回耐重几山;没有了右手,又如何能够确保弟弟的安全。
想到为奇灰头土脸背着捏捏红吵要吃一碗有蛋有肉的糙面,想到十二在我眼前痛苦挣扎云散风离成灰成烟,想到面目清晰的通缉布告,想到不可预知的异变……
真正头痛心痛。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