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蓝袍,眉目如画。脚步轻捷,一点一点,踏在我心上。
“怎麽?”
我展露笑颜:“韩焉,过来坐。”
韩焉亦是满面笑容:“怎麽这般客气?真不像你。”
我瞅着武圣行出门外,方抬手道:“我睡了五天?”
韩焉握住我手,坐于榻侧:“可不是,整整五天,竟没醒过。我从不知你贪睡到如此地步。”掩口一笑,毫无异样,“这回你可惨了,又欠我一条命。”
“反正也欠的多了,我不在乎。”我眨眨眼睛,笑道,“或者我应承你,这条命你何时要,随时可给。”
“你当自个儿懑的精贵不成?”韩焉一扭我耳朵,“不过是个傻子,我要来作甚?”
两人齐齐大笑,竟止不住。g
我擦擦眼角泪水:“真是好久不曾笑过,连眼泪都出来了。”
韩焉背身立起:“五天没醒,你该好好洗脸才是。”自去弄水。
我歪在枕上:“啊呀呀,你竟没帮我洗洗?真是没良心,你前回睡了几个月,我可是天天儿帮你净身洁面,一点儿没马虎…”
“这麽点儿事儿,你竟说到今日,好没意思!”一块巾子飞到脸上,把我后半句打了回去:“再说这宫里多得是丫头奴婢,何必找我?”
我嘿嘿一笑,顺手擦了脸:“好好好,不说就是,夫人脸皮薄,相公孟浪了。”
韩焉瞪我一眼:“五天睡糊涂了?胡言乱语!”回身坐下,递了茶来。
我漱口罢了,瞅着他半晌没开口。韩焉收拾罢了,却见我直愣愣盯着他,面上有丝薄红:“看甚麽?”
我摇首轻笑:“韩焉,我们走吧。”
韩焉一愣,我又道:“韩焉,我们走吧。”
他勉强一笑:“去哪儿?御花园的梅花快谢了,翠羽山的倒该还有…或者去吃酒?不过你身子刚好,不能尽兴…”
“不是御花园,不是翠羽山,也不是酒楼茶肆。”我一把拉起他手来,“天涯海角,哪儿都行!”
韩焉眼圈一红,推开我手:“说甚麽傻话…”
我垂目道:“韩焉,你可晓得留下来,你我会如何?”
“你会是圣明天子,我会是皇亲国戚。”韩焉轻轻一笑,“不好麽?”
“我…”我喉间一堵,颓然摇首。
“刘家经不起折腾了,你也是。”韩焉依旧含笑,“天涯海角,就当你我的美梦,不去作,就不会醒,不好麽?”
“韩焉,你会甘心?你怎麽会甘心!”我低唤道。
“我不甘心,我是不甘心。”韩焉收敛笑意,“可我若把你拐跑了,得罪的,将是天下。”却又妩媚一笑,“我有胆子得罪你父皇,有胆子得罪你的夫人,有胆子得罪你的侍卫大臣,我却没胆子得罪你的百姓…”
我扬手一愣:“甚麽?”
“刘锶,其实我自个儿也很奇怪,为甚麽会对你…”韩焉垂目一叹,轻轻抚摸我指尖,“这五天,我想了很多。你最惹人注目的时候儿,不是房闱床缔之间,不是斗智斗力之刻,而是君临天下、气象万千。我愈是与你为难,愈觉着你有一主之风…”
“父皇给了你甚麽好处?”我皱眉道,“你今日口吻与他别无二致!”
“是麽?”韩焉挑眉一笑,“我打小自恃甚高,可我心太野,不是居中南面的料儿…”一掩我口,就又笑道,“可你能说出这话来,我觉着…快活,真的,我从没像现下这般快活。”
我眼眶一热:“那就不要离开我,和我一起走…”
“武圣这麽作,已是网开一面了。”韩焉摇首道,“你要走,没人能拦你,可你当真忍心看你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再烽烟四起,再血流成河,再…”
“住口!”我一皱眉,“韩焉,说实话。”
韩焉一怔,笑道:“我没…”
“韩焉,你我之间,还要骗来骗去麽?”我冷冷瞅他一眼,他身在一颤,垂下头来。
“没错儿,你我一走了之,没人能奈何咱俩!”韩焉轻道,“可我晓得,你会后悔。”
“后悔甚麽?”
“得了一件,总会想着舍的那一件。”韩焉轻笑道,“不说江山社稷,就论一情字,你随我走了,心里就当真放下了麽?”
我没有答话。
韩焉摇首道:“你不愿骗我,我又快活又难受。你跟我走了,我前面,就会排上一堆人的名字,我虽不是甚麽了不得的人物,可也不愿作最末一名。”
我扬面预言,他却抢道:“可我留下来,就是不让武圣那老家伙好受,就是不让你这傻子太过逍遥!”声儿透着酸楚,面上却笑得开怀,“我才不会像白槿和慕容泠,没志气,没魄力,想要甚麽不去抢…”
“他们…怎麽了?”我略略一惊。
“还能怎样?若不是出家避祸,武圣会放过他们?”韩焉叹口气,“这还得谢你,若不是顾忌着你,武圣早杀了他们百八十回了。”
“父皇那儿,不会怎样…”我尤自一试,抬眼望他。
“若无万全准备,有几人敢任凭别人胁持而面不改色?”韩焉凄然一笑,“张庭一世英雄,领军三十载,又怎会连个小小的东也都受不住?”
我一怔:“你攻城时见着甚麽?”
韩焉一笑垂目:“不过是见着狗咬狗。”
我身子一寒:“禁军是父皇直属卫队,我早该想到…”
“你以为中军是你直属,就可大意麽?”韩焉摇头叹笑,“刘锶,你根本不懂你父皇。”
“我确实不懂,”我不由笑道,“我原以为亓家四个小子他是晓得,却没想到影儿映儿他也晓得。”
“这麽说,郭俊的事儿…”韩焉一愣,我摇手一笑。
“为了取得刘钿信任,郭俊只能接受刘钿的好意;而影儿,不,霓月若是拒绝郭俊,她的身份就会暴露。”我呵呵一笑,“若说这里面父皇没有插手,打死不信。”
韩焉身子一抖:“他…为甚麽…”
“就为给刘钿借口,让刘钿放心的来篡位,让那些明的暗的统统现形…细想起来,你不觉着一切太过顺利,太过顺理成章,以致显得牵强没麽?”我自榻侧取了茶杯,缓缓满上,“父皇算得太细致了,他连你我的心思,甚至他自个儿,都算进去了…”也就饮了一口,“还好,他算计的目的,不是要我死。”
“眼下的情致,是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只能好好儿留下了。”韩焉突地一笑,“你却还想逃?”
“其实又能往哪儿逃呢?”我自嘲一笑,“你说得对,就算我逃了,他也有法子把我骗回来。”扬手一扔,将瓷杯砸在门上,唬得外头宫女忙来收拾。
就又无语对坐片刻。
我只管瞅着,歪在榻上,韩焉待宫女退下了,方轻道:“我晓得你想叫我走,但现下,我走不了了。”
我叹口气,抚他面颊:“你功夫没了,外头儿太危险。”
“留下来,岂非更危险?”
“不,留下来,至少有我。”
韩焉眼里一红:“我又不是女人!要你保护不成?”
“上次在柏舟客栈,你喝醉了酒,是为甚麽?”我话题一转,“能让你那样说话,究竟为甚麽?”
“不过是见了个人…”韩焉面上一红,却又眼色一暗,“你别问了。”
“好,不问就是。”我亦不勉强,只轻道,“东虢被父皇亲口认了是皇产,就是削了你权责;朝里你没根基,不是父皇对手;在外,你又没了武功,更是凶险。”叹口气,又道,“你性子高贵,不惯受人恩惠。我不是瞧不起你,而是…我欠你太多…”
韩焉叹息一声,拥住我道:“你猜到甚麽了?”
我扶他发髻,苦笑道:“你真狠心。”
韩焉却轻轻一笑:“说啊。”
“你这是最后一次来见我麽?”
他身子一震,扬面道:“你怎麽知道?”
我摇首道:“你说了一大堆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我还能怎麽想?”
韩焉突地一笑:“刘锶,我就中意你的小聪明。”
我贴着他耳侧轻道:“当真要娶沁儿?”
“嗯。”他的手,缓缓滑进我衣襟内。
拉他上榻,扣着他手腕:“之后讨块封地,远远离了东也?”
“嗯…”他解了我衣带,伏在我身上舔吮。
“…这与你远走江湖…有何不同…”我轻舔嘴唇,身上有些烫,冷的热的蒸上来,眼前氤起阵阵光彩。
“有…很多…不同…”
俯身含住他唇间,呢喃道:“沁儿…喜欢吃咸点…”
“可你…喜欢甜的…”手温柔的抚在胸前,忍不住弓起身来。
“沁儿…爱喝茉莉…”解开中衣,里面每一分每一寸,无不熟悉。
“我家只有桂花。”
猛地一凉,原来是他掀了锦被。
赤裸的身躯,早春薄凉,玲珑香,寒色万千。
他俯身吻我:“我家只烧佛手,只喝花雕,只使檀木,只种白梅…”
我忍不住一笑:“何苦?”
“你若不想日后我抱着刘沁却叫你的名字,今儿就依了我。”
“我真没想到…”连连叹笑摇首,“韩焉,你也有耍赖的时候儿。”
他没有答话,眼里透着酸楚,深深切切,我叹笑一声,环住他颈子:“我的命都是你的,还在乎这个…”
清爽的呼吸占据了唇齿,也占据了头脑与心房。
被男人亲吻,被男人拥抱。
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躺在他人身下。
疼痛,是两个人的某种牵袢。我给过他,他承受了。现在,我亦同样。
甘之如饴。
并不觉得羞耻,反而觉得快活。
如何快活?
譬如,你想要一件衣裳很久了,费尽周折拿到时,却发现只够时间穿一次了,你会如何?
我会穿起来,招摇过市,哪怕心里绝望到死,也会笑得惬意无比。
运卷云舒,花开花谢。自由如风,来去无常。
由他伺弄罢了,闭目假寐。直至他放心而去。
“你是故意的。”
我勉强起身着衣:“不关你事。”
“你在崇明殿作这事,不就是要气朕?!”
我轻轻一笑:“我当真不知榻侧墙后有夹层,还以为里面有老鼠…”
“哼!…你去哪儿?”
我拉拉袖口:“给我个旨意吧,让我巡游天下。”
“甚麽?”
“天下初定,多得是不安分的人。”
“你为甚麽一见韩焉就说要走?”
“我不说走,他怎麽会留?”
“你算计他?”
“这是跟您学的,父皇。”我背身立着,慢慢笑了出来,“我放不下江山,可我也不想放开他,所以我要找人陪我痛苦一辈子。”
“你是故意气朕!”
“儿子不敢。”我回身打个躬,“儿子待不住的,沁儿妹妹的婚礼就不去了。”
“甚麽时候回来?”
“甚麽时候…”我起身一笑,“等您龙驭归天的时候儿吧。”
转身出门,将将擦黑的天儿,风声似叹息,亦似欢笑。
浮生俗世
红杏枝头闹,酒楼春光好。三个酒壶香,何须陌头早。
才下重楼深深,便见月色沉沉。破冰凝雪只消化,暖阳璨光尚需绽。清风送爽一只燕,剪出人间一分春。
饮一口花雕,尝一箸鲈鱼,赞一句好。
千娇百媚,丽人吹箫;柔情万种,佳人抚琴;再赞一句妙,听美人浅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