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巽也不否认,道:“不错。东西二府的眼线遍布天下,连白凤山庄的情报网都有所不及。童少岛主暗地离开天同岛,我们早已知道。在见到你之后只要稍稍调查,猜出你真正身份绝非难事。咳咳咳……”
龙巽转头又是一阵狂咳,叶逢雨忙扶上前轻拍他脊背,满怀柔情又略带责怪地道:“我昨晚刚给你喂了药,你就用那功夫大耗内力……我不是摇头叫你不要管我么,你这样又叫我该如何是好?”
“昨晚大耗气血内力为我疗伤的人是你,你内力不足又遇众敌,我怎能不帮你!”龙巽转头抹了抹嘴,青白憔悴的脸上露出的笑容让人看了心中发酸:“我有你每年送来的灵药相助,才多活了这些时日,已经……够了。”
“什么够了!”叶逢雨一声大吼,扶住龙巽双肩,烦躁地道:“我早让你别再硬撑着四处办案,你偏不听,吐了血还以为我看不到吗?!”说着,他扯过龙巽被斑斑血迹染红的衣袖,低吼:“不成,这回我非綁你去找红谷医仙不可!”
龙巽扯回衣袖,推开叶逢雨,凄然道:“因为你,我已不配再做晏西府的四品总捕,若还不让我办案,我怎对得起晏西府的同道,师父和叶大人?再说……”他惨惨一笑:“就算找到了医仙,你以为还能让我多活多少时日?你应该清楚,我的伤……是好不了了。”
叶逢雨还欲说点什么,却被龙巽握住了手,摇了摇头。他望了望童谅,便住了口不再说话,而是反握回去,把那双布满老茧,粗糙而骨节分明的手捏得紧紧的,仿佛永远都不愿意再放开。
童谅在一边默默听着,虽然听出一些缘故,但毕竟不了解前因后果。他一个外人,虽说不上什么,但看这两人情形,心中不免有些薄薄的凄凉。
之后路程,便是三人同行。年中将近,龙巽需要回京城述职,叶逢雨本就出身京城,当下自然护送他回京。童谅也无特别目标,因此便与二人同行。被二人知道自己真实身份之后,童谅便觉总是带着易容面具未免失礼,于是除下了易容露出极为清俊的容颜,但行程中的波澜却再无停息。
童谅渐渐发现一路开始有人跟踪,不仅如此,甚至还会发现有人在食物中下毒。
他能发现到的,那两人自然也早就发觉。但叶龙二人却只是不动声色,见招拆招,一路数次甩掉跟踪,谨慎小心,从未轻易得了他们的道。
每次甩掉“尾巴”,二人总是无奈地皱眉苦笑,只听得叶逢雨对童谅谦然道:“牵连到你,对不起!”
“其实也非牵连。”接过话头的是语气淡然的龙巽:“咳咳……这跟你也有点关系。”
“此话怎讲?”童谅讶然。
“净元宫护宫荆之扬在江湖上四处搜寻你,咳咳,你也知道罢。”龙巽不愧是晏西府总捕,在知道童谅身份之后便把他的家底打探了个一清二楚。
这点童谅自然知道,便缓缓点头,道:“难道他们已发现我与你们在一起了么?”
“这我们还不能确定,但你若孤身一人在江湖上四处流浪的话实在太过危险。你真的只为了找那个连你自己也不知道在那里的人才私下出岛的么?”叶逢雨摇头道。
见童谅低头默然不语似是默认,叶龙二人对视一眼,心下不由叹息。
只是,痴傻如此之人又怎只童谅一人? z
三人沉寂半晌,又是叶逢雨出语道:“不过少岛主,您父亲童岛主曾与我二人有恩,与我们在一起至少会尽力护得你周全。”
童谅闻言不由微笑起来,轻轻摇头道:“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叶兄还是护好龙巽吧。”停顿一会,又道:“只是父亲长年不曾出岛,又怎会与你们有恩?”
叶逢雨笑道:“当年我二人曾在海上遇到海啸,被海潮冲到天同岛上,深受岛主大人的恩惠。不过当时您似乎正在闭关,因此我们从未见过。”
童谅点头道:“东庆海海啸之时我的确正在忘忧山中练功,等到出关之后,才发现天同百姓受此劫难,没想到也让你们遇上了。”
童谅此话说完,脑中不由浮现当日自己曾为傅放唱过的那首忧伤的民歌小调,禁不住背过脸去闭上眼睛,尽力忍住翻涌不停几欲夺眶而出的澎湃情感。
这日,三人来到京城所在的光州境内。三人几日来处处小心,已不再愿意入住客栈,而是常常露宿野外。每每轮到童谅守夜,他望着篝火跳动,便总想到当日与傅放一路回天同之时,也是后有追兵,不得不露宿,但现下与当时心境已是大大不同,只是念及傅放,不免心下一痛。
不过几日来,龙巽的身体状况也是时好时坏,叶逢雨虽知身后仍有人追踪,如果自己自行离开说不定会引开那些人,但见龙巽情况,他虽面上并不表露,心下却是焦急万分。况且这七八年来龙巽拖着重伤之躯四处办案,而自己也天南地北的为他寻求灵丹妙药,两人聚少离多,现下怎么也不忍丢下他先走。
局面就这么僵持着,直到那日已到了离京城不过一天路程的地方,龙巽终于再次不支吐血昏死过去,叶逢雨终于明白年轻总捕真的时日无多。事实上,七年前龙巽受重伤后本应死去,但幸得路过的前代红谷医仙救治大为好转,却无奈在还未完全治愈的情况下又与人动手,彻底伤了元气,之后又靠种种大补灵药延续性命,这才撑到现在。加之他为了办案又多年奔波劳碌,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了。
见叶逢雨心如槁木面色死灰,童谅心下甚是不忍。与二人同行的这许多时日,童谅早已明白二人关系,只不过他心思纯净,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与二人相处时颇为自然,在龙巽伤重发作之时也常常帮助照顾,因而深得叶龙二人好感信任。而他亦知叶龙二人为人正直,不说龙巽,即使是身为“罹月”的叶逢雨在江湖上声名也是极好,所以与二人相处也是深感愉快。如今龙巽生命将尽,作为朋友,他自然也十分焦急。
“如果还有什么能大补延命的灵药便好了……但我千里迢迢特地去碧幽郡求来的千瓣雪莲已全给他服了,现在还能到哪里去找什么灵药啊……”叶逢雨木然道。几日来,龙巽的病情已让这个原本顾盼神飞的翩翩青年仿佛憔悴了好几年。他无力地抱着龙巽昏死过去的身体缓缓摇着头,似乎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灵药……”童谅喃喃念着,伸手入怀,握住了一个冰凉光滑的白瓷小瓶。
“这血泪丹乃是红谷医仙疗伤大补的秘药,瓶中还剩下三粒,但愿可以撑到你带他找到医仙本人的时候吧……以龙巽的能力与身份,只要他真心想找一个人应该不是难题。”童谅把瓶子交给叶逢雨,淡淡地道。
“少岛主……”叶逢雨接过药瓶,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那你自己呢?”
“我……?我与龙巽不同,我的虚弱来自于我的功夫本身,除非废去身上武功……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武功一废我也一样活不成。所以,我是没救的,拿着这药也只是浪费。还不如给龙巽续命,然后找到医仙说不定还有救。”童谅凄然一笑道:“医仙应该也是认识这瓶子的,若能看在‘他’的面子上也许更好办一点。”
“‘他’……你说的那个人是傅放吗?”y
“……正是。”童谅低下头去,但片刻他却抬头催促道:“快给他服药吧,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叶逢雨当下不再多言。只见他盘腿一坐,自己先将药丸服下,催动内功让药力散在血液中,然后取刀割破手腕,再将伤口凑到龙巽唇边——龙巽身体极为虚弱,若不这样间接服食含有药力的血液,他的身体会受不了太过强大的药力,对于伤势适得其反。
也许是知道叶逢雨在为自己疗伤,龙巽在无意识间还能吸吮血液。血泪丹的药效显而易见,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龙巽终于微微醒转,看见面前因失血过多面色苍白的叶逢雨,长叹一声,道:“咳咳……你救我又是何苦。”
“你以为我会让你死吗?”叶逢雨故作轻松地笑道:“你是捕快我是杀手,我们在一起少了哪个都不行。”说着,他指了指童谅道:“是少岛主给的灵药,这下我们又欠天同一个人情了。”
龙巽挣扎着想直起身来,童谅连忙过去扶住他道:“不用谢我了,要谢就谢傅放吧,这药也原是他给我的。”
“少……岛主。对不起,其实我早就知道傅放身在何处了,但我一直没告诉你。”龙巽叹息着道。
童谅的眼神陡然变了,但他仍然拼命控制着声调与表情,颤声道:“他……在哪里?”
“你真的想要知道吗?先前我没告诉你……也是有原因的。”龙巽盯住童谅漆黑的泛着波澜的眼睛缓缓道。
“他……死了?” z
“啊……这倒没有。”龙巽不敢再看童谅过于绝望的双眸,连忙否认。
童谅凄然一笑,虚弱地道:“龙巽,你说吧,就算他死了……我也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
对着那张任何人看了都想大哭一场的面容,龙巽咬了咬牙,终于说道:“傅放……他离开天同之后化名方文,定居在凉州北部的方家村以开裱糊店为生,还……成了家。”
他一早便知童谅对傅放的感情,所以才一直不忍说出这个事实。
因为,太伤人了。 z
过了不知多久,童谅方找回自己的意识,竟挤出一丝笑容,道:“那……很好啊。不知他何时成的亲?那姑娘又是什么人?……既然如此,那我更要去找他,补讨杯喜酒喝了。”
“童谅,你……”望着青年那张微笑的面容,叶龙二人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张如镜花水月一般虚幻的脸,一碰就会无声破裂。
“那,我们走了,你要保重。”叶逢雨扶着龙巽坐在马上,对童谅抱拳道。
“彼此彼此,但愿龙巽的伤早日康复。”童谅维持着淡淡笑容,道:“龙巽肯跟你去治伤,真是太好了。”
“嗯。”龙巽无奈地望了一眼叶逢雨,难得竟勾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对童谅点头道:“若以后你或者天同有了什么麻烦,只要告诉衙门里晏西府的分部他们就会立刻通知我的。我欠你和天同岛的人情,一定会还的。”
“不用在意,能帮得你们……我也满足了。”童谅缓缓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笑道。
这时,只见叶逢雨取下别在腰边的月灵刀,抚着月白色的刀穗轻声一叹,便一用力将那刀穗扯了下来,弯腰递给童谅,道:“少岛主,对不起要拜托你一件事。这是傅放的师父‘倾城一剑’当年送给我师父,前代‘罹月’的东西,不知为何也是净元宫荆之扬想要之物。往后我要专心带龙巽去治伤,如留着这个可能还会有麻烦。所以我考虑过了,还是还给倾城门人的好。你之后要去寻那傅放,便带我转交给他吧。虽然师门留下的东西不能随便给别人拿走,但还给倾城一剑的门人的话便不算过分了吧。”叶逢雨说着,却不由迟疑道:“不过假如你怕之后带来麻烦……”
“没关系。”童谅摸了摸系在刀穗上的那颗约有棋子大小,白皙晶莹也不知是什么宝石的珠子,回望叶逢雨微笑道:“放心吧。我会把这个平安交给傅放的。”
“那么,但愿还有机会见面,不过……你也不要死啊。”叹息着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满面惆怅的龙巽:“我也只有活下去才能继续办案,所以……”
叶逢雨苦笑着接过话头:“你终于想通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童谅对着龙巽这么坚持的人不免有些失笑,但最终正色道:“不早了,你们该走了。”
“再说一遍,保重啊。”
“保重。”
望着绝尘而去的两人,童谅终于喃喃吐出帮助他们的真正用意:
“因为你还能活下去……你们还能在一起……”
“请代替我得不到的东西,今后一直在一起吧……”
得了龙巽的消息,童谅终于可以摆脱那种漫无边际的日子,头一次有了明确的目标。
虽然极有可能见到傅放,童谅却绝无欢欣雀跃的感觉。只是他已十分平静,不若当初刚得知这个消息之时的无法自已。
毕竟是自己一厢情愿,又怎能因自己擅自的感情,而打扰到别人的新婚生活?
罢了罢了,只要把叶逢雨嘱托的事情办成便好……
这么想着,但他还是走走停停,用了将近四个月的时间才走完往日里不到一个月便能走到的路程。
但到得那个位于凉州北部的小小村落,他在村人的指点下来到村北,终于看到那个曾经的小裱糊店之时,望见的却只是一片焦土。
不过两三天前,这栋房子不知被谁放了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而房子的主人,那对姓方的裱糊匠小夫妇也不知所踪了——村民们这么告诉他。
童谅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在中原奔波了一年的时间,最终得到的却只是这么一个结局么?
他有些想笑,但笑着笑着不知怎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转头看了看一脸诧异的村民,他揉了揉眼睛,挤出一个苦笑来:“老乡,莫笑我啊……”
他立在那里望着门前杨树,蜿蜒流过的小溪与远处群山,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几声,接着捡起一根焦黄的树枝,在原先应是房屋门前的土地上写了一句词,便飘然而去。
凭栏拂袖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z※※y※※z※※z※※※
兴宁一十九年 十月二十九
靠近会州城门附近的一家小饭店里,童谅在吃完一碗最便宜的素面之后,习惯性地叫了一壶粗茶,坐在窗口的破木桌边,一边喝一边思考着下一步的打算。
他只是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观望着街景,径自陷入沉思。
等到他终于收回目光不再去看窗外,才发觉店内气氛有些异样。童谅不动声色地把茶杯送到嘴边,却不喝下,余光瞄到几个寻常打扮却暗藏气息的人正不留痕迹地向自己逼近。
童谅早将那些人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在心底苦笑了几番,手下却不放松。童谅将杯中茶一口饮尽,只听得啪的一声,他把手中的空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就见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猛地一震,竟缩了回去。他虽然武功不复往昔,但气势犹存。见那几人如此动作,便在心底暗暗希望他们干脆收了心思,速速离去才好。
哪知未及童谅再为自己斟满一杯茶,身边就已堪堪站定了一人。
“踏波居士,别来无恙啊?”
童谅缓缓抬目,眼前那张脸一下便勾起了三年前有关傅放的回忆,不由暗暗叫苦。
“你是……净元宫长老,吴杉!”
“踏波居士真是好记性,没想到与你只有一面之缘的在下,居然也能被一眼认出啊。”吴杉抖抖袖子,接着一撩长袍后摆,竟在他面前坐下了:“不过,少岛主也真是好有闲情逸致。”
“我又怎么有闲情逸致了?”童谅心知来者不善,虽然他看出对方并无杀气,但心底却也万万不得放松。
“最近这两年来,少岛主还真是让弟子们一阵好找。少岛主既然已在中原游山玩水这么些日子,何不上非离山坐坐,让我们三位护宫好好招待一番?”吴杉明白童谅清楚傅放在净元宫中身份,对两人关系也略知一二,于是便故意说是“三位”护宫,好扰乱童谅心神,趁机下手。
“……你想干什么?”童谅独自游历江湖已有两年多,心思早不若刚出岛之时单纯。听了吴杉话语,虽然心中还是不着痕迹的一惊,但马上明白对方不过是在诳他——以傅放为人,怎可能到净元宫去当那什么护宫,于是静下心来,一面继续倒茶,一面冷冷开口。
两年前他心情一时激荡在方家村留下词句,不知怎的却引来了净元宫人马无时不刻的追捕。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东奔西跑好不容易甩掉了追兵,却得知天同岛已被净元宫包围,因而连天同也无法回去了。他心下焦急却别无他法,直到擅自离开天同岛已满三年的现在。
“踏波居士何必如此态度,在下今日不是来为难少岛主你的。”吴杉笑笑,却突然伸出手去,握住了童谅手中已经倒满茶水的茶杯。
“!”童谅未及放手,只觉手中茶杯仿佛有了什么磁力,把他的手吸在了上面,一时之下竟挣脱不开。心中惊愕还未平复,对方充满阴气却博大深厚的内力就透过茶杯传了过来。这吴杉内劲极为古怪,竟能隔物传劲,童谅只觉两股阴冷之劲通过茶杯传到自己手上,又迅速至极地顺着右臂上窜,顷刻间奔绕于全身经脉,竟向他胸口檀中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