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长生————lyrelion[上]

作者:lyrelion[上]  录入:07-05

      我胸前一阵血气翻涌,面上倒笑了出来:“父皇亲手教我的头一件事儿,就是王家无爱。”

      “并非无爱,只是爱不起,爱不得,爱不了。”她叹口气,起身行至我身侧,“你晓得多少了呢?”

      “该晓得的,刘锶点点铭记于心,不该晓得的,刘锶只当大风吹过。”

      “那你可晓得我本是活不过去年冬天的?”她缓缓道。

      我身上一冷,没由来的一抖:“长公主贵人贵气,灾祸自远。”

      “我能撑到今日,还是因着他的一句话,‘当日无权无势,故而失了你;但若天下唾手可得时,终是换不回你,那要这江山万里又有何用’。”

      我抬起脸来,只是静静凝望,竟生出沧海桑田之感。

      长公主叹口气,面上一笑:“你去吧,我晓得该如何了。你放心,除了满天神佛,无人晓得你今日来过崇明殿。”

      我起身一叹:“长公主,为这万里江山,还请保重自身。这堂堂刘家,实在经不得了,经不得了…”

      她却笑了:“你以为我会寻短见麽?”

      我回身望她一眼:“除非长公主想刘锶日夜派人跟着。”

      长公主起身道:“刘锶,刘锶,你可晓得你为何叫这个名字?”

      我默默不语,她自一笑:“若有一人,宁可背着弑父篡位的恶命,宁可兵戈不断浴血征战来思念你,你当如何?”

      “若不爱那人,自当远避天涯;若是也爱得无法自拔,就算同落地府,也甘之如饴。”我缓缓念出着几个字。

      她却眼中一湿,伸出手来抱住我:“锶儿,锶儿,我的,我的…”

      我轻轻推开她:“长公主请自重,刘锶的母亲,不过是个宫人,身份低微。况且,刘锶不属于任何人,真要论,也是属于一个已死的人。”

      她颓然一叹,收回手来:“若我能还,甘愿以命来换。”

      “不必了。”我折身出门,压下眼中灼热,压下胸内翻涌,沉声道,“你的命,还给那个为你背了一生恶名的人吧。至于我,自有该还的人,也有该讨的人。”

      身后呜咽,似是敲打于心,我却终是昂首而去,不曾回眸,尽管步如千斤。

 

      一出门,见着子敬,遂笑了:“你候着多久了?”

      “没多久。”子敬躬身答了,“这回子人都在泰宁阁,爷若是要往那儿去,也无大碍。”

      我一笑:“知我者,子敬也。”

      子敬唇间一动,却不言语。我挑挑眉毛:“有话就说吧,你我之间,大可不必如此谨慎。”

      子敬摇头道:“爷,有的事儿,何妨看开些?”

      我往宗庙走着,口里笑道:“我何如看不开了?”

      “是,爷这几年是比已往开怀不少,可是,可是,子敬是笨人,可也看出来,爷更不开心,更把自个儿往里缩了。”

      我倒停下步子来,回身瞅他一笑:“能说出这些话来,又怎会是笨人?”

      “爷!过了这麽久,镱爷的事儿,为何你还放不下!”子敬含着哭腔。

      我身子不由一晃,忙的扶住道旁一颗梅花树:“不是我不放啊…可每次我想放的时候儿,总有事儿来提点我,叫我想忘都不可了。”

      子敬过来扶着我,口里痛念道:“爷,你真要把自个儿熬干了才罢手麽?”

      “今儿我听了句话,觉得很有意思,不妨说给你听听。” 我摇头笑笑,“再多高人指点,任你有几多智慧,若是爱上一个人,仍是走投无路的。”

      “爷,爷真是爱镱爷麽?”子敬垂下头来,看不清他眼色。

      “我也不晓得。”我摇头笑笑,“真的不晓得。也许是,也许不是。在我没想明白之前,他就去了。任我怎麽喊,他也听不见了;任我怎麽唤,他也不会应我了;任我受了多大委屈,他也不会和小时候一样,握着我的手,替我出头了。”


      “爷…”

      “子敬,你听我说。”我觉得喉头沙哑,连呼吸之间都艰难,“说方才那话儿的人还说,曾有人对她言,‘当日无权无势,故而失了你;但若天下唾手可得时,终是换不回你,那要这江山万里又有何用’。”


      子敬一呆,面色一白,猛地拉住我手臂:“爷,这话听得奴才心惊胆寒,莫要说了,莫要再说了!”

      我浅浅一笑:“我只觉得这话说与我,真是最妥帖不过。这万里江山又有何用,又有何用…但子敬,这江山我还是要的,因我要这江山记得,有多少人为这微不足道的一个‘情‘字,甘愿付死,又有多少人,为着那个字,甘愿孤身独行。”


      子敬愣在那里,只管望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拍拍他肩膀,强笑道:“镱哥之于我,我之于他,本就是笔糊涂帐,他嫌麻烦,扔给了我。我把这本帐化进这身子里去了,除非我死,断不会忘。只你想,若我也死了,还有谁记得他,谁记得他…”


      子敬转身拭目:“爷,何苦为难自个儿,爷那麽聪明,怎麽会,怎麽会…”

      我摇摇头,望着那片红墙绿瓦:“这世上,谁不是为难别人也为难自个儿呢?就是作了皇帝,也不见得能高兴几分,可就有那麽多人想方设法的盯着那个位子。或为名,或为利,或为一家一姓,或为红颜美人,或者,只是庸人无所事事。你说,究竟是他们傻呢,还是我傻?”


      子敬嘴唇动了动,忍不住抱着我落下泪来。

      我摇头笑笑,拍拍他脊背:“好在,你不曾离开过。”

      子敬抬起头来:“就是爷赶子敬走,子敬也不会走!就是爷砍了子敬的腿,子敬爬也要爬回来!”

      “我有甚麽好呢?不值得,不值得。”我叹口气,“子敬,作奴才的最怕选错主子,我不是好主子。”

      “爷确实不是好主子。既不会说好听的,也不会随意打赏奴才,事事自己早想透了想全了,就是把自己给漏下了。让奴才们觉得自己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不能替主子分忧,也不能照顾好主子饮食起居。”子敬难得开口,说出这些竟叫我一愣,他却停下来,深深望我一眼,“可是爷心里还晓得记挂一个人,还晓得惦念一个人,爷的心还是软的,作奴才的只是感叹主子心里爱别人胜过爱自己,替主子抱不平罢了。”


      子敬跪下磕个头:“不敢求爷忘了镱爷,只求爷日后心里多想想自个儿,多疼惜自个儿吧,这也就当是给奴才的恩典了!”

      我眼中一酸,缓缓拉他起来:“我晓得了,你起来吧。子敬,这话也就你敢说了。”

      子敬擦擦眼睛,笑道:“爷要发作奴才麽?”

      “那倒不是。”我笑笑,望着宗庙那头儿笑笑,镱哥,今儿倦了,改日再来看你吧。有子敬替你看着我,你大可放心了。

 

      御赐永璃

 

      初六早朝前,先行入宫觐见父皇。自将月余间政事禀于御书房,事无大小,依政事、民事、兵事、法事、经济事及吏事分条呈上,再依时序先后逐条奏之。

      父皇细细听了,偶加评判,或褒扬,或准再议,不一而足。

      待我述毕,方惊觉误了早朝时辰。正欲请罪,父皇却笑道:“无妨,这月余累你,今儿早朝你就免了。后儿该大婚,这几日就不去兵部戍职了,回府好好歇着吧。”

      也只得磕头谢了恩典,回府不提。

      平日里忙得足不点地,突地闲下来,倒有些腻味。想寻个人喝酒去,偏连之他们都忙着,也就不好叨扰。用南宫的话就是:“你且作一回子轻闲人,只管养好了入洞房就是。”


      倒叫人哭笑不得。

      留在府里也不得安生。里里外外大小京官儿,多少赶着巴结孝敬的,只忙得刘忠劝我出府避避,他也好拿主子不在府里来搪塞。

      初六初七就这般浑过去,眼瞅着初八就是大婚。

      寅时二刻,解语知忧就叫起了,沐浴熏香,折腾好一阵,换了朝服,先往宫里给父皇叩安,再往内务府送了九九全数,拜过宗庙,已过了巳时。

      刘滟那儿如何我自是不晓得,只祭过宗庙回宫时,远远儿见着她仪仗自南门进了内宫,想是拜会妃娉去了。

      我自于乾宁殿再拜父皇,于礼数上,宣了大婚的旨意,还要躬听圣训。父皇倒没多说甚麽,只拉我往后宫走。约行了半盏茶的功夫,立在个院子前,方才放手笑道:“到了。”


      我抬头瞅了一眼:“永璃宫?”

      父皇拊掌大笑道:“可认出来了?”

      我望望四周景致,颇有些迟疑:“这儿,这儿似是儿子…”

      “就是你小时候儿住的偏殿。”父皇面有得色,“朕差人重修了。”

      我倒奇了,这宫里大兴土木,怎地完全不晓得?

      父皇见我凝神,竟笑出声儿来:“老三,你定是想着怎地悄无声息多出所殿阁来,自个儿竟不晓得?”

      也只好笑笑,父皇更为得意:“这永璃宫修了几年了,全是趁着你出征时秘密建的。银子出自内务府,就连南宫都不晓得。工匠是朕准高公公悄悄带进来的,其余都是朕的亲兵趁着休职来建的。这一圈儿,朕只说禁了,这才没人来扰。修好快一年了,这回子漆味儿也该散了。”


      武圣这一说,我倒想起点儿甚麽。前几年父皇似是说过宫里要划出几块作禁苑,只后来一直没动静儿,也就淡了。谁晓得他来这麽一出。

      本想推了的,却见父皇满眼欢喜,竟比我还高兴几分。心里一软,遂跪下道:“儿子谢父皇赏赐!”

      武圣哈哈一笑,拉我起身:“且进去看看。这儿就是你在宫里的宅子,等大婚罢了,你自去汐阑上任。儿媳妇儿就住这儿,多陪陪朕和你…长公主。”

      我一皱眉,他却紧紧拉着我手:“朕晓得你心里不痛快,你那三王府地儿虽小,却是你自个儿心血堆出来的。平日里就是不常在,也十分在意。朕可不想你连个安生地儿都没有。”


      我心里一暖,忙道:“多谢父皇体己。”

      武圣倒不说甚麽,只叫高公公开了永璃宫门,立在门内直笑,也就随他进去了。

      这永璃宫本是一狭长院落。东西向,南北宽不过七丈,东西逾百丈。整座院落自永璃门起,以抚坤殿、畅景宫、惠养亭和静怡轩四宫为主,依次呈四进庭院。

      永璃门即是永璃宫正门,处东端宫墙侧中,门内即第一所院落。

      抚坤殿居中而立,后为畅景宫。其间以宽阔甬道相连,抚坤殿后檐廊与畅景宫前廊南北各接转角。游廊七间,围合成廊院。

      高公公一边引路一边道:“这畅景宫面阔五间,进深三间,本是黄琉璃瓦绿剪边儿卷棚歇山顶,皇上说大婚要喜庆,这才改了红剪边儿。檐下施斗拱,前后檐明间儿各安四扇三交六棱菱花槅扇门。”


      我进去一瞅,次梢间前檐为欗窗,后檐为砖墙,室内明、次间儿以槅扇分隔,遂笑道:“这倒是‘一明两暗’的格局了。”

      父皇一笑,拉我入了明间儿。

      只见后檐金柱间亦设槅扇,槅扇前设宝座,上悬“太平长生”匾。

      忙的跪下扣谢:“谢父皇赐匾!”

      高公公扶我起来,满面堆欢:“皇上可心疼人呢!三王爷,您瞅瞅,所有槅扇可都是银漆描金,槅心儿那是双层灯笼锦棂,当中夹纱。”又一指,“您再望这儿看,裙板、绦环板,都是绘着五彩吉祥图,幅幅都是皇上亲选的!”


      我正欲言,父皇却献宝似的拉我往东、西次间儿走。一进门就见着后檐分设红漆描金榻罩和落地罩,落地罩内供着神位。房顶设了软天花,顶棚及墙壁通贴团花图案银花纸。


      我心里暗叹,这修得五色斑斓、做工精巧,叫人如何下得去脚?更不用说还要住了。

      武圣却兴致颇高,又引了由畅景宫两侧游廊穿行至第三进庭院,院中央即惠养亭。

      武圣眯眼一笑:“名为惠养,就是嘱你自个儿爱惜些个,老四老五也说你身子骨儿不太好。多大的人了,还要朕来教麽?”

      我忙躬身道:“父皇教训得是,儿子不敢了。”

      武圣自往亭里坐下,高公公奉上茶点来。父王一指:“用些吧,这回子不吃,就没机会了。”

      遂略略用了些。武圣瞅着我慢条斯理咽下个五香金丝糕,饮了挂花茶,这才笑笑,指着亭北红墙道:“那后头儿隔着最末一进院子,里头儿的静怡轩,并着泰庆殿的慧曜楼,都划给你作花园了。慧曜楼院后的角门儿转出去,就是泰庆殿的泰庆阁,离崇明殿也近些、往北又可到御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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