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人谷————洞洞

作者:洞洞  录入:07-05
1

 

“……若干年后,未来的人们将在今天的时装中看到一个不择手段的肉身,它赋予时装以人的灵魂,同时却在肉身中抛掉了这个灵魂。未来的人们将发现,时装乃是沉湎于感性外观的这一代人的一个乌托邦式的寓言,在它全部丰富形态背后,是一种破碎的无形的观念。当所有的人都成为戏剧人物时,观众便一个不剩了。时装悦人眼目,使人与人的交际简化成为彼此的观看活动。未来社会学的一个重要分支,就是对时装的预测学。它是当代最大的虚构之一。它制造蓝本,有效的通过人类的模仿和趋同化行为,把虚构变为真实。然后又经由下一轮的虚构将其摧毁。时装的这种短暂性质,使所谓时装表现个性的神话成为谎言;或者说,个性随时装而变的现实使我们充分认识到当代个性的无定向无规定。这也许正是我们时代的社会精神特质之一……”

 


翔子把眼睛从屏幕前移开,掰了一下发僵的手指,他凑近了那张布满蝇头小字的英文的纸页,想抄几句马克斯韦伯的话点缀一下他苍白的论文,虽说导师们总说要创新啊创新啊,但引证太少的话,却仍要被认为是空中楼阁。太多不行太少也不行,这也许是个量变质变的问题,不属于翔子的研究范畴——他现在攻的是E大的社会学研究生。

 


他今天忽然有灵感了。

 

灵感来自于罗晰。

 

罗晰今天早上出门时穿的是件转红色的开司米,黑西裤,可是刚才回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件串珠的全黑鱼网衫,长长的环佩叮当的流苏波涛似的荡在光光的腿上,让人以为他里面再也没穿什么了——可是脚上却是一双高帮麂皮靴。

 


他在翔子身边俯下身来,手撑着他的靠背椅,这是翔子最讨厌的姿势——荡荡荡荡……荡下来的发尖,今天是还算正常的茶色,像引人入眼的钟表摆针……但眼皮稍一下垂,目光便必然的触及那圈系着骷髅形铃铛的流苏上……它们也是那样的荡荡荡,罗晰洁白的腿也在飘荡……他的身体像系在白云上的秋千给人一种“飞起来了”的感觉,令徐怀钰之类的小女生特别激动的感觉。

 


翔子只是觉得头晕。

 

“今天晚上你爱上了谁?”他继续打字,求助于一把胡子的韦伯,他没有穿流苏。

 

罗晰打个哈欠直起腰来,往浴室里走。

 

“Contradiction。”(注:Calvin Klein香薰家族中一款充满情挑感的木香系男用香水。)

 

翔子终于注意到他身上的玫瑰香被取代了。

 

罗晰洗完澡后就又以那种混帐的姿势看翔子的论文。

 

“你好像在骂我。”

 

罗晰看了半天才很诡异的说了这句,翔子心说你还真够迟钝。

 

罗晰穿着件充满南美狂野风味的睡衣,咔嚓咔嚓咬着一只青苹果,声音爆在翔子耳边响得要命,但他承认这种天真的吃相如果放在女人身上会很迷人。

 

罗晰说睡前吃一个水果有助于皮肤的保养。

 

翔子立刻觉得恶心了,他说他妈的你快去睡吧!

 

罗晰立刻乖乖的去睡了。

 

翔子“啪”的一脚踹上他的卧室门,说你脱衣服要先关门懂点礼貌行不行。罗晰在里面发出恨恨的抗议声,说他妈的你明天得替我换门,多好的硬木已经让你踹变形了。

 


翔子说这反映了什么问题你反思反思!

 

“‘时装人’作为一个概念,反映了这个丧失想象力的大众社会的基本特点。但‘时装人’本身却不会意识到这种状态乃是对当代时尚的置疑和微弱的疏远,他们是恐惧裸身的,他们急于穿上一套待穿的时装,他们需要一个遮蔽物,一个符号,一个形象,一个由外物塑造的灵魂。在这里,时装是对失去想象力的人类的最后安慰……”

 


翔子想了想,那“他们是恐惧裸身的”这句删除了。

 

他看了眼罗晰的门,果然有一块已经凹了下去,坑边有一团陨石裂纹般的放射线,那个坑的水平位置,正好是他的膝盖。

 

2

 

 

 

 

 

虽然是合租,但罗晰的房间只有一个卧室,门还常年不关。

 

他的卧室只能算是个可以顺便用来睡睡觉的化妆间。

 

他不关门不是因为他信任翔子的人品,而是他懒,另外,他也知道翔子要的感兴趣的东西和他的宝贝们毫无关系。

 

一只折叠式衣橱,一只放化妆品的皮匣,以及扔得满地的收拾也收拾不完的流行杂志。

 

开头一段时间里翔子曾猜想他是个男妓。

 

突然有一天他问罗晰,你小子连脚踝上都敢套镯子,为什么手上却空空的,甚至连只手表都没有。

 

罗晰想都不想就一本正经的说我得对顾客的脸负责啊。

 

翔子问这是啥意思。

 

因为给她们化妆的时候,万一戒指啊表带钩什么的把脸划伤怎么办呢?

 

翔子终于想起问他的职业了。

 

罗晰的职业分成两截。

 

白天他是“失乐园”的造型师。

 

晚上他是W城最火爆的摇摇夜总会的灯光师。

 

所以他全心所做的就是给原本光溜溜白花花的人涂上颜色,藏在厚厚的粉底油彩或是斑斓光线的里面。

 

罗晰有时候会哼两句歌,听多了翔子发现怎么都一个调子,直到他也学会了。一天哼给了小青听,小青说这是许美静的《颜色》啦,你这个白痴!

 

不过罗晰大多数时候是在睡前唱,唱得越来越慢越来越颓废,就睡着了。

 

罗晰从不戴表,他总是随时随地的都不知道时间。他的翔子说的最多的话就是:

 

“几点啦?“

 

翔子告诉他后每次又会加上句:“你买个钟挂在墙上不就行了?!”

 

罗晰说我肯定会忘了是哪面墙,要不每面墙上都装上,那又太费钱了。或者可以在房子里摆上镜子,从各个角度反映出那个钟……

 

翔子笑了,他说这一定有趣。

 

罗晰不笑了,他说你可以到“失乐园”去试试看,看见无数个自己的感觉是很可怕的。

 

那时候,罗晰用的香水是浓烈缠绵到死的迷迭香,他在为废人谷写的歌词里有一句翔子还记得叫做“人生何处不香逢”。翔子说真是狗屁不通到成了绝唱,罗晰就很认真的叹气说谁让我连高中都没念完。

 


那时候,废人谷也还没有像现在那么红。

 

 

 

 

 

 

 

 

 

 

 

3

 

 

 

 

 

卓小青曾说过一句让翔子怕得发抖的话:

 

你知道吗翔子。我喜欢高速公路,喜欢狂飙的车,喜欢尖叫,喜欢黄莲水喜欢冰点,喜欢烙铁……喜欢一切能让我的感官发疯的东西。

 

翔子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最后小青说那你今晚带我去摇摇吧。

 

“你欣赏废人谷?”

 

“NO!NO!”小青喉咙口含着带了尖尖冰渣的饮料,她尖叫:“我爱他们!我爱死他们!不要用‘欣赏’这种被阉掉了的词!”

 

翔子看了她半天,叹气了,说我还真看不出你是一计算机系的大学生。

 

小青说甭想用高科技让我的肉体退化。她说的“肉体”,一半是指性,一半是指废人谷:翔子作深沉状哑着嗓子警告她废人谷不可能永远存在。

 

小青耸耸肩。

 

卓小青也不可能永远存在。每个人都不可能永远存在。

 

那晚玩得真疯,废人谷每个人左颊都有一颗银色的心,在桔红色的灯光下扑朔迷离,每个看的人都撕心裂肺的尖叫,甚至都听不见他们的演奏了。可小青却大声的对翔子说你听你听,Gipsy的声音美得让我想哭!

 


翔子不知道那是罗晰的杰作,那晚之前,他还特意先在自己脸上画了招摇给翔子看,并且说这是印第安的象征。他们会在脸上纹一个,当爱人吻它的时候,它会变成青灰色并且突突的跳。

 


那晚翔子知道罗晰肯定会和废人谷在某个地方鬼混到第二天中午。于是他费尽心思的装了一路的温柔绅士,甚至假惺惺的要为小青披上他那件几个月没洗了的大衣。也不知是被谁感动,小青扑在他肩头又哭又笑。

 


不过就在翔子想把她放倒在床上时,小青忽然以神圣的姿势双手护胸盯牢他。

 

“不行的!”

 

“行的……”

 

“不行的!”

 

翔子只是有点失望,但小青的下一句话却令他恨不得把她先奸后杀。

 

“……要么是我老公;要么是Gispy!……”

 

看着出门的小青扭胯的熟练程度,翔子心说打死我也不信你还是个处女。

 

不过他确实从没见过小青有那么庄严到傻气的表情。

 

冯锐锐曾说过:

 

“翔子你别犯傻。小青这种女孩子你肯定追不到,不是因为她聪明到不会上你的当,而是因为你的骗术肯定拼不过其他男人。”

 

冯锐锐说这话时正在抽烟,烟圈在夜色里乌蓝乌蓝的,幻成一个个扭曲的胴体的形状。冯锐锐的脸被压在低低的帽檐下面,眉毛画得粗且黑,看上去像上海三十年代的男装丽人。但冯锐锐是那种耳后见腮的硬邦邦的女人。

 


冯锐锐说男人追女人只是为了证明他的骄傲,更多的快感来自于他打败她身边其他男人的那一刻。

 

冯锐锐说男人最自私,他们总希望女人是电冰箱里的鱼,用之则取,取之仍鲜;不用时就乖乖的呆在那里。

 

冯锐锐说钱能买到的,男人便不肯附加尊重,包括女人。

 

冯锐锐说女人出轨有可能是因为寂寞,男人出轨仅仅因为他是男人而已。

 

冯锐锐说……

 

冯锐锐说的刻薄话永远针对男人,把他们一棍子打死,总让翔子听得浑身发毛坐立不安,最后翔子闷闷的回了一句:

 

“那你毕竟还是女人……”

 

“哦……”冯锐锐尖利的笑了一下,“我已经不是个女人了。”

 

翔子才知道冯锐锐早在大三时就去医院做了输卵管结扎手术,那时医生不肯。说你才刚刚二十岁呢,又没结婚。冯锐锐冷冷的说好呀,那我就再自杀一次。

 

那次冯锐锐进医院并不是因为真的自杀,她天真的想用水果刀割掉自己的乳房,不巧的刺得太深了,在左胸。

 

冯锐锐咬牙切齿的说我恨它们恨它们——它们时时刻刻都提醒着我我是个女人!我不要当女人,我讨厌当女人……她躺在病床上,天花板是白色的,白到失血。她摸到光洁的小腹上那个小小的伤口,对医生说谢谢。我现在感觉真好。

 


冯锐锐吹了个烟圈,说真可悲呀,女人纵然有力气也只能用来决绝罢了。她手指间玩扑克式的丢过给翔子张名片。

 

“有空来玩……”

 

翔子哭笑不得。谁都知道“愤怒的夏娃”是城里最大的女同性恋者俱乐部。他有事没事去凑啥热闹?

 

 

 

 

 

 

 

4

 

 

 

 

 

翔子不知道那天晚上罗晰到底是几点回来的。他睡得像个死人,早上被闹钟惊醒,于是手忙脚乱的蹦起来刷牙洗脸。最后,他嚼着半块已放了一天两夜的面包站在镜子前用手指梳头时,他发现罗晰的门是开着的。

 


罗晰已经醒了,但仍像赖床的孩子一样在被单里扭来扭去,把自己弄得像个发毒瘾的病人。翔子冲着镜子大吼说你披着白被单乱拱,感觉有个木乃伊生在镜子里一样,醒了就从床上他妈的滚下来!

 


罗晰心情很不错,所以还不介意把这个玩笑开下去。他果然裹着被单从床上“滚”下来,像个大白布口袋一样在地上爬,一拱一拱像条把身子曲成抛物线的害虫。他爬过杂志时,纸被揉搓出沙沙的响声,仿佛蚕在吃桑叶……罗晰爬累了,就蜷了腿坐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铜版纸之间,早晨的风不知从哪边吹来,有牙膏的薄荷香味,罗晰就这么愣愣的坐着,是个刺眼的小白点。

 


翔子忽然发现他的眼睛回复到了难得的黑色。

 

“今天准备用什么颜色的隐形眼镜?”

 

“再说。”

 

“昨天玩到几点?”

 

罗晰歪着头看看他,像只可爱的小狗试图理解主人的话。最后他说:

 

“我没表。”

 

翔子白了他一眼,罗晰沉下脸来回了他一个白眼。

 

罗晰的眼睛其实并不太友善,锋利得像刮胡刀片的那种。因为略略近视的缘故,他的瞳孔常会显得比一般人大,瞳孔一大就让人觉得眼睛特别深,特别亮。黑白分明得看了心惊胆战,罗晰就用中庸的棕色来掩盖这种突兀,偶尔他也会把眼睛弄成可怕的银蓝色或嫩绿色,跑到某个酒吧去招摇一番,也许会顺手骗上某个女孩,不过这样也会带来某些副作用,又加上罗晰太懒,有时玩得又太疯,聊聊天有可能都会往后一仰睡着了,隐形眼镜忘了摘下来,第二天早上眼白就布满了蛇一样的红丝,甚至有回罗晰还得了结膜炎,整日的躺在床上流泪。

 


罗晰流泪的时候真的太漂亮,如果不是老想着“结膜炎”,翔子怀疑自己很可能因为那双泪蒙蒙的眼睛爱上他。

 

罗晰如冰的眼睛一沾水就像玉,很湿润很鲜洁,长长的睫毛扑簌扑簌的。但看人的时候,又会愣愣的哀哀的看半天,才小心的扑簌一下,于是两颗大大的泪珠就下来了,被濡湿了的面颊上的皮肤舒展开了,像和了水的面一样软……

 


他说:“快给张餐巾纸我啊——眼睛痛啊!”

 

翔子清醒了,甩手恨恨丢一筒纸巾给他,心想“此时无声胜有声”这话真他妈的有点道理。感觉一杯碧茶因罗晰的低级趣味变馊了。

 

到底连高中都没上完!

 

 

 

 

 

 

 

 

 

 

 

5

 

 

 

 

 

今天翔子把小青得罪了。

 

他批评小青那身行头“体现了消费主义的趋向”倒也罢了,小青翻个白眼。但翔子千不该万不该批评她脸上的妆。

 

左颊上闪闪发光的银色的心——和废人谷一样的妆。

 

小青说你懂个屁,一个重点大学的计算机系人才,像个初中追星族小女生一样——哈,抬举他们了——幼稚!

推书 20234-07-04 :缘中缘之药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