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晔————石眼

现在，我已无药可救。而如果看到你伤心的眼，我会心痛。
所以，“从此，永不相见。”
风飘散在水面，惊起叶子的涟漪，开出酒香的花。
雁坠落在天际，凝结云朵的喧哗，淹没黄昏的伤。
我看着天空，问飞鸟我应该去哪里。而飞鸟只是拖着长长的尾音对我说，傻。
于是我笑，停下脚步。
现在，我已是这村子里小有名气的大夫了。
不过当然了，只是个帮手大夫而已。
恒总是一脸认真地坐在家里诊脉开方，而我就负责四处游荡，有病治病没病继续。实在忙不过来时就给恒打个下手。药材大都是些土长的植物，也不值几个钱，况且我们随身带的银票够用，于是大加施舍。村长说村民们敬重我们的为人，专为我们捐了一座房子，用作诊馆。借住在村民家里也实在是不方便，所以现在我和恒就有自己的住所了。虽然破点漏点，但和其他的房子连成一片看去，要多协调有多协调。

何况好山好水好人家，我和恒都喜欢。只要稍稍收些费用补回成本，小日子便过得红红火火。站在自家屋后抬头看啊看啊，终于在黄昏时等到了希。
它也早就看到了我，盘旋着飞下来，停在我的手臂上磨蹭我的脸。
大老远从西土回来，真是辛苦了。笑着赏它一大块肉，解下它脚上抓的小方盒子，让它站在树枝上慢慢吃。进屋，一层两层地拆开盒子。
嗯，应该是这些没错。九翅雀胆，裕彤草茎，溥结树根，若柳花蕊，还有询藤的汁液。
葛丹要想弄到这些东西也不容易啊，何况时间并不宽裕。
再加上之前自己买的找的六十八味药，只差两味了。
唉，希，又要麻烦你去一趟远方了。
龙鳞的话，泷的那个还在吧，得先写一张纸条向他要才行，理由就是制药。对了，还没庆贺他的登基呢，写上写上。剩下的只剩洛珠草了。--这个麻烦了啊，最多只有人听说过，到底要去哪里找呢……咦？姜老先生我怎么给忘了，对，就找他了。不过，他现在在哪儿啊？挠挠头。回头看看吃饱喝足了正在打哈欠的希。它也回头看着我，摆摆头。

希！这回就靠你了！
龙鳞已经收到，也从恒的手里拿了姜老先生用过的的枕巾，让希嗅着打发它寻找下落了。在希的腿上有塞字条，应该能明白吧？时间不多，我要好好准备了，他们不会让我失望的。
每天都细心地调着药酒，晒着药草，磨着药粉，调试药效，弄得洗澡水都混着浓浓的药香。恒忙着医馆里的事，只能靠我自己了。虽然原料不多，但只是一人量，多失败几次也没问题。以防万一，我还得多备几份有效的配料，以免因洛珠草的量不对前功尽弃。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做的也都做好了，可是希还是没有回来。然后有一天，我没有等来希，却等来了姜老先生去世的噩耗。

那人也是多方打探才找到我们，还带了一个箱子，说是姜老先生临终前托付他一定要交给我。恒哭着转身跑进内室，我接过盒子，向他致了谢。
拍着恒的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生死有命，何况姜老先生是寿终正寝，去世前没有什么痛苦。他一生救过那么多人，不管在哪里都会受到礼遇吧。
现在的恒也是孤身一人了。那么，我更应该这么做。
姜老先生的盒子里满是珍奇异药，其中一味，就是洛珠草。盒子里还留了一封信。信上说，他四处寻药，原是为了要报恩，这些药，是他毕生之所得，权当回报。而恒，就托付给我了。

恒难过得好几天没有心情诊病。我只好将实情告诉来就诊的人，关门休业。
正好，让我好好调药。
又是一年中秋，阳气最盛的时候。
我和恒轻装回到京城，已有十日。
叶早已忘记了我，当时我的消失完全没有追查。可能也是因为叶一脸的茫然让朝臣以为是叶自己不想追查，再加上国舅的调唆，想来也没几人敢当面提起。星……是不想让叶想起我的离开吧。这算不算一种背叛。母妃已经被接到新都，父皇也秘密遣送过来，同住在西宫。

虽然好吃好住，但叶对父皇的态度很不好，御风谷的人也查不出为什么，只说以前软禁在旧都时从没这样过。也许，是无意识的牵罪？毕竟，是父皇挑起了一切……呵呵，他应该是完全忘记了我的事了吧，何来牵罪。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我只要再见母妃一面，就够了。

完全记熟了皇宫布置，连新变动过的角落都不放过。穿了套深色的衣衫，随身带了一把剑，我带着恒到处溜达。“琰，你带着剑干什么？”恒一边东看西看一边问我。
“好久没回来，谁知道治安有没有变差，”我也东看西看，觉得京城果然变得繁华许多，看来百姓对叶的称颂没有过实，“何况又是这么晚。”
“既然这么晚，你还出来逛？”恒看准了一家饺子铺，目不转睛。
“你都这么说了，说明没这么晚出来过吧，不试试怎么知道好不好玩。”这可是全城唯一可以买卖到深夜的一条街了，再过一个时辰就全城夜禁。我跺向那家饺子铺，笑，“不然你也不会吃到饺子吧？”恒马上跟过来，连连点头笑得开心。

“好吃？”文气的吃法，仍然看得出来。
“嗯！”恒看来很满意。“那就好。”我笑着把自己的那碗移过去。
“咦？你觉得不好吃？”恒顿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我。
“不是。”我摇头，“只是吃饱了。”
“哦。”他点头，继续。慢悠悠地在宫墙旁边走着，我让恒在朱雀门等我。
恒听话地哦了声，照着我的话向北走去。
“要小心，别绊了摔了磕了碰了，现在又很黑。”我在他身后出声，“一个人的话，要照顾好自己。”“好。”恒转身点头。我放下心，笑。
轻松地翻过宫墙，看来乾坤丹的药效已经开始。一个时辰，足够。
借着夜色躲开巡查的侍卫，循着记熟的通路找到沁竹居。
母妃，我来看你。轻轻地推开门，没有响动。软椅上靠着两个支着头打盹的侍女。
撩开床帐，看见那张恬静而温暖的睡脸，柔顺的乌丝披散在脑后。
还是和以前一样，微微地皱着眉头。
母亲也睡着了。不想吵醒她，我跪在床边，行了大礼，起身。
月光透过窗纱，照亮了母妃的梳妆台。无比熟悉的轮廓，在月色下弥漫着朦胧的光。我走近，拾起那件母妃一直戴着的紫金颈圈。
细细地摸着，不觉微笑。这也是母妃常常呆望着的东西之一啊。
突然发觉指尖有些粗糙，我皱眉。宫里的东西应该不会受损吧。疑惑地拿近查看，却赫然发现有两个小字。……锦炫。楞了楞，心猛地沉下去，有些无法呼吸。
锦炫，锦炫，父皇……轩辕锦炫，母亲深埋在心里的名字，竟然是轩辕锦炫。
然后我想起我真正的父亲，轩辕锦炀。
我的名字，轩辕炻琰，这个母妃亲自取的名字。
在心里放声狂笑，一直笑到眼泪奔涌而出。
同是‘火’，而那个‘王’字……把玄去掉一点……是不是想要去掉父皇心上的大石？在我出生前的那一年，其实一切都变了，不是吗，母妃。有人爱上了你，然后你也爱上了他。
所以父皇当时才会愤怒到想灭御风谷全门。
多年之后，当他看着我时，才会有着那么深沉深沉的悲伤。
两个人的被判啊。如果当时你没有设计父亲，那么结局，是全然相反的吧。
绕了一大圈，原来有很多事，本是可以改变。
毫不犹豫地从袖口拿出那瓶藏了十几年的药，我笑。那么，就让一些事，重新开始。
依稀记得父皇应该是软禁在在这一带没错。
时间可能不够，带母妃出宫耗费了一些时间，我要快点了。
在树丛假山中穿梭，终于找到那与地图相仿的的道路交织。没过多久，就看到了那块牌匾。紫松斋。父皇也睡着了，有些苍白的脸色。
轻轻叹口气，点了他的睡穴。
不时的有侍卫巡逻经过，这里的防备比其他的要严谨的多。
我步步小心地听声辨位，在黑暗里穿行。
应该已经安全了吧，我轻轻舒口气，掠过房顶。
“有人夜闯皇宫啦！”惊诧地回头，果然看见紫松斋里灯火冲天，人影窜动。
加快脚步，却赶不及宫里警讯的传递。听到响动的侍卫立时点燃火把，一片一片地传递过来。皇宫太大了，要越过宫墙还要一些时间。看着父皇睡熟的脸，心里有些慌。如果我被抓住，叶一定会加强对父皇的监视，可能还会加个私通外贼的罪名，那时候……会连累父皇的。

火光与叫喝嘈杂声迅速地蔓延，不消一会儿，已近身后。
这样下去，即使送出了宫也会被马上追回来。
怎么办。而且一个时辰已经快到了。
好吧。终于看到宫墙，心里稍稍安定。那里就是刚才马车所在的地方了。
纵身掠下，看到那憨直的车夫，我点头。把父皇送进车棚，放在母妃身边。转身跳下马车，塞给车夫一袋银子：“能多远走多远，他们就交给你了。”
“诶，您放心。”他一抖缰绳，“您的大恩，我永世不忘。”
马嘶一声，急奔而去。曾经救过他全家，应该可信吧。我轻笑，重又掠上宫墙。
果然，我一出现，就有侍卫发现了我，继而所有人都听到了呼号，涌向这边。
听着杂乱的兵甲声，我无奈地摇摇头，轻点脚尖，把他们引向山林。
用最快的速度在树梢间跳跃着奔向山顶，听着渐远的喘息声。
定定地落在悬崖边上，脚下是无边的黑暗。
牵起嘴角，转身，笑。还是退无可退吗。叶傲然地从身后的树丛中闪身出来，眼里满是不屑和愤怒。
是因为皇上亲临才被发现的吧。叶，真的有那么恨吗。
“这么晚了还有兴致玩捉迷藏？”他慢慢地走过来，一步一声。
真的全部都忘了吗，全部吗。我好天真，仍然幻想着能留下些什么啊，即使只有伤害。我撇开头，轻笑出声。看见我拔剑，叶谨慎地停下脚步。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表情呢，不屑还是讥讽。会不会有一丝丝的不忍。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服用乾坤丹的后果而已。
“没那么容易！”听见叶突然跃起的声音，我笑着轻转手腕，把剑直直地刺入自己的身体。
如果会经脉尽断七窍流血而死，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自我了断。
看到喷溅的温热，感觉身体有些痛，不过没有想象中厉害。这样死掉也还不错吧，何况叶就站在我的身后。腿有些发软，我任身体倒下，顺势看见了明亮的月。
不是挺好的吗。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惊异地看着叶的泪掉下来，滴在我的脖子上。热的。一滴，两滴。意识突然清明起来，我清晰地看到叶悔恨绝望的眼睛。
唇上的鲜红。原来如此啊……我笑出声，眼泪流出来。同样的血，就是钥匙吗？原来我最后能留给你的是这个呀。我身体的一部分，不知你是否愿意收下。
只是，好可惜……“你怎么样？”感觉好无力地出声，“药效失了吗？”
叶咽了一下，默默地摇头，盯着我的眼睛不放开。
“是吗……”那就好。那么现在，就是我真的消失的时候了吧。
转头看着星星，眼前越来越模糊。
“琰，对不起。”叶抱紧我的身体，越来越重，我却觉得有些麻木。
轻轻点头，我笑。“我是真的怕你离开我才那么做的啊，真的……不论是皇位还是你的病……我知道这样很自私，但我只是不想放开你……可是，现在……”我点头，继续笑。“……我也这么想……”那道圣旨没有被毁掉……而那时，你把血玉交给我了……

只是，为什么不相信我呢……其实……“不要走，你说过会陪我的，你又想食言了吗？”叶越来越紧地箍住我，在我的耳边喊。
疲惫地抬眼看着叶眼睛，比星星更加明亮。
“不要，不要。”剩下的性命，已经汇聚成了这短短的一个时辰，原来只想闯进皇宫见母妃一面，没想到还让我确认了一些事。已经太够了。脑海里浓重的睡意。也许人人都是这样死掉吧。而我，可以在叶的怀里。

“不要，不要，不要……”
无悔。感觉耳边的呢喃渐止，努力地睁开眼，却看到叶的右手正离开我的腰，想要握上血污的剑柄。无奈地在心里叹气。用最后的力气同时伸出双手，分点叶左右臂的穴道。
身体一下子空荡荡的，软软地躺在叶的怀里，觉得空气里已经充满了铁锈的味道。还是放不下心啊。只好艰难地开口：“叶……你怎么……还是长不大呢……”
“不！”他大喊。“可那样……我在天上……就看不见你了……”
如果，我将去的，是天上的话。
听着叶沉闷的呜咽，偏头想要伸手接住泉涌的泪水，无奈力不从心。
却看到叶身后熟悉的身影。
星啊。应该正用不忍和感激的目光看着我。
呵呵，今天的四门巡官，收获不错吧。
恒，就交给你了。吃力地低头，即使看不清，仍然不想感受那深沉绝望的悲伤。
身体渐渐被拉进沉重的黑暗里，想握住叶仍留在腰间的手，却已失去触觉。
只好牵牵嘴角，对着四周的黑暗：“叶……其实上次离开时……忘了说一句话……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不要，不要……”“对于睿，我已无所亏欠……可是……又要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了……”“不要，不要……”“对不起。”第一次说对不起啊，可能，也是唯一的一次了……在模糊中，我似乎看到漫天的黑幕中倾下无数的光亮，一条又一条的弧线。笑，我安心地闭上眼睛。……“不要！！”

此生此世，我已欠人太多，无力偿还。但愿，不要有来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