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道:“我亦不愿承认。”
“那麽爷以为是谁?”
我瞅他一眼:“子敬,你的话,太多了。”
若是往日,他必垂目称罪,不再言语。可今日,他却扬面正色道:“爷,恕奴才僭越了,请明示!”
我略略吃惊:“子敬?”y
“爷想的,是影儿麽?”子敬不动声色,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我心内一动,笑道:“的确。”
“爷有何凭证?”
“我早已说过,我没有真凭实据。”我回身坐下,拿起茶杯暖手。
“那必有蛛丝马迹胶爷起疑才对!”子敬不依不饶又道。
我浅浅一笑:“影儿能得刘钿信任,固然有她出众之处,但刘钿亦不少傻子,太过顺当的事儿,必是后头儿掩着不可告人的腌雑。”饮口茶又道,“另一个原因…”
“是甚麽?”
“是她太过忠心。”我沉吟道。
子敬哑然失笑:“因为忠心,反遭怀疑?”
我摇首道:“就是因为她太过忠心,只要是我下了令,无论是出入青楼,为人奴婢,或是旁的甚麽,她不惜一切代价都会完成。”
“爷的意思是…”子敬一皱眉,“可影儿应当不会如此大胆。”
“这谁说得准。”我疲倦一笑,“忠心,有时候也会成害人毒药…”
子敬还要言语,我合目笑笑:“子敬,我晓得你心地极好,可有的事儿,不能只看表面。”
“爷的意思,是要办了影儿?”声儿一颤,我似是见着子敬面色惨白,咬着下唇的模样儿。
“怎麽会?”我叹口气,“她跟了我这麽多年,没一件差事办的不好。更何况,此事…她有她的计较,我有我的苦衷。影儿想的比我多,我该谢谢她才是…”苦笑一声,又道,“若我真办了她,映儿怎办?亓家四个小子又怎办?”
子敬轻道:“爷想算了?”
“不然如何。”睁眼一顿,“只是我也要叫她晓得,自作主张不是奴才的本分!”
“这麽说,爷叫映儿送信,是为了…”
“不过是把他支开。”我起身理理衣襟,“那信虽也要紧,可派映儿去确是大材小用。可我把他支开,一来就是要他晓得,我要给影儿些苦头吃;二来,也是告诉他,不会要了影儿的命;三来,就是要他晓得,我还信任他。”
“这麽说,爷近日就会发兵了?”子敬瞪大了眼。
我颔首道:“自然。”b
“韩焉那儿早已准备妥当…”子敬替我批件袍子,“爷的身子要紧,就不用随大军出征了吧…”
“无妨。”我浅笑道,“张庭退回都城一带,集结了所剩军力,当有恶战,我怎能缩在后头儿?何况…”苦笑一声,“我必须得回去。”
“爷还是不放心麽?”
“东也城里,有太多我放不下的…”苦笑一声,“父皇那儿,刘滟处,铭儿…这麽一想,我真是欠了不少…”猛地眼前发黑,身子晃得一晃,忙抓住子敬的手,方立定。
耳侧子敬惊呼:“爷?爷?!”又回身大叫,“快传——”
我伸手一栏:“不可!”
子敬回目,满眼急色:“爷!”
“现下好多了。别大惊小怪的。”我勉强笑笑,“三个月,足够我攻下东也,也够我敉平刘钿党羽,只是…”
“只是不够你安排好后事,不够你躲着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人怒气冲冲冲进门来。
我笑道:“你怎麽来了?”
“我来不得麽?”他横我一眼,“还是你本就打算再见之时,是我给你上坟的日子?!”
“韩焉,若我已死,你见我还不恭敬些?”嘴角一勾,我倒有些意外。
他怎麽来了?
一叹三惋
“韩公子…这话…”子敬面上尴尬,说得一句,又咽了半句。
“我就这麽说话!”韩焉反手拉住我,替我号脉,面色渐渐凝重,最后一扔我手,“几天不见,就弄成这样,你,你真是!”
我叹笑道:“你没事儿就好。”又回身道,“子敬…”
子敬身子一抖,跪下俯身:“还请爷恕罪!”
我一皱眉,正要上前,韩焉横身挡了:“这事儿子敬告诉我,也是为了你好!”
我哭笑不得:“我只是想叫子敬下去替你收拾间客房,顺道叫厨子作两个小菜罢了。”
“是麽?”g
韩焉哼了一声,回身道:“子敬,莫怕他,有我在,他不敢。”
我一阵头痛,挥手叫子敬下去。他掩口一笑,躬身去了。这才拉了韩焉坐下:“你怎麽来了?”
“子敬说你病了,我也听到刘钿那儿出了些茬子。”韩焉瞥我一眼,“我想着,也许你想见我。”
我叹口气:“韩焉,我心里憋屈得紧,可又没人好责备…”
韩焉立起身来,将我搂在怀里:“我晓得。”
缓缓闭目,靠在他胸前,轻道:“我母亲…死了。”
“我晓得。”
“是我害死的她…”
“我晓得。”
“我自己也活不久了…”
“我晓得…”
我死死咬着下唇,硬将眼里氤氲逼了回去,这才抬头一笑:“韩焉,你若要这江山,拿去就是,但别为难刘家,他们,他们…”
“你放心,若你死了,我才不会放你一个人快活去!”韩焉眼圈微红,却瞪我大声道,“想一个人绕跑,没有的事儿!”
我摇首道:“别说傻话。”
韩焉正色道:“且不说你那不是甚麽绝症,就算真是,我也有法子救你!”
我鼻中一酸:“你…”
韩焉搂住我轻道:“别和交代遗言似的…我可告诉你,你要就这麽死了,我保证要挖你祖坟,烧你祖庙,我保证杀尽天下所有姓刘的,我保证…”
我忍不住环住他腰际:“那我呢?”
“自然是把你碎尸万段,烧成灰,磨成粉,吃下肚去,好叫你这辈子没别的地方可去…”韩焉声儿有些哑,我只作不察,轻笑抚他脊背。
“我会撑着的。”
“真的?”韩焉略略松手,对着我眼睛。
“撑到撑不下去为止。”我深吸口气,“你来了,也省得再去找你。”
回身桌前,展开行军地图,两人商议进兵之事不提。
“今日是中和节,百姓以青囊盛百谷、瓜果籽种互相馈送为献生子,百官亦献农书。”韩焉挑着修眉,“今日出兵只怕会招天谴。”
“何况今日还是太阳星君诞!”我浅笑一声,“桌上有太阳糕,你尝尝。”
韩焉拿了一块,咬了一口:“你做的?”
“庖厨间可静人心、思己过。”我垂目望图,“镗儿退回东也七日了,想必已将内外修固一新。”
韩焉起身一指:“张庭张广本亦想退回,现被我困在久明一带,两头切断,可比瓮中之鳖。”
我一笑摇首:“真该庆幸你不是我敌人。”
韩焉呼口气:“我也是。”
两人相视而笑,又甜又酸。
我咳嗽一声:“你说吧。”
“说甚麽?”韩焉瞅我一眼。
我哭笑不得:“你做事儿一向稳妥。不交代好了,你会巴巴儿的往这儿跑?你那头儿,甚麽时候兴兵?”
韩焉一耸肩:“明儿。”
我瞪大双眼:“甚麽?”
韩焉掩口一笑:“可算作弄到你一回子!”
我一皱眉:“可是实话?”
韩焉罢手正色道:“自然。”
“明儿是青龙节,亦是社日,你想怎麽作?”
“龙抬头日,皇家多得是机会要出宫,只要刘钿离了皇宫,我就有法子先将你父皇救出来。”韩焉突又一笑,“我晓得这里头儿也要你相帮。”
“甚麽话,那是我父皇,该是我谢你相助…”
“行了行了,这些以后再说。”韩焉摆手道,“迎紫奉紫已在宫里很久了,刘钿…”
“那两个小丫头儿是你的人?”我皱起眉来。
“你一直以为是刘钿的人?”韩焉一愣,旋即大笑,“看来你也有上当的时候儿!”
我心里一亮:“是了是了,只有是你的人,那些事儿才说得通。”也就一笑,“你骗得我好苦,我一直忌惮这个,不敢贸然行事,不然…”又一顿,黯然不语。
“长公主的事儿不怪你。”韩焉似是看透我心思,轻言劝慰,“现在就利用长公主去了,刘钿分心之时,先将武圣救出来,你的把握就又大了两分。”
我颔首道:“小心高公公,我吃过他大亏。”
韩焉默默点头,方道:“刘锐呢?”
我一愣:“甚麽?”
韩焉瞅我一眼:“刘锐怎麽办?杀了,还是留着?”
我摇首道:“罪不致死。”
“你就是不够狠心。”韩焉叹口气,见我望他,就拊掌道,“知道了知道了!”
我展眉道:“好歹是一场兄弟…”
“我可没觉着他把你当兄弟了。”韩焉瞪我一眼,“明日东虢军先下张庭张广部,你这边儿等那儿来了消息,立即出兵攻城!”
我正要回话,外头子敬却报:“爷!”
“甚麽事儿?”
“有人…求见。”
“谁?”我倒奇了。这个子敬,说话藏着匿着的,透着古怪。
“是,是郭俊!”
这回子我与韩焉都愣了。我咳嗽一声:“他一个人?”
韩焉附耳道:“他该跟着张庭才对啊…”
我一摆手:“请郭大人进来。”就又对韩焉轻道,“他敢来,莫非我还不敢见他?”
韩焉叹口气,也就不说甚麽。
若非方才通报过,我当真认不出眼前人是郭俊。
一袭农人衣衫,卷着裤腿,上下泥点,还隐隐有些褐色印记,浑是腌雑。头发微蓬,双目赤红,想是多日未睡了。脸上瘦的凹下去,唇上一点血色也无。
我正要说话,他却先跪下去,磕头三响,并不言语。
韩焉上前扶他,郭俊也不起身,只管望着我。韩焉亦望我一眼,暗自点头。
我皱眉道:“郭大人有话不妨起来说。”
郭俊一抿嘴唇,复又拜下去。韩焉轻笑道:“郭大人能自久明赶到这儿来,只怕吃了不少苦头。”
我朗声道:“子敬,取温水新衣、并着药材来。”
郭俊一愣,韩焉出手如电,封了他几处要穴,这才拉他起身坐好。
子敬送了物什进来,我亲手替他除了衣物,不由倒吸口冷气。身上大小伤痕数十,有的还有半截断箭在内。我叹息一声,不忍再看。韩焉净了手,上前替他洗涤包扎,忙了好一阵才罢。
我替郭俊擦了身子脸面,子敬替他着了衣衫。这期间,郭俊始终不发一言,只紧紧咬着下唇,闭目不望。
收拾妥当,韩焉解了他穴道,我又叫子敬送些饭菜来,郭俊也不客气,吃了几碗。虽是饿急,却也斯文有礼。韩焉陪他用了一些,我只管看着,喝酒不提。
待下人收拾干净了,郭俊叹口气,俯身跪倒:“请三王爷成全!”
我眯眼道:“成全甚麽?”
“请三王爷杀了郭某!”郭俊扬面望我,毫无愧色。
“我从不杀自己手下的人。”我捏着酒杯轻道。
郭俊眼眶一红:“谢三王爷还当我是自己人…”
“郭俊,我从未当你是自己人。”我挥手打断他,“我说你是我的‘手下人’,因着兵部之中,你才能出众,是个好下属。你识大体,懂进退,是个好同僚,仅此而已。”又一顿,“若说私交,你我倒也非无一点儿半点儿,真攀起来,你还是我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