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怡轩门虚掩着,门口不见奴才伺候着,也就绕过不入。眼前一面红墙,暗想,后头儿该是惠养亭了。
我小心转过红墙,果见亭内有人。二人背身坐着,正咬着耳朵。遂暗笑一声,轻轻上前。小冯子乖觉,见是我,满脸堆欢,正要禀报,我忙的作个手势,叫他禁声儿。
“皇嫂,听小冯子说,昨儿夜里三哥就回了。今儿早朝也应了,不晓得甚麽时候会进宫?”
“二皇姑也别着急,兵部事儿杂,多半被绊在那儿了。”
“可怎麽着进宫拜谒,也该来这儿转转啊。”
“许是父皇那儿有甚麽要紧的事儿,我们就安心等着吧。”
“皇嫂倒是看得开。”言罢叹口气。
“看不开又能怎样?父皇给了天大的恩典,在这宫里赐了院子,能不来住着孝顺麽。”她亦叹口气,“只是委屈了二皇姑,和我一般困在这儿。”
“皇嫂说的外道话儿。”一阵轻笑终是掩不住疲倦,“若不是皇嫂在这儿,泱儿一个人回来了,还不知怎生无趣呢。”
“既然无趣,何不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我轻笑接口。
“哪儿那麽容易,父皇…”猛地一顿,两人侧首一望,俱是一惊。
泱儿最先回过神来,猛地扑进怀里来,带着哭腔哽咽道:“三哥,三哥——”
我轻抚她发髻:“怎麽了这是?”
泱儿紧紧环住我:“三哥,你可算回来了!”
我只得一笑,抬目望时,见刘滟眼中含泪,却面上带笑,斜倚石桌,并不上前。
遂于泱儿耳边轻道:“泱儿莫哭了,叫旁人看见,还以为三哥欺负你。”
泱儿这才放开手来,红着脸道:“是泱儿不谨慎了。”
“也没甚麽打紧。”我取了怀里绢子递过去,“擦擦吧,妆都糊了。”
泱儿忙的擦了,终是不放心,忙告退,说要去内宅洗洗脸。起身跑了几步,又扭头冲刘滟挤眉弄眼的,见我皱眉,一吐舌头,笑着跑了。
我摇头笑笑,望她去了,这才进了惠养亭。刘滟只是瞅着我笑,并不开口。
我随意道:“怎麽瘦了,宫里膳食不合口味麽?”
刘滟却跪下来,行了大礼。我俯身拉起她手来,正要言语,却听她仰面轻道:“王爷回来就好。”
心里一叹,面上笑得愈加和缓:“好,好。”拉她起身坐下,方道:“几个月不见你的信儿,还以为出了甚麽状况。”
刘滟面色一白:“本是好些事儿要告知的,偏几个送信儿的都是拂晓被发现死在城郊,滟儿怕出茬子,就不敢再派人了。”
“你信上写了甚麽?”
“也没甚麽,问安罢了,只是略提了父亲要回封地之事。”刘滟一皱眉,“我曾在父皇面前提过这事儿,父皇只是淡淡应了一句,就没下文了。”
我暗想了一阵方道:“也没甚麽打紧,横竖你在宫里,要比在外头安生些。”
“安生?倒也是,每日问安罢了,就是枯坐整日,不能随意出宫,又不便拜会其他妃嫔。”
“父皇心里有所倚重,你不好随意结交后宫妃嫔,原也在理。”
刘滟望我一眼:“倒是刘钿来拜会过。”
“哦?”我嘴角一弯,“他甚麽时候来的?”
“你走后两日…不,三日时,他回了东也,进宫拜会父皇时,两人一块儿来的。”
“说些甚麽?”
“父皇在,他好些话咽下了,不过有些古怪罢了。”刘滟叹口气。
“古怪?”我瞅她一眼,“不会是拿话气你吧?”
“倒也不是。只是,只是…”刘滟面上一红,吞吞吐吐。
我心里一动,笑道:“可是问你子嗣之事?”
刘滟瞪我一眼,羞红了脸。
我呵呵一笑,拉起她手来:“这人浑是无趣,且不理他就是。”
刘滟轻轻抚我手背:“滟儿不懂的是,二皇姑匆匆的被父皇招回来,却又不见有何事商议,每日只是在我这儿喝茶聊天儿,晚上回她寝宫去睡。日复一日,已不少日子了。”
我喝口茶方道:“泱儿那儿,我也说不准。只若我没猜错,父皇要有大动作了。”
刘滟紧张道:“可会有事儿?”
“事儿是定会有的,只是不晓得发作到谁身上了。”
“甚麽发作啊?难道三哥才回来,就被父皇骂了不成?”一阵嬉笑声儿传来,我扭头见是泱儿,也就回她一笑。
泱儿大大方方坐下:“三哥快给我说说你此次出征的趣事儿!”
“还不一般打打杀杀的,哪儿有甚麽趣事儿。”我给她倒杯茶,她忙的谢了接过。
我瞅她一眼:“泱儿,暮节那日还收着你信,说是豳境事杂,今年不回来了,怎麽现下又在这儿了?”
“本是如此,谁知父皇给的回信里,叫我立即回来,却没说出甚麽事儿了。”泱儿噘起嘴来,“谁晓得回来了,又不提这茬儿了。”
“你就没问?”我轻笑一声,扬手叫小冯子拿些瓜果糕饼来。
泱儿瞅着小冯子去了,才压低声儿道:“父皇只和我说,‘叫你回来自有朕的道理’。”
我垂目想了一阵,也就不提这些。又说阵闲话,也就说要往崇明殿拜会父皇及长公主去。
刘滟送我出了永璃宫:“今儿晚上…”
我回身笑道:“今儿约了刘钿,怕晚了不能入宫,你先睡吧。”
刘滟只得笑笑,我自往崇明殿去,却扑了个空。小太监只说父皇与长公主出宫去了。我只得先回府。
一进门,刘忠就拿了刘钿的拜贴来,约我今晚酉时到他府上一聚。
我边走边脱了外衫:“老四来了麽?”
“三哥还说,这回子才回来!”镗儿自大厅探出个脑袋来。
“有些事儿耽误了。”我淡淡一笑,子敬接了外衫,递个暖手炉来。
我轻抚面上九朵梅花,心里一叹,塞入袖中方笑道:“你来了多久。”
“与三哥散了就过来的。”镗儿替我倒杯茶,加了两勺糖霜方递来。
我饮了一口:“没见着老五?”
“若是给他晓得了,我还能一个人跟着来麽?”镗儿笑笑,我亦笑了。
“此次出兵,愈加沉稳了。行军布阵,颇有章法,进退之间,考虑周详。”我点头轻笑,“可独当一面了,三哥心里甚是安慰。”
“还不是三哥教的好。”镗儿满面红光,兴奋得紧,“遇着事儿时,就想,若是三哥会如何,这就心定下来了。”
“别光捡着好听的说。”我拍他脑袋一记,“回来这些日子,可有去拜过淑妃?”
“自是有的。见过父皇,就去见了长公主、媛妃娘娘和母妃。”
“我不在时,朝里可有甚麽值得留心的事儿?”
镗儿侧首想了一阵:“也没甚麽大事儿。就是父皇不知怎地,似是对老大很宠,又是封赏又是赐人的,隐隐有打压咱们的意思。”
“你怎麽晓得是打压?”我眯起眼来。
“宠着刘钿,又骂了亓相,对我和老五,没说赏赐也就罢了,不过是问了战况,竟不了了之。”镗儿浑是气恼,搁下茶杯望着我。
“父皇自有道理。”我耐心道,“官职上,以你的年纪作这官,已是没有先例了;爵位上,皇室身份本就极贵,况且你没行冠礼,也没大婚,委实难加了。”
镗儿瞪大眼睛:“那也不能连个‘赏’字都没有吧?”
我摇头叹笑道:“你也不是真在乎那点儿金银珠宝吧?”
镗儿搔首道:“那是!”
“既如此,又何必计较?”我轻笑道,“父皇要刘钿作了甚麽,我还没猜着,可大约有点眉目了。”又耐心道,“等把刘钿的事儿弄明白了,这不就结了?”
镗儿侧首道:“就怕没等查处来,老大仗着父皇,有些甚麽动作,咱们措手不及就糟了。”
“这你放心,在东也的地界上,谁要动手都得想想父皇。”我饮口茶又道,“今儿晚上你也多加小心,指不定会出甚麽状况。”
“三哥放心,我早有准备。”镗儿眉飞色舞道,“我早暗中派了三百人埋伏在刘钿府邸周围…”
“胡闹,胡闹!”我一瞪滟,“这算甚麽意思?”
镗儿一愣:“当然是怕刘钿不利于三哥…”
“刘钿再大胆,亦不敢明目张胆的动手,你这麽作,岂不是先露了怯态?”我叹口气,“就算刘钿不说甚麽,你私调兵部人马,叫禁军心里怎麽想?”
镗儿一愣,想了一阵方垂首道:“三哥,我错了。”
“这也不是甚麽错儿。”我柔声道,“你怕三哥吃亏,三哥谢你了。”
镗儿不好意思笑笑:“那三哥,现下怎麽办?我这就叫他们撤回来。”
我一抬手笑道:“罢了,都去了,再叫回来,反而惹人怀疑。就这麽着,我自有道理。”
又问了几句,见时辰不早,也就分别洗浴更衣,与镗儿、刘忠骑马往刘钿府上不提。
孰为刀俎
到刘钿府上时,正是酉时二刻。
远远就见府门大开,灯笼高悬,明晃晃的映着“钿王府”三字,描漆旒金,倒是气派。门口一溜立着七八个小厮,一色青衫,个个面目清秀,身高也相仿。门前台阶上,只第四层与最下层立着两排人。一为苍衫,一为白衫,或持香炉,或举香扇。当街口就立着几个护院武师打扮的,见我一行到了,远远就通报,待我行至门前时,刘钿正好迎出府来,身后跟着管事的。
“三皇弟!”刘钿亲自迎来,按住辔头,替我接了马缰,又待我下马后,亲自接了外衫,又冲镗儿道,“不想四皇弟也来了,还真是稀客,稀客!”
镗儿行个礼也就罢了,我只一笑:“有劳大哥了!”
“说的外道话儿,自家兄弟也这般,倒真是生分了。”刘钿笑眯眯瞅我,将外衫递与管事的,自拉了我入府。
倒不好挣开,也就由他拉着:“大哥出趟远门,好容易回来了,该是我这作弟弟的来请才是。”
“好容易?”刘钿拉我一路往南厅走,“可是责怪我这作皇兄的没回来喝你的喜酒啊?”
“大哥这不是拿话儿说我?”我朗笑道,“本该等大哥回来的,可…”
“我晓得,我晓得。”刘钿连连点头,“父皇急着抱孙子啊。”
“那倒是,不过横竖有大哥在。”我溜他一眼,“父皇心里可是替大哥着急多些。”
“啊呀,这话也就只能咱们兄弟说说,父皇也不知怎麽回事儿,着急成这样儿。”刘钿口里虽是埋怨,可怎麽听,怎麽觉得透着扬扬自得的劲儿。
又一想,刘钿不是外露之人,这般撩拨,定有古怪,遂不理这话儿,只装着看他花园:“记得上次来大哥府上拜会,还是大哥封了王爷的时候儿,这一晃好些年了。”
刘钿一愣方笑道:“还真是好些年了。”
“记得那时候儿花园里种的牡丹…似是八宝香吧,开得娇艳欲滴,灿若云霞啊!”我随手一指他院中枯枝,“这没几年,大哥就改了昆山夜光?真是愈加叫人仰视了。”
刘钿也立住了:“这叫甚麽话儿?怎麽改还不是离不了‘俗艳’二字?哪儿及得上三皇弟梅花来得高洁?寒风不惧,傲视霜冰!”
“那牡丹富贵逼人、吉祥如意,可不是一般人能配得上的,大哥怎好如此说?”镗儿一抿唇,“三哥就是喜欢梅花太过,才叫别人以为他自个儿也是这般冷冰冰的,多大的误会啊!”
刘钿哈哈一笑,复又拉镗儿前行:“若是四皇弟喜欢,我叫下人送两棵好的到你府上就是。”
“那倒不必,实在喜欢得紧,刘镗亦会厚颜再至大哥府上的!”
三人齐齐笑了,也就进了南厅。
方进门,还没看清里头儿的人,就听齐齐唤道:“给大王爷、三王爷、四王子见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