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笑笑:“君子不夺人所爱,敬谢不敏。”
刘钿道:“既然三皇弟府上有事儿,就不留客了。”
白槿与慕容泠亦起身:“那我等亦告退。”
一行人都说走,刘钿也不阻拦,亲送出门。我自着了外衫上马,白槿与慕容泠同乘一车,告辞刘钿也就不提。
走过几个街口,我一拉缰绳,白槿等人亦停了下来。
我沉声道:“二位王子,刘锶府上有事儿,就不送了…”
慕容泠一掀车帘:“若是三王爷方便,我与槿王子还有话说。”
我瞅眼身后一闪而过的人影,心里冷笑一声,朗声道:“二位请了!”又压低声音道,“一个时辰后,城东双柳巷,门前有棵大柳树的就是。”
言罢也不等应,扬鞭绝尘而去。
一路快马加鞭,甩开身后尾巴,叫镗儿与刘忠先回府,弄个样子就是。我自与子敬往双柳巷走。
子敬急道:“还请爷赎罪。”
我狠狠抽了一鞭子方道:“没甚麽好赎罪的。”
子敬垂首道:“爷今儿晚上本可套出些话儿的,偏叫奴才搅和了。”
“也没甚麽。”我摇首道,“刘钿口风严着呢,不是那麽容易。”一顿又笑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且看谁算得过谁!”
子敬一愣道:“爷今儿不只是吃酒行令麽?”
“哪儿那麽简单。”我摇首叹道,“一入府,就开始算计着了。”
那话,明里暗里试探着我与安俊侯的深浅,若是原先说的不错,刘滟本该嫁了他的。若真是如此,安俊侯也恁的糊涂。刘钿早有妻室,嫁过去也作不得正。除非…自然,安俊侯有意扶他上位,另当别论。可父皇还在,安俊侯也不敢这般大意。尹赜的话不敢全信,可也透出股子端倪来。
父皇不见得多信任安俊侯,可朝堂内外却作得亲热。这就叫人费解。
也想过几回子,只觉得父皇别有深意,是作给人看的。若是最初,为了朝政稳当,倒也说得通;前几年,没有口实,也不便定罪。可现下,结了儿女亲家,怎地有别扭起来了?
想不透。
夹杂上刘钿的事儿一想,倒有几分道理。
刘钿之心,父皇又怎会不知。莫非是想将安俊侯与刘钿送作一堆,好一网成擒?
没由来打个抖,若真如此,父皇之狠,远在我所想之上。
忙的否了。
若是父皇有意将安俊侯与刘钿送作堆,又何必允了我与刘滟婚事?这其间,定有我没想到的。
既想不到,不妨置之死地来看。
若是父皇有意传位于刘钿,则安俊侯与我结为翁婿,可划为一党。只要寻个稳妥之机,定可一网打尽。虽我有些势力,可在父皇眼中,也不过尔尔。逼急了,我敢放言,卫国中还没有能胜过刘锶的。
又一笑,父皇真存了这个心,也不会百般示好。
转念一想,许是缓兵之计也未可知。
赐了名衔,那个甚麽汐阑王,岂不是将我置于危地?常年出征在外,哪个环节一疏漏,总有下手的机会。何况,我的身世…终是王家的污点。若是我,也会寝食难安。
不觉摇头苦笑,父皇终是不放心我。
且慢,若父皇真想杀我,也多的是机会,不必等我势力坐大。但依着他的性子,若是想着我尚能替卫国一统效犬马之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叹息一声,父皇啊父皇…
且再想,若父皇并非算计我,而算计安俊侯又当如何?他与父皇毕竟同为一朝之子,对立在所难免。不论当年十四王子叛乱之事,有关与否,父皇不信任他在所难免。借我与之结为翁婿,又造出与之亲厚假相,好挂个干政罪名。可这也绕得颇大,不像父皇行事作风。
真真圣心难测!
“爷想甚麽这般入神?”
猛一顿,见已快进城东,遂道:“也没甚麽,子敬。”
子敬轻道:“爷说今儿也不是一无所获,突地没了下文,叫奴才心里惶恐。”
“其实说来也容易。”我略略说了今晚之事,方道,“你看那酒令。虽是短短几句小令,却也透着学问。”
“还请爷明示。”
“先是那个色子,掷出的点数太过齐整,总透着学问。”我想想霓月,不由笑了,“还好是她,不然真不晓得今儿要闹成甚麽样儿!”
“影儿这般是否太过冒险?”
“不打紧。”我淡淡道,“影儿是聪明人,晓得如何应对。刘钿死都想不到,我的人,竟敢明目张胆来个偷梁换柱。”
子敬又道:“那小令又有甚麽讲究?”
我耐心道:“先说白槿那个。明摆着挑起他不臣之心,甚麽‘思归题、心不愿、身远游’,白槿那话儿,若是有心人记着了,到父皇耳根处吹吹风,没事儿亦作有事儿。”
“那白三王子岂不危险?”子敬惊道。
“无妨,这不过是看我的动静。”我摆摆手,策马转过街口,前面小道折西,就是双柳巷了,心里不由一宽,“好歹是刘钿做东,闹出来,他亦脱不了干系。”
子敬恍然大悟道:“难怪刘钿请了二位王子。这麽想来,慕容王子的,也是一般意思。”
“大体不差,不过他挑着慕容,是用‘情’字罢了。”我叹口气,这招儿颇的狠毒,就算我面上过去了,难保慕容不会记恨白槿,“最厉害的,莫过于刘钿自个儿那一首。”
“那不是戏作之词麽?”
“就是玩笑话儿,才见真心。”我叹笑道,“那小令,明明是用阿蛮口气来说,当我听不出麽?甚麽草鞋公,那不是指着刘家麽?何况刘备身世可疑,若非验明乃是王室之后,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刘钿是刺我软肋呢!”又一笑,“下一句倒有趣,‘泪眼汪汪脸皮厚’,刘备伪善,刘钿来个指桑骂槐!后一句‘吕布斩在白门楼’,意思着武人难逃一死。却又说‘孙仲谋’,那倒是个明白的主儿,论面皮厚薄,倒和刘备难分伯仲。可刘钿话儿一转,拿他娘子做文章。‘铜雀台’说的是大小乔,孙权娶大乔,周瑜迎小乔,那是妯娌兄弟,亲亲的干系。可曹植一篇文,倒叫后人颇多狎戏。我方取了刘滟,他有意刺探,故有此言。最狠的莫过于后一句——‘也来凑’!想他起始一句‘英雄否’,其心可诛!”
子敬一愣:“爷可想多了?”
我又抽了一鞭:“我倒盼着是我想多了。可你看看父皇近来言行,多有不解之处,我亦只能往最坏那头儿打算了。”
子敬惊道:“爷是说…”
“万不得已才会如此。”我劝慰道,“眼下还不会逼得我门前来。好歹一堆人在我手上,父皇总要顾忌些个。”又一笑,“最要紧的,是刘钿这般张狂,明摆着告之我,韩焉的事儿,是父皇授意。虽不明白是为着甚麽,可韩焉还活着,就是我的胜算!”
子敬摇头道:“奴才不懂。”
“没甚麽打紧,过了今晚,你就懂了。”远远瞅见那棵大柳树,我放缓马速,“该在的人都齐了,也是时候问清楚。这还得谢你赶来,韩焉醒得正是时候!”
出人意料
刘忠寻的宅子,不过是个二进的小院儿。平日里也不怎么出入,我碍着些个,也不便来探。到门前,自下马。子敬轻扣门环,三缓三急。
少时门吱呀一声,解语露出半张面孔,见是我,忙开门道:“爷!”
我略略点头:“醒了?”
解语侧首躬身,让我进了:“半个时辰前醒的,忠叔随爷去了大王爷府,只好找子敬了。”
刚进院子,胡大夫匆匆赶了来:“三王爷!”
我示意他前头引路:“如何?”
“身上针眼儿都是皮外伤,用了上好伤药,并无大碍。接回了骨,这都没甚麽打紧。就是身子弱,那药伤身得紧,也颇歹毒。”胡大夫边叹边行,“寻常人若是误食那药,至多难受一阵,排解了也就是了。可韩焉偏运功抵抗,反让那药劲儿渗入,又久不得排解,甚是耗损。也算三王爷救得快,否则,就不是功力丢了一半儿这般简单了。”
我猛地一顿:“甚麽?他功夫…”
“三王爷宽心,宽心!”胡大夫忙道,“亏得王爷一路上替他按摩周身筋骨,回来后奴才亦每日银针刺穴,只要醒来后,好好调养进补…”
我摆摆手,抬腿往院里走:“他醒来这阵子可有何不妥?”
“只是不说话。”胡大夫见我脸色不对,又道,“他现在身子虚,少言语也好。”
“那现下我去见他,可会…”转念一想,又咽了半句。
胡大夫摇手道:“无妨无妨,只三王爷叫他少说话就是。”
我微一颔首:“晓得了。”
立在门前,倒有些游疑,扬手轻扣,里头静寂无声。遂再扣,亦无应。反复几次,还是不应。怕他有事儿,也就深吸口气,推门而入。
一阵冷香袭来,没由来一抖,原是窗户大开,扬起帷幔层层。
我正欲关窗,身后轻道:“别。”
回首一望,韩焉歪在榻上,举目凝视窗外。锦被只至腰间,身上胡乱裹件紫貂皮子,深衣也不扣好,散着大半个胸膛。面色白皙,眉宇间淡淡的,说不清是个甚麽神态。
我一皱眉,行过去替他系好扣子。他也不看我,只顾瞅着远处。替他弄妥了,我起身望望暖炉,清灰冷敝,怪不得屋里冷得怕人。
我正欲叫人进来,他却懒懒道:“就这麽吧。”
“你身子不好,不该受凉。”
韩焉却又不言语了。
我立了片刻,顺着他目光看出去,原是一棵梅花树。正欲开口,他幽幽道:“罢了,还是关了吧。”
我压下满腹狐疑,扣上窗棂,重燃炉火,方道:“你作甚麽?”
他突地一笑:“只是在想,那梅花,甚麽时候会开。”
我倒一怔,韩焉又道:“似乎我该多谢你。”
我轻摇首,他复又笑道:“可我不会谢你,若是你想永除后患,不妨现下杀了我。”
我皱眉不语,他侧首望我片刻,方道:“那麽,你定有话想问我了。”
我想了想,捡张椅子坐下:“陈王为甚麽对付你?”
韩焉笑得甚是开怀:“我绝了他子孙后代,他这麽招呼我,算是客气的了。”
“说实话,韩焉。”我瞅他一眼,递杯热茶过去。
韩焉轻笑接了:“我不曾说假话。”
“若你是随意挑拨就会暴怒之人,就不是我认识的韩焉了。”我回身坐下,自饮了一口茶。
“多谢三王爷看得起了!” 韩焉呵呵一笑,喝了一口,“只是这事儿干系太大,我怕说出来,吓坏了王爷你!”
“哦?吓吓看。”我淡淡道。
韩焉笑叹道:“我不过是颗棋子,自以为过了楚河汉界就是将军,谁晓得还是个小卒子罢了。”
“与刘钿有关?”我斟酌着。
“算是吧。真论起来,倒也是自个儿大意了。”他叹口气,“我想听你说说。”
“你与刘钿行至陈国,另有所图…事情败露,刘钿献出你作挡箭牌。”我踌躇着,终是答了。
韩焉拍拍手:“倒全被你料中了。”
“可我想知晓详情。”我盯着他双眼,“若是刘钿真…”
“他对不起我,莫非你杀了他不成?”韩焉似笑非笑瞅我一眼,“何况,哪一边儿都不是好人,又能怪谁呢?”
我细细体会一阵方道:“这事儿是刘钿自作主张,还是…还是父皇的意思?”
韩焉左眉一挑:“三王爷,这事儿就点到为止吧。”
我摇首道:“你是不想说,还是怕说?”
韩焉掩口笑道:“韩焉不想说。”
我望他一阵,叹口气道:“随你。”
韩焉垂目一顿:“你变了,刘锶。”
我轻道:“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