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晔————石眼

我是皇子。令国第二十九代十六皇子。轩辕炻琰。我的母妃在生下我的那年疯了，突然疯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除了父皇。我从很小就相信。我住的祈轩是个很不同寻常的地方。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华美的建筑，而是因为待遇，不同寻常的待遇。母妃自从疯了之后就不得宠，这是自然。没有人会愿意对着一个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人，更何况是皇帝，后宫三千的皇帝。在我的记忆里，父皇从没召见过母妃，更别谈下驾。可祈轩的待遇是很好的，从桌椅摆设到一草一木，全请顶尖工匠制造铺排。甚至连仆从都是专门挑的。除了皇后府上，没有一位得宠的妃子的住府超过这里。人们都说父皇用情至深。连不见母妃都是因为怕牵起旧伤。

我努力地相信。母妃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不需脂粉装饰。她也会笑的，只是没有外人看见。因为她只对我一个人笑。倾国倾城。父皇并没有忘记我，我很庆幸；父皇没有忘记我，我很悲伤。他很少召见我，而每当召见，总不会说超出三句话。

他总是迷离又迷离地看着我，越来越悲伤。我很早就学会不再局促不安。因为我知道，他并没有看我。
只是一直看着一个影子，我的影子。或者说，只是看着我，作为一个人影子的我。然后他会突然发怒，再暴躁地赶我走。
“来了？”“近来可好？”“滚！”于是我明白我像一个人。只是镜中酷似父皇与母妃的脸，又能像谁呢？
我没有追寻。
父皇有很多子嗣，其中皇后的小儿子和我关系最好。皇后是个好人，好妻子。她很豁达，不象其他妃子一样因为我母妃的特殊优待而嫉恨于我。但同时她要做好皇后。所以叶是个很好的孩子，很温顺有礼，从来不谈我的母亲。我知道不止因为父皇的待遇。

可是，皇后不高兴。因为我是个几乎没有母亲的孩子，被认为缺少教养，又不得父皇宠，在这个几乎以权势定终生的地方是站不住脚的。她是皇后，叶是她的孩子，她和父皇最宠的孩子，将来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孩子。所以她不许，不许我这个坏孩子和她的好孩子在一起。即使她是这个世界上最雍容华贵的女人，母仪天下。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第一次去皇后府找叶玩，就看到了侯见厅里，端坐着美丽高贵的皇后，流露出担心忧虑的眼神。她的好孩子会被我带坏的。被我这个坏孩子带坏的。好疼。比门口侍卫鄙夷的眼光更让我疼。所以当叶兴奋地拉我向花园跑去的时候，我重重地摔开他的手，向他大叫道：

“我再也不和你在一起了！”然后转身跑掉，任由身后“大胆”的叫骂声弥漫。侍卫的，太监的，宫女的。还有叶的哭声。
第二天，我就被召见进宫见父皇。心中完全没有忐忑，我整理了一下衣装就坐上了来接的马车。父皇坐在大殿正中的龙椅上，身边还坐着皇后。
我却没有见到叶。跪拜，行礼，起身。皇后似乎看了看父皇，然后父皇点了点头。于是她说：“琰”
我抬头：“在。”不忍。皱着的眉头。却不是出现在父皇的脸上。心灰意冷。“叶昨天有做错什么事吗？”皇后的眼更加的暗淡，看得我一阵一阵地痛。为她的母爱，还有叶到底怎么了？“他哭了一夜，今早就感染了风寒……”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发着很高的烧，御医说可能有危险……”我震惊。可我又能说什么呢？这么大的事，我的祈轩却全无动静。真的是我太不问世事了吗？叶，你千万不要有事。沉默，只有皇后的抽泣。“你到底想要什么？”父皇突然不带感情地开口。想要什么？真是个好问题。真的已经好久不曾想过这个问题了。可是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却不停在我脑海冲荡。我转头放肆地直视父皇，同样不带感情：“给我和母妃自由。”父皇震怒。天子震怒。于是我逃。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逃，真的。

在宫里的那段时间，我已经学会放开。如果父皇要我死，我会毫不犹豫地跟着来人走。其实我并不想死。因为我还没找到死的理由；就像没有找到生的。可我逃了。没有带着母妃，因为呆在宫里对她来说更安全。

或许她疯掉以前很想要自由，但现在，我已经没有机会给她了。放弃的人是她自己。我逃，也许是为了父皇震怒的一瞬间爆发的悲伤吧。
无穷无尽的悲伤。
我一直逃一直逃，开始的一段时间甚至只能靠吃野果维持生存，然后在夜半无人的时候继续向前。虽然我带着很多钱，但是不敢在白天露面。我不知道我在向哪里走，但我不担心，只是一直往前。亏得我是皇子，官兵也不敢大肆宣扬；而三个月后，我发现我安全了。原来的通缉令似乎已经取消。我知道一定是皇后。还有叶。于是我放心地花钱。但我还是流浪。还是喜欢在夜半流浪。我只能流浪。陪伴我的还是只有星星。直到汶阳城。因为在那里，我终于遇到了可以不再让我流浪的人。风主。

大雨磅礴，我躲在客栈的屋檐下看星星。是的，看星星。可我看不见。于是突然非常非常地痛，于是非常非常地想看星星。大雨从头顶浇下，钻进我的领口，然后和外面的同伴一起把我裹在水里。一滴一滴。然后有马车停下。然后有人走过来。然后黑色的披风将我包围。“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像极母亲的眼睛。包容的气息。于是我放纵地哭泣。

像母亲又不像母亲。也许这就是父亲的感觉。我想我达成了，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寻找。那年我十五岁。
很小的时候，我总相信父皇不爱我是因为他太爱母亲，看到我他会想起母亲所以会悲伤，太悲伤所以他不爱我。我对自己说爱一个人不一定会爱他的孩子，所以父皇没有错所以我不恨他。于是我真的不恨他。

我把这些都写下了。我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在宫里没权势。把看到的听到的加一加减一减，把它们连成圈。
我想我是高兴的。因为说出了很多从未向人说起的话。
比如在最末尾，我对他说，为什么父皇爱的会是你呢，父亲，我的表舅？而那阵掌风，想必也是父皇的杰作吧。如果你不愿做恶人，他来做。装成一封厚厚的信，交给店小二。然后，我等待。

夜凉如水。如水凉夜。我决定去汶阳城。放心地上路，因为我确定信已交到风主手上了。他不会拦住我。如果他真是我的父亲。
在我刚来到御风谷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但大家都对我很好，因为我是风主带回来的人。的e3
可我还是很寂寞。比以往更寂寞。
因为这里每个人都对我笑，真心地笑。即使他们不知道我的生世。于是我知道以前从没人对我真心地笑。
除了母亲，除了叶。我不想看到他们伤心的眼，看到我忧郁时伤心的眼。所以我很小心地掩藏，很快乐地对他们笑，告诉他们我很开心。于是他们都以为我很开心。这样就不会有安慰。这样我就不会知道自己不快乐。时常对风主疏远是因为我希望他能注意到我，能自己来找我，能让我知道他和父皇不一样。

只是我等不到。我把自己藏起来，有时藏在屋子里，有时藏在林子里，有时藏在心里。在师父告诉我我可以去藏经阁打发时间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告诉师父我想呆在里面永远也不出来，即使我还不知道那里什么样。师父很高兴，他说好琰儿长大了知道要勤于功课了。于是我就可以在任何时间躲在那里了。我把自己淹死在文字里，无法自拔。我是个聪明的孩子，自小就是。只是我不是个勇敢的孩子，自小就不是。

所以我没日没夜地研读典籍，没日没夜地疯狂练功，没日没夜地没日没夜。累了的时候，我就躲在那个角落里，一个人默默地舔嗜伤口。
不让任何人看见。直到有一天，毓将我拉出来，拉回到阳光下。
可是现在，我没日没夜地想抬头看天。
因为，我没日没夜地想低头哭泣。背叛，又是背叛。他的背叛，我的背叛。我背叛了可蓝，却没向她说出真相，还有对不起。我不敢，怕伤到她。而我的父亲，一样透过我看某人的父亲，我是否能听到他对我说，对不起。我不敢，怕伤到自己。所以我没日没夜地跑，向前跑。阻断所有退路。

我来到汶阳城已经满十天了。这十天来，我一个劲地到处乱转，就像当初第一次偷溜到柳烟城时一样。我开始明白这里是个好地方，不止因为我打算在这里开始新生活。人没有柳烟城多，却不失柳烟城的繁华，寻常街角都有可能住着高官贵人。热闹的街市，入夜还有烟花之地灯火长明。治安井井有条，街道整齐清洁。还有，如果父亲有什么事，他不会找不到我。我有些想念毓。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这说明毓虽然没能改变我，但还是敲开了我的门。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否是在门口张望，不敢进来；还是在门口期望，我却不敢让他进来。今天的天气很好，我不禁想到山间透气。一施轻功，便不知东南西北地乱闯。反正我的行李只有随身带的银票，大把大把的银票。客栈的钱我已预付一个月，就算不回去也不会有官司找来。所以我更不知东南西北地乱闯。沿着溪水一直走，看水草丰盛，闻路边花香。清风拂面，满目的心旷神怡。然后我看见一个衣着光鲜的笨蛋驾一匹着衣鲜光的马飞驰而来，想取水却停不下马，但还是固执地把缰带向溪水。于是马决定跳进去洗个澡。我只好决定飞过去救个人。

及地，他还不停狂喘。我一脸无奈地问他：“这位兄台，你还好吧？”他转过脸，剑眉星目，稚气未脱。只是被吓得有些苍白。
“谢……谢谢。”“恩。”我点点头，“下次小心。”然后抛下他，转身走人。他似乎楞了，然后急急地拉住我：“等等！”“还有什么事？”我只好转身，一脸沮丧。哦，我的山我的水我的清风明月我的天。

“那个，”他开口，有些举棋不定，“我的马……”哦不！“你不是想叫我把你的马从水里拉上来吧！”我猛地转头看那匹马，后者正无比悠闲地享受水的滋润。平常的马不都应该早早自己出来抖抖水再嚼嚼草吗？奇怪的马。我再转头看人，奇怪的人。“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松口气，然后听到：

“只是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没想到他的家竟然就在汶水城，我白跑了一圈还带个笨蛋回来。郁闷。等到进了城，已经天黑了。再一次证实马的脚程好慢。因为我懒得拖个大活人到处乱飞，就从附近的农舍找了匹马。自然他付钱。

“现在天黑了，你住在哪儿？”笨蛋开口。“客栈。”懒懒散散地回答，我还真是不想回去。原本已经决定要看一夜的星星了。“不如，不如到我家来吧！”他有些天真地说。大概是想作为补偿吧。可天知道带个陌生人回家有多危险，何况我们只互报了姓名。不，我只告诉他我叫琰。而他告诉我他叫决，百里决。我猜到他很有钱，没有钱他不会衣着光鲜更不会把一匹上等好马就这么扔在水里泡着自己回来。所以我拒绝。“为什么？”决有些不解地问我。“因为你家太有钱。”我诚实地回答，“那样我会自卑。”不诚实地接上。

“你怎么会知道！”决睁大眼睛，然后立马摇头改口，“不，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家有没有钱呢？”我用眼神示意他看他穿的衣服。决皱眉，低头看了好一会儿。再抬头，更加不解地看着我。可怜的孩子，他一定穿了他最不值钱的一套衣服了。

在决的坚持下，我答应在他的府上住一宿。我还真是个意志不坚定的人。不过也因为我知道，汶水城里没有值得我担心会与朝廷牵上关系的百里姓。而且决对我说他家不有钱真的不有钱，他的房间更是装饰简单不慕奢华。于是我只好说好吧好吧装饰简单不慕奢华。我跟着决走，越走越慌。因为再走下去就出城了。“决”我叫他，“你确定你没搞错方向？”“你说什么呢！”决笑起来，“那是我自己家啊！”事实证明我对了一半。我们确实出城了，不过决的家确实不在城里。我们来到一座离汶水城很近的城。不，整个城只是一座府。

百里山庄。站在门口就不知怎么办好，因为我对这里完全不了解。可又不能对决明说，因为我确实答应过他。所以只好任由决一脸兴奋地拉我进去，看到迎了一院子的仆从。我开始期盼有个能当家的站出来对我说你这人哪来的快离开不要坏了这里的风水。

决领我进了内室，直接进了内室，决就寝的地方。因为我说过不喜奢华，能看到少点就少点。但我还是吃了一惊。因为满眼的金碧辉煌。
感觉被骗，虽然有些猜到。决说他要去见父母亲，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他们。我说好的好的你去吧。决又问你不去吗，我说是的我不去。决接着说可你是我的恩人我应该引见你和我的父母，于是我说我只是随随便便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接了个人突然好心送他回家不知好歹暂住府上不需感激算我倒霉还有我一介布衣自认没有地位与诸位大人平起平坐所以见谅恕我不能相见最后我一不贪财二不劫色所以我不要金银不要财宝不要美女如果他们不愿意我马上走。决呆掉，然后放声大笑。

决是家里的独子，有两个年龄相差很大的妹妹，一个两岁，一个三岁。百里老爷是朝中重臣，百里夫人是名门之后。
虽然被宠得有些纯真，但作为大家族的继承人，该有的强硬手段一样不缺。决得天独厚。
清晨，我早早地醒来，打开窗，贪婪地呼吸着清新又清香的空气。百里山庄上上下下种了整府的花草，几乎掩盖了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珍贵奇异不下御风谷。而且都是只供观赏，不用担心像当初误闯百草园一样被毒得不见天日。所以我放心地出了百里夫妇为我安排的房子，来到花园里看那一片苍翠。百里夫妇都是很好的人，知道我不愿跟他们有交集也不勉强，只是嘱托决好好照顾我这个救命恩人，还让我住在这个只有上宾才能住进来的萧芳轩里，派专人服侍。所以我也就大大方方地赖在这里了。远远地就听到有侍从匆匆忙忙地走动，这几天有发生什么事吗，每天都忙忙乱乱的。如果是有什么大官来的话，我就得考虑挪个窝了。但又不应该随便过问别人家事，百里夫妇不问我的来历不就是为了不牵进是非中去吗？官场里呆久了就会有警觉，跟皇宫里是一样的。我能就这么住下来大概也是决的坚持吧。可为什么决一直忙着布置却没对我透露呢？哎，是因为觉得不会对我造成影响吧，我没说我跟皇室的关系谁又会猜到呢？再说我一直拒绝参与这类热闹的事情，上次就狠狠地数落了决一通。谁叫他一天到晚缠着要我陪他一起逛街赏月的。虽然那天是中秋。入夜，灯火通明，果然是有什么宴会。看来还是很高的官要来。不过也难怪，能值得高官如此厚待的不是高官也难。我听着外面熙熙攘攘，想着你们这帮闲着吃俸禄的给我快点吃饱喝足再走人，不然我就憋死了。无聊地拄着窗柩看着天上的星星，我不住地叹气，想今夜好漫长，再叹气。星星昏昏暗暗的，想必是灯光的关系。真是扫兴，没办法好好看星光应该是更璀璨才是，浪费我的伤感。哎。不玩了不玩了，我要长蘑菇了。还不如冒险偷溜出去，躲在树梢应该不会被发现。好，说做就做。的

我前脚刚踏出去，就听到了急切的脚步声。搞什么，宴会都开始了还有东西没安排好？算了，关我什么事。右脚刚跟出去，就有一道黑影出现在面前。“琰？”“你怎么……要到哪里去吗？”决一身的华服，显然是刚从大厅里回来。

“当然了，不然还等你来邀请？”我有点生气，决定改变主意，“反正你家人这么多，不嫌我一个人吧。我没见过大世面，去看看也好嘛。”哼，让你羞愧死，竟然把我晾在一边。“好！”没想到决一脸的担心扫成了惊喜，“我还担心你会不愿意呢！”

“什么？”我懵了。开始怪自己的任性。“那个……”决又开始皱眉，“想请你帮个忙。”然后看了看四周，拉我回房。“干什么？”我的警觉提醒我今天真不是个帮忙的好日子。决拉我坐在桌边，然后自己坐下来，有点踟躇地问：“琰，你……你会不会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