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圣哈哈大笑,志得意满,众大臣忙的涌上前来,纷纷祝贺。韩焉面上带笑,一一拱手答谢。瞬间,我与他隔了无数层人墙,竟看不清他的笑脸,听不清他的笑语。
我慢慢后退,退出人群,远远立着。抬眼却见父皇眼中寒光点点,心内一紧,喉间却一热,一口血呕了出来。在群臣的恭贺声中,我顺着大殿侧柱,缓缓滑了下去。
天旋地转。
须臾沧海
若能就此长眠,岂非快事。
谁又知黑暗中几多惶恐,前不见日,后不见月,当中半点星芒也无。
“你若怕他,不妨变成他。”
谁,是谁?
伸出手去,却两手空空。拔足狂奔,却无路可走,无路可见。
人人皆寻光明,岂知黑暗才是永恒。
死寂的沉沦,无声的窒息,拽住双脚,扼住咽喉,拉住肩膀,一径往下,往下…
沉到最深的底部,也许就是一生的归处。
可为何这麽久,这麽久还不到?
下面是甚麽?谁晓得。不过另一个龙潭虎穴,不过生生死死另一重天。
可为甚麽还不到,还不到…
漫长,空旷,可笑的我,连伸手掐死自己的力气也无。
想喊,却不知该唤谁;想跑,却不懂该往哪儿走;想用力挥舞手臂,却不晓得该狠狠打在何人面颊。
刘锶,你真失败…
刘锶…
锶儿…
谁,是谁?不要老唤我,我厌恶这个名字,我厌恶这个身份!不要碰我,不要喊我!
有人一把拉住我,那麽用力,那麽痛心,不甘、悲伤、自责、怜惜、疼爱…一瞬间无数种情感涌过来,透过薄凉的指尖,涌过来。
撕心裂肺。
猛地睁开眼睛。
“醒了?可醒了!五天,五天啊!”瞬间的光亮,刺得我不由皱眉闭目,“快传御医,御医——”
这声儿…父皇?
我勉强再张眼,不由愕然。
私心而言,我可想见任何人守在此处,却万万没想过是他。四目相对,我只觉得腻味,本想侧身合目,御医就又到了。
武圣起身让御医枕脉,这才发觉他一直紧紧握着我左手。
压下心头一丝怪异,由御医检视。
好阵子方歇,御医转出门去,拉了父皇嘀咕一阵,叩首去了。
这期间,方缓过神来。
外头儿明亮刺眼,日光粲然,皎皎耀目。东君潇洒,无所可及。棱窗半启,微风徐来,夹着股子早春寒意,绞着屋内玲珑香,几欲落泪。回目屋中,湘绣屏风,五彩丝线。绣的一只凤凰,斑斓多姿,妩媚生情。云雾缭绕,神仙风流。可双目精亮,却透着哀伤,许是它早已晓得,此生唯一的属地就是这一副丝阁。出生,长成,老去,死亡,都逃不开命定的轨迹。就是这一泓惊艳,成全了它的美丽,成全了它的宿命。
猛地一抖,这里是,崇明殿。
我一阵头痛。
武圣复又进来,瞅着我脸色,没有轻易开口。
只觉着喉间又热又痒,忍不住咳嗽起来,他竟慌了手脚,忙的扶我起身,喂我饮水。
我喝了一口,就又摇首。他将瓷杯交予宫女,替我垫个软枕。
只管瞅着明黄的背面,不发一言。
武圣似在等我开口,我却执拗着不看他。
久之,武圣咳嗽一声,扬手叫侍婢们退下,方轻道:“锶儿…”
我垂目一笑:“父皇请吩咐。”
他面上一愣:“甚麽?”
我笑得更甚:“我于父皇眼中,不过是个好使的物什,不知此番父皇又有何难办的差事?”
“难道你以为朕只当你是普通的皇子不成?”武圣面上阴晴不定。
我细细打量他一阵,方笑道:“儿子不敢。”
“朕晓得你心里有气…”我倒愣了,何时见过父皇有这般轻和口吻,“你想问的,朕告诉你就是。”
我抬起眼来,心内阵阵叹息。
“朕与之漴…朕不晓得你知道了多少,朕只能说一句,这辈子,朕只爱过这一个女人。”伴着一声长叹,我不由凝视他眉角,含着浓浓的愁怨,化成几道岁月的纹路,刻下斑驳的情感。
我轻摇首:“这些...不是儿子该晓得的…”
“锶儿,这是命,躲不开的。”武圣叹口气,“朕遇着之漴,之漴有了你,这是命定的,你能往哪儿躲呢?”
“为何选上我?”z
“初时,不过是爱屋及乌。”武圣柔声道,“但你的本事,作个轻闲王爷,可惜了。朕虽是你的父皇,却也是这天下的共主!朕怎能忍受大好河山,落入他人手中。”
“可尚有其他王子…”
“他们?”武圣冷哼一声,“老大有才无德,不过是个奸邪小人;老四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可为股肱之臣,但不可托付江山…”
“为甚麽?”忍不住接口。
武圣瞅我一眼:“他没经过你的事儿,虽有才,却少真正的磨砺,最多是守成君主,难成霸气。”就又一顿,“何况你若真想他与老五能太平过下去,叫他背着皇上的大帽子,可行麽?”
没由来一抖,他甚麽都晓得,甚麽都晓得!
武圣垂目轻道:“其实你一直打听朕的四大密侍,朕相信你查到不少了,可关于高公公,你晓得的应该不多,否则,也不会叫他轻易把刘钿救了去。”
我只觉着话里话外透着鬼气,想叫他住口,却又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
“四大密侍年纪相仿,胡太医不会武功,却精通药理,沈莛秦莘是同门师兄弟,感情颇深,高子…打小就跟我,那时候,他还不是太监。”
我溜他一眼,武圣面上一动:“你也晓得,有些事儿,总不能亲自去办…他们四个齐心合力,帮朕做了很多差事,朕十分信任他们。”
心里一动,忍不住道:“可他们…”y
武圣略略颔首:“他们先后背离了朕…本来文清贤惠端庄,可朕怎麽晓得,女人竟会狠毒至如斯境地…”
我咳嗽一声,武圣一怔,旋即笑道:“好,好,这个,不提。”
我压住不快:“高公公怎麽回事?”
“他原是最得朕信任的,可他却与慧妃有了苟且之事…”
我大惊:“这麽说,刘钿是…”
“老大并不是朕亲生,可朕并未说过甚麽。”武圣摇首到,“朕当年与慧妃谈过,晓得他们是两情相悦,故想成全他们。可慧妃觉着这是王室耻辱,阻了朕的举动,后来郁郁而终。”他缓缓舒口气,“另一个,觉得羞愧难当,不惜自杀以明心意…”
我觉得不可理喻:“父皇都不追究,他们为何…”
“慧妃是好女子,朕辜负了她…”武圣垂目一叹,“但朕也告诉高子,慧妃纵有行为失当之处,孩子却没错,你为人之父,总该有所牵念才是。”
我摇首道:“故而他自残身体,留在这宫里…”
“朕觉得亏欠了他们,对老大多有偏私,只要不出格的事儿,朕都睁只眼闭只眼。”
我不知该如何说,只好道:“大哥…知道麽?”
“应当不知…可现下高子救了他,这就不晓得了。”武圣疲倦一笑,“你可是想问为何朕不曾下令追捕他们?”
我垂目不语,武圣轻道:“知道之漴下落的,只有他。若是他告诉朕,之漴真的…所以朕放过他,至少这样,朕可以告诉自己,之漴在某个朕不晓得的地方,活着…”
不由伸手握住武圣:“父皇…”
他掩饰一笑:“朕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也知道你不可能放下卫国,你是朕的儿子,朕一直知道,也一直这麽相信!”
我忍了许久,终是撑不住,抬起头来,静静开口:“…这因为如此,因着我是你看中的继任者,为了这个国家,我不能有任何的情感麽?”
武圣盯我片刻,轻道:“你以为皇上是甚麽?”
我一愣,他又道:“皇上是人麽?不是,他不可以有人的感情,不可以有人的欲望,不然,就不是好皇上。你看了朕的例子,还不懂麽?可皇上也不是神,虽然皇上必须要自己如神一般,但他终究不是…”
“可我从未想过要做皇上!”我握起拳来,咬牙切齿。
“江山不可儿戏。”武圣缓缓一笑,“你是朕的儿子,是朕选中的儿子,所有的一切,由不得你!”
“所以你杀了那麽多人!”我怒极,一拳挥过去,却被他牢牢抓住。
“朕只是替你除了杂草。”他竟然含笑轻道,“朕也不是甚麽人都会动手,不是麽?”
“为甚麽?”我恨道。
“你可以宠他们,可以疼他们,就是不能爱。”武圣慢慢松开我手,“爱了,就会看不清,听不明,会做错事,这对皇帝而言,是致命的…”他突地一笑,“还是你想像朕一样,被自己最爱的那个儿子,深深怨恨?!”
我身子一抖:“你打算怎麽对付韩焉?”
“韩焉?”武圣瞅我一眼,“他比你聪明,他也比你有勇气,所以,朕非杀了他不可!”
“不——”我撑起身来,一把拉住武圣衣袖,“他不该死,不该死…”
“他只是朕从虢国捡来给你玩儿的,你却太看重他了。”武圣拂袖冷面,“这样的人,怎能留?”
我胸前一阵难受:“父皇,你不会已经…”
“放心,他现在还活着。”武圣面上一缓,“朕不杀他,也因为他确实于你有恩。”
我苦笑道:“他曾数次救过儿子性命!”
“这回也是。”武圣深深叹气,“胡太医下的毒,没药可解,可韩焉愿以用毕生功力,替你驱毒…”
“那他会怎样?”端的心急,竟忍不住大声。
武圣望我一眼:“性命无忧,只是,不能再动武了。”却又宽我心似的道,“朕晓得之漴也很喜欢他,你也是…朕不会下手的,这才将他收为女婿…”
我忍不住大笑:“这算是格外恩宠麽?”b
武圣摇首道:“他性子与你一般,骄傲狂放,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怨恨你,也不会离开你…”
我笑得喘不上气:“父皇,父皇,你真替儿子着想啊!”
“没错!”武圣傲然一笑,“你舍不得他,也不可能抛下这江山,朕知道…你想死是吧,朕偏叫你死不成!一将功成万古枯,你不会不懂!”旋又放缓声调,“锶儿,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太过心软。”
我横他一眼:“这样的人也配当皇上?”
武圣笑道:“可你最大的好处,就是晓得自己心软。”他双目炯炯有神,“所以,你懂得克制自己,这是多少帝王都作不到的,朕…也做不到。”
我苦笑连连:“父皇,你说这些,无非是告诉我,这江山,是我的命;所有的一切,都是逼我就范的筹码。”
武圣低声道:“不杀韩焉,不杀白槿他们…已是朕的恩典。”
我勉力躬身:“儿子谢恩了!!!”
武圣笑得无比舒心:“朕一辈子没作过甚麽好事,但生平最得意的,就是生了你这个儿子…”
我扬首一笑:“儿子一辈子没作过甚麽坏事,但生平最无奈的,就是作了你的儿子!”
他面色一变,扬起手来,我含笑闭目,却久久不曾迎来面上火辣辣的一记。
“锶儿,你恨朕好了,你恨朕,就不会恨自个儿,也不会恨你母亲…”那声儿没由来的凄凉,“你是朕的心头肉,朕不怪你…”
我缓缓睁眼,却头一次发现,父皇老了。
“韩焉怎麽办,全在你一念之间,你当然可以和他浪迹天涯,也可以和他天各一方,但朕知道,你会选出最好的。”他缓缓起身,“朕晓得,你想见他,他就在外面候着,你这回子可要见?”
我身子一抖,只盯着门口不语。武圣摇首一叹:“传他进来吧。”
无处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