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俊面色一白,惨笑道:“这倒是三王爷说的话儿!”就又拜下去,“家父与大公主所作所为不当,郭某虽知,却劝阻不力,致使恼了三王爷,还望三王爷看在郭某忠心耿耿的分上,绕他们一遭!”
“这就是你自请出征,冒伤前来的原因?”韩焉皱眉道。
“是。”郭俊拱手道,“家父与刘钿多有不轨,我身为人子,进不能劝,退不能止,实是心内煎熬。”
我眼前一亮:“这麽说,郭相辞官,并不是他自个儿的意思?”
郭俊叩首道:“自古忠孝不两全。在郭某眼中,富贵如浮云,但不能叫人在背后指着脊梁骨儿骂!”
我叹息一声:“郭相与大姐都是站在刘钿那边儿,你真是‘势单力薄’啊。”
“三王爷怀疑甚麽麽?”郭俊抬眼一笑,“这个中曲折,韩公子也是明白人。”
我望眼韩焉,他轻轻点头,我面上一缓:“郭大人,那你今日前来,只为求我杀你?”
郭俊叩首不答。
我自顾言道:“你常年随我出兵,多得是机会下手,你都没有行动。就说行汐阑之时,你只要透点点口风给刘钿,只怕我和韩焉早死在那儿了。”也就叹口气,“若我现下杀了你,往大了说,是于国杀一贤臣,往小了说,岂不是忘恩负义?”
韩焉突道:“莫不是刘钿拿捏着你父亲、夫人这些要挟你?”
我亦道:“又将你作为胁迫他们的条件?”
郭俊眼中含泪,只管叩首。
我起身拉他起来:“郭大人,我…”
“只求我一死,三王爷能放过他们。”郭俊哽咽着自怀中拿了一纸递上,“这是我自父亲那儿零敲碎打记下的,是刘钿的党羽名册,后首一页是东也最新的戍防图。”
我一愣,韩焉冷道:“郭大人离京可是有些时日了,这新的图册…”
“是铭儿给你的吧。”我叹口气,捏着那纸,轻抚上头墨迹。
郭俊颔首道:“五王子…花了不少心血,还望三王爷不要…”
我猛地抬头:“不少心血?甚麽意思!”
郭俊扭过头去,身子轻颤,我心里一动:“难道,难道他…”
韩焉轻抚我肩膀:“五王子是大人了,晓得自个儿…在作甚麽…”
我忍着难受,将那地图塞进香炉内:“我不会用的。”
韩焉一惊,忙的过去抢,郭俊却一脸淡然:“郭某不过替五王子将东西带来,至于怎麽用,是三王爷的事儿。”
我颔首道:“郭俊,我应承你,无论如何,我决不追究郭相与大姐之事。”
郭俊此时面上方有一丝笑意:“如此,多谢三王爷大恩!”却头一偏,身子歪倒下去。
子敬扶起他一看,腹中插把匕首,瞬间半边儿身子红透了。我俯身轻道:“郭俊,为甚麽?”
“对父亲大人…我不孝,为了,为了取得刘钿…信任,我,我不得不…这就,这就对不起湄儿…”郭俊面色惨白,却尤自含笑,“可惜,可惜我不肯早些…表明敬佩,敬佩三王爷…之心…”眼望韩焉,却再难发一言,只是勉力躬身颔首,气力一散,终是合目而去。
“韩焉…方才他是谢你替他瞒了匕首之事吧。”
“嗯。”
我没有回头:“郭俊与大姐本是一对玉人…”
“这不关你的事…”
“那麽,关谁的事!”我猛地立起身来,指着尤自含笑的郭俊,“他甚至连与我一党都不是,却也落得这个下场,你说——”
韩焉猛地环住我,轻道:“我晓得长公主和郭俊的事儿叫你心里憋屈,但是,但是你看看他脸上,那不是埋怨,不是愤恨,而是浅笑,是舒心的笑啊!”
我身子一抖:“他们是在嘲弄我!”
“不!”韩焉紧紧扣着我,“长公主最疼你,为你作甚麽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郭俊很孝顺父亲,很爱大公主刘湄,他也很尊敬你这个上司,他这麽作了,自有他的道理。跟你无关,无关!”
我摇首道:“不,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又推开他,用力摇晃郭俊身体,“郭俊,你起来,你起来啊!”
韩焉一皱眉,我只觉着后颈一痛,眼前黑暗笼下来,就此倒地不起。
龙抬头日
第五十六章 龙抬头日
二月初二,青龙节,剃龙头。
我醒来时,第一个念头竟是如此。
子敬守在一旁,见我醒了,忙来伺候。
洁面更衣,我不发一言,子敬揣测着不敢开口。香鼎里的佛手自顾燃着,飘上梁间,模模糊糊熏得人只想睡去。
“爷,该吃药了。”子敬小心呈上青花瓷碗来。
我皱眉饮了一口,就又放下,扬手拦了他后首的话儿:“韩焉呢?”
“昨儿化了郭大人,就带着骨质先行了。”子敬垂目小声道,“他说,他说…”
“说甚麽?”
“他说,爷下不去手,他来。”
我一惊,回身喝道:“甚麽?!”
子敬一怔:“他…”
我拿起月华剑就往外赶:“他走了多久?”
“二更就走了,这回子该到久明了…”
我脚下一顿,身上无力,不由皱眉道:“药里下了甚麽?”
子敬轻道:“韩焉说是静心之药…”
我咬牙切齿,缓缓握拳:“他想干甚麽!”
韩焉扶住我:“爷,何苦…”
我冷笑道:“这是我刘家的事儿,与他何干!浑水不是这麽趟的!”一声长啸,见外头儿射进四个人影来,不由大惊,“你们都在?”
四人面面相觑,硬着眉头躬身应了,我又道:“飒儿,我叫你盯着韩焉,你怎麽在这儿?”
飒儿垂目道:“韩焉功夫比我高,早就察觉奴才所在…”
“所以叫他跑了?”我叹口气,又瞅着另一人,“檀儿,我派你留在东也,时刻留心宫里举动,你怎麽回来了?”
檀儿面有疑色,躬身道:“奴才昨儿接了消息,说主子唤回…”
“我何时唤你回了?”
“宫里小冯子递的消息…”檀儿面色大变,“如此说…”
我连连摇头:“韩焉,你好!”
又瞅眼亓烟,他忙道:“主子派我跟着张庭一部,郭俊偷跑,奴才一路跟随…”
我咬牙不语,亓塘身子抖的厉害,口里喃喃道:“奴才一直守在主子身侧…”
扬手打断,闭目想了片刻方道:“若是现下往东也去,以你们的功力,多久可到。”
四人想了一阵,亓檀躬身道:“今日午时可到…”
“若是带着我呢?”
四人齐齐叩首:“主子保重!”
“我就是太过保重了!”我立起身来,“这事儿只能这麽办…取道久明,这就走吧!”
四人只得躬身应了,我又冲子敬道:“你叫上蒋含,马上往东也进发,无论如何,今日日落前定要到了!”
子敬面上作难,片刻方道:“蒋含的队伍…叫韩焉带走了…”
我瞪大双眼:“他怎麽可能…是了,是了…”又颓然一笑,“我竟忘了他易容功夫天下第一!”深吸口气,“如此也就只能辜负他一片苦心了…久明是不用去了,直接往东也吧…走!!”
风驰电掣,心急如焚,恨不能飞!也不知该担心谁了,只一门心思想快些到。偏又被韩焉下了药,一运功,千刀万刮似的痛,身上半分劲力也使不得,只能由他五人轮流照应,或背或扶,一路捡着林梢往东也赶。途中只歇了两次,胡乱用些干粮,就又起身。沿途见着大批禁军尸首,并着东虢与我中军兵卒。不敢细看,就怕里头儿有一两张熟识面孔。
午时正,恰恰赶至东也城门外。
只望得一眼,我身子一震,几要自亓檀背上滑下。
城门紧闭,卫字旗倒。阵阵腥气,血自城墙下滴下,顺着水道肆意横流。瞅眼防戍的,正是我中军士卒,遂朗声唤门。
士卒一愣:“三王爷?”
我咬牙道:“还不快开门?”
士卒侧目望我一阵:“你真是三王爷?”
“瞎了你的狗眼!”亓塘飞身上城,却又被一阵箭雨逼回,急得他连连怒喝,“你连自家主子都不认得麽?!”
士卒小心望了我一眼:“像是像,可现在咱王爷该在宫里,又怎会在城外?”
我取下腰间月华剑,并着中军令符:“这该信了吧?”
士卒呵呵一笑:“那玩意儿,好造假得很!我不过是个小卒子,哪儿能辨得清真伪?”
我冷笑一声:“那好,你就永远闭上你的眼睛吧!”
飞身上城,士卒终是有些忌惮,一愣神间没有放箭,叫我六人杀进城去。一路血腥,道旁倒毙者堆叠层累,也不看,只管飞身往禁宫赶。筋骨痛得厉害,却也顾不得了。
宫门愈近,杀声愈响。门前混战一片,镗字大旗残破不堪,我心里一紧,提步就往内里赶,却身子一软,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子敬大惊:“爷!”
我勉强摇手:“不碍事…”
亓檀替我输了一成功力,我扭着起身:“别浪费功夫在我身上,你们先进去,子敬同我先往永璃宫!”
亓塘道:“奴才随主子前往!”
“也好。”
“奴才也去!”几人纷纷请命。
我怒道:“甚麽时候儿了,还要我说第二遍?!”
亓檀眼中一热:“主子保重!”起身拉了齐飒、亓烟飞身而去。
我喘口气,撑起身子往永璃宫赶。
永璃门大开,死寂无声。横七竖八倒着太监宫女,我一把推开抚坤殿大门,桌椅歪着,香鼎倾斜,一地血渍。扭头往后首畅景宫赶,甬道上全是血迹,触目惊心。我心跳个不停,拔足飞奔。全然不见刘滟踪影,我皱眉暗苦。忽听西次间儿内亓塘喊了一声主子,就又提气往那儿走。
西次间儿后檐放的什物翻到在地,红漆描金榻罩七零八落,落地罩裂成几瓣,我心徒然一紧。落地罩内本供着镱哥神位,此刻哪儿寻去?房顶设的软天花,顶棚及墙壁通贴的团花图案银花纸,全染得红彤彤的,尤自滴着血。
亓塘俯身翻过个人来:“主子!”
我俯身一望,大惊道:“迎紫?”再一瞅旁边儿,可不是奉紫?
迎紫勉强张眼:“三…王爷…”
我扶起她来:“你别言语,我给你…”
迎紫一把拉住我:“王爷,您听我说…”
亓塘附耳听到:“主子,救不回了…”
我眼中一痛:“好…好迎紫,你说!”
迎紫扯着嘴角一笑:“这儿的…事儿,是,是刘钿…”
“我晓得。”我咬着下唇,紧皱眉头。
“刘钿,想叫,想叫王妃投诚…”迎紫略转眼眸,强道,“王妃,王妃死都不肯…”
“所以刘钿来硬的?”我叹息道。
“抓了,抓了王妃,可以…要挟您…和,和安俊侯。”迎紫咳出口血来,我替她擦了嘴角,她满眼感激,“主子,慢了一步…追出去了。”连连喘气,似是忍着极大苦痛。
我小声道:“主子?韩焉麽?”
迎紫点点头,望着奉紫:“她是护着,护着…”
奉紫背上伤痕累累,双手紧紧环着甚麽。亓塘将她翻过身来,只见双臂死死扣在胸前,亓塘用力掰开一看,不由愣了。
一方檀木牌位。
我眼中一热,几要落下泪来:“何苦,傻奉紫!”
“王爷…说我们傻,您,您自个儿不也…傻麽?”迎紫气若游丝,“能,能跟着…主子,能,见着…王爷,是,是奴才们…的福气…”眼一闭,竟不动弹了,嘴角尤自含笑。
我脑中一热,死死拉她的手唤道:“迎紫,迎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