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字典里对于“恋爱”的解释是“男女相爱”。这个解释对于小青目前的状况有点问题。首先这个“相”字是不太可靠的。正如中国人说“相思病”,实质上却往往是“单”思病一样。只能说小青沉浸在一种恋爱的感觉中,而不能称之为沉浸在爱河中。
凭这自我感觉,小青无法用任何方法确定Gipsy是爱她的。
Gipsy整个人都相当可疑。
其实废人谷四个人读可疑——飘飘看上去像个性倒错同性恋,但他不是;天使的头发本色从不肯示人,脸上总是一副超大蛤蟆镜,没人知道他白天的身份是小学音乐老师;浮士德有一个完美的相当锃亮的光头,当女孩子夸它“性感”时,这外表魁伟内心害羞的人一本正经的回答说:
“不。这只是溢脂性脱发造成的。不是我故意装酷。”
然而最神秘的人物是Gipsy。
如果有人说他烂,那就该承认他烂得独一无二。社会的白蚁,音乐的渣滓,摇滚的精神病患者……
Gipsy有副不该让摇滚乐糟蹋的嗓子,甜——请尽管想像一切跟甜有关的东西——甜而不腻,在此之前,没人可以想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可以甜到如此纯净、凄美、酸涩、苍凉、锋利……叫人痛彻心肺。Gipsy像一颗可可脂严重超标的巧克力糖。发疯似的甜的快感后,立刻报以双倍三倍……的牙痛。
爱到牙痒,恨到牙痛。
麻木到神经溃烂。
他是一切无所事事百无聊赖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人的偶像。因为他们太像。
W城里这样的人又太多,所以Gipsy顺理成章的热,废人谷理所当然的红。他们敢于把一切社会菁英所不齿的勾当做得光明正大轰轰烈烈。
一班人向每一个能传播声音的角落狂轰滥炸说他们是废人。
废人!
肆无忌惮的骂自己是废人,骂得像自夸。那便是沦入最不堪境地,还有肯自救与不肯自救之分。废人谷属于后者,于是菁英们也拿他们没辙了。想让菁英们绝望的方法很多,其中一个就是自暴自弃逍遥自得,不给他们任何滥发同情及说教的机会。
废人谷的作风就是“酷”的可见诠释。
而作为废人谷的中坚,Gipsy自然成了无数女孩“恋爱”的对象。
小青要幸运一点点,她与Gipsy恋爱比白日梦或黑夜梦更实在了一步。这多亏了罗西。
他冒了隐形眼镜片被泡上硫酸的危险。
但他毕竟是只狡黠的狐狸——当翔子想这么做时,罗西正在演绎着黑死病与鲜血的角落里喝着薄荷酒,听着懒散莫名的《BLUE MOON》。闲适而寂寞的。
薄荷酒是一种不快乐但快感的东西。
后来,翔子终于见到了Gipsy。
21
Gipsy。
用一句名言形容他的头发的话:“是像盲人那样的黑。”
他头发很黑,眉毛很黑。眼睛也很黑。透出一种初生小动物的盲目。脸上的五官鲜明得恩怨分明。希伯来式的鼻子,在翔子看来过于咄咄逼人了些。
他的嘴唇没有多少血色,警惕什么的抿得很紧。像皮肤上一个刀口,犀利干脆。翔子可以猜想叫那里面迸出句甜言蜜语是多么困难。
这和在舞台上的Gipsy判若两人。
但只要这是Gipsy,小青就会爱得发狂,把卑微又炽烈的嘴唇贴在他格格作响的硬皮革的靴面上。并想像着充斥牛马臭气的草原的狂野。
Gipsy正在发呆,小青靠他坐着,一瞬不瞬的盯住他优美的侧面曲线看。是的,他的侧面曲线很好看,令翔子有种冲动,想把一瓶酒浇上去,看它顺着那根线沿希伯来式的鼻梁流下,畅快奔流下。但他到底没那么做,边上人虽不多,但也不少。
Gipsy看样子终于发现了眼前有个什么东西遮住了发呆的视线。
他看翔子的眼神有几分无辜和空洞。
小青看翔子的眼神是翔子形容不出的,他只知道她只想他快点消失,无论斥责还是哀求。翔子忽然间没了斗志,他觉得累,迷茫,无所谓。如果不是已经站在这儿了被Gipsy盯问的话,他一定会像风一样吹来又吹走,没有任何感官,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也像没有。
翔子说这是我的女朋友。声音听上去如此负气。
任何人大概以为他下句会说,如果你要就送给你。凭他的口气。
“恩。”
“所以,你能不能……”
他愣了一会儿,Gipsy像挤牙膏似的帮他说:“……还给你?”
Gipsy眼看着翔子木然的表情,他低下头去,把半张脸埋进手掌里,肩膀轻动了一下。翔子不知道他是笑了一下还是咳嗽了一下。Gipsy再抬脸时,眼睛已经活起来了,生气、潮湿、黑色幽默,让人想念热带雨林。
他忽然问:“你认识罗西?”
这句话跟目前的话题乃至气氛全然不合。为应付这突如其来的缓兵之计,翔子恩了一声。
Gipsy接着问那么你是个这样的人/
翔子没声好气的说就是一普普通通的大活人。
Gipsy支起十指,他的手掌修长,手指动作有力,骨节很明显,指头是方的,指甲也留成了长长的矩形。这和罗西的不同,罗西的指尖是钢琴家样的勺形,但出于工作的考虑他总是将指甲剪得贴肉,平滑,是个完满的半圆弧。Gipsy突然笑了,笑容十分可疑。
“为什么会是你?”
翔子不明白这句话的意味,Gipsy没有进一步解释,他迅速的站起来——他很高,比翔子高大半个头,这种气势让人仰视的话,十有八九会不由自主作个后胸翻的。但他并没有停留太久,只用冷峻——甚至带点敌意——的目光水一样从翔子头顶流到他的鞋面上。随即,他转身走开了。留下翔子和留给翔子的小青。
他的背影像个胜利者而绝不是个逃兵。
翔子感觉捡了件别人丢的东西回家。不过他安慰自己说敝帚自珍敝帚自珍。他对小青凶不起来了,没兴趣。只是用一种颓废的温柔的眼光看她。
小青出人意料的也用同样的眼光看他。
两个人看着对方黑少白多的眼睛,一动不动。半晌,小青说你站着累不累啊?!翔子坐下了。小青说,你刚才很勇敢呐。翔子听不出她是在夸还是在骂,于是不搭腔。
小青说好了,别闹了,我们回家吧。她忽然拍拍翔子的头,这个动作——还有这个口气,像极了陈皮梅。翔子心口像有只兔子蹬了他一脚。他们手牵手,在街上慢慢慢慢的走。小青出左脚时,翔子就出右脚。左右脚像围成了个圆,把他们圈入其中。
这种感觉……像初恋的小学生。翔子已记不得他的初恋——或者,到底有没有过。小青是他第一个正式的,也算长期的女朋友。但他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没有那种广告中说的“酸酸甜甜情同初恋”的情愫。是有酸,也有甜,但味道不是青春鲜艳的水果汁,而是一盘冷掉了的糖醋里脊。酸甜的勾芡的汤汁就表面薄薄淋了一层。不能深究。
来不及!
来不及了!
一进门小青就来不及的缠上他,笑得凄迷,哭得灿烂,她简直不知该怎样才能把自身变化为一条蛇,或是一条三丈百绫,缠紧了他,缠死了他……
翔子轻声说怎么了,小青不回答。她年轻饱满又弹性的身体从一切繁冗的织物里卒卒的钻出来,立刻又来不及的贴紧了他。她手腕上酸凉的水钻链子冰了翔子一下,翔子哼了一声,于是小青毫不犹豫的要甩脱它,链子鬼一般咬住她的手,于是她用牙——咬断了串链子的绳。
噼呖啪啦……水钻闪闪烁烁闪了一地,散乱的步子踩在上面,有点硌脚。
喂喂!你怎么了!干什么!你说清楚……
翔子忙着毫不放松的审问,在一切可以利用的吮吻的间歇里。小青不回答,他也只是不停的问,仿佛只要问,就可以证明自己的无辜一样。至于对方是否回答,不关他的事。
小青皮肤非常好,摸上去滑溜溜的。
罗西的皮肤看上去也非常好……
翔子忽然打住,像机器人突然间短路,保持着上一秒的姿势。
小青像死尸般不动,仰面看天花板,眼睛大得像没有眼睑的鱼。
她说怎么不继续,你不是要吗?!我白送!
翔子想了想,慢慢的说:
“你是不是怀孕了?”
小青闭上眼睛,仍不动。她在用劲,全身用劲。在强烈的灯光下,她的皮肤几近透明,只带一点点淡黄色,浑身到处可见浅蓝色的血管,曲张着打着滚儿抱着团儿。她仿佛全身笼在一团乳白加淡青的雾里,虚无缥缈。
她说你难得也会聪明一回!口气咬牙切齿。
翔子不动声色。“Gipsy?”
“恩。”小青松了劲。于是身体成了一瘫水泥,仿佛随时有可能从平铺的床上淌走。
翔子坐起来,托着腮傻望着窗外。他自己都奇怪为什么竟没有多少愤怒,只是觉得麻烦得有些腻味儿。最后他说那你到底想咋办,跟我什么什么了我恐怕也不会让你逼婚成功的。
小青嘟哝说好歹有个陪我去做人流的人吧。
翔子心说凭啥是我倒霉。他觉得冤枉,就僵僵蹲坐在那儿,面前就是一具冰冷的裸体。如果此刻有人从门缝偷窥的话,大概会以为他正对着美丽的尸体冥想着某个古老的哲学命题。
今晚罗西又没回来。
22
小青讨厌白色。现在却被白色环绕。尤其有药水和血的味道。
医生说才一个多月啊,太小了。用吸管器的话可能吸不到的,而且吸完全会伤到子宫壁。你要不然过几个月再来。四五个月的最适合了,再就太大了。
小青说不能等。我不在乎,伤就伤吧。反正早就伤了。
女医生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看看她,由同情而鄙夷。“啪”一声把小白纸单拍在她面前。
小青接过,把它折好,塞进暖暖的裤子口袋里,不忘说谢谢。
冰凉的,滑腻的,金属的管子,像虫子一样逡巡蜿蜒。小青像它也许会从里面咬开自己的肚皮,探出它丑陋的头颅来。
它吞噬她的血肉,他的血肉,她为他孕育的血肉……金属管子一动一动,是在慢慢的吞咽。真空瓶里落下猩红的东西,有液体,或许还有一点点固体。
真空,听不见“稀里哗啦”的声音。小青试图幻想出声音,使这副画面更加完美。
“哗哗哗……”
医生俯下头急急的问她在嘀咕什么,有哪里难受。
“下雨了……”她说,闭着眼。
医生白她一眼,看看外面万里晴空。
小青拖着脚步出来,盆腔的坠痛令她只能迈着难看的八字步。到了走廊,灰扑扑的水磨地板看得她有点安慰。
“喂——”她哼了一声。
一条放在怀里捂暖了的围巾拥上她的颈。连同递过的一只刚开盖的保温杯,热气蒸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冯锐锐低声说很痛吗。
小青点点头,鼻尖吊着凝结的水珠,悬而不坠。
冯锐锐苦笑了,说何苦呢。你看我,多好。
小青木木的点头,一直点头,冯锐锐说什么她都点头。
冯锐锐搀着她走,说不要太怪翔子。如果我是他,我也不会来。自己的女朋友——却不是自己的孩子。小青喝完了水,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烫熟了。
冯锐锐说,E大附属的软件开发研究所正在吸收计算机系的来实践参观,我去跟你爸说一声,你过来吧。宿舍里不太方便,在我家住几天好吧。
小青翁声翁气的说谢谢你。声音有气无力,肩膀被冯锐锐搂得发软,仿佛凭空窄了一半。
几天后翔子接到小青的来信,用电脑打的。她甚至连笔也懒得提了。
二大张纸。
第一张纸上三个字:对不起。
第二张纸上三个字:算了吧。
这是很暧昧的说法。翔子琢磨“算了吧”三个字。不知是指她对过去有所醒悟,想定下心来了呢,还是指要分手。
他想还是看看再说吧。
“看看”——最近这几乎成了他生活态度的缩写。身为局外人的看,把日子看成了戏。
23
阳光摇曳着,离合出一片奇怪的阴影。翔子醒了,看见罗西的脸几乎鼻尖贴鼻尖的搁在面前,不禁发出野猫叫春般的“嗷——”一声。
罗西说大白天的你鬼叫个头啊。说着要直起腰来,冷不防被翔子一把揪住头发往下一拉,他没料到这一拉如此凶狠,竟完全失去重心栽下来……
他栽在翔子身上,睁眼正迎上一双相当愤恨怨毒的眼睛。
罗西毫不在乎的和他比赛谁的眼睛大。
当然是罗西的眼睛大,而且漂亮多采。他的身上有香喷喷的面包的味道。
“干什么?”罗西安静下来,索性支了手臂在翔子的胸膛上,眯着眼托着腮看他,一副很舒服赖着不走了的样子。
“是你让小青认识Gipsy的?”
“是我。”
“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知道。”
“你存心的!”
“没错。”
“你什么意思?!”
“好玩。”
罗西伶牙利齿,答话简洁明了。傻瓜也听得懂,翔子气得说不出话。罗西的发尖左摇右晃的扫在他胸口上,似乎在撩拨其中积压的怒气。
他的脖子又长又细,而且白白净净的样子……应该很容易掐住。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害我?!”翔子掐住那儿,狠狠的问。
罗西还笑得出来,“因为……”他想了一下,孩子气的“扑哧”一笑。
“因为我爱你啊——吃她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