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得很高兴,咧著嘴笑,可我还是发现他面色不好,甚至可是说是有些惨白,嘴唇也几乎没有血色。他隔著窗歪著头问:“二哥哥你为什麽不进来?”语气一如既往带著点撒娇,声音也有写沙哑,是发热的後遗症。
我有些难受,心里憋得慌,一时间也在犹豫著是不是要进屋里去抱抱他。倒不是怕被他传染,只是之前答应了裴晨的,现在若是违了约定,怕他会生气。
裴暄见我没反应,歪著头扫了一眼我周围,先是兴奋地笑道:“雪姐姐也来啦?雪姐姐,暄儿想吃莲花羹。”又转向裴晨,脸色竟是瞬间冷了下来,“皇上驾到,臣弟有失远迎,请皇上降罪。”他说这话时压著嗓子,尽力不使自己声音显得幼稚,可他刚伤了的喉咙经不起这麽折腾,使得他刚说完话便咳了起来。
我暗道自己疏忽了,裴晨与裴暄向来不和,平日里断了接触才无大事,现在我竟拖著裴晨来,真真是有欠考虑。不过现在也不是懊悔的时候,我急忙转头去看裴晨,指望他能够不要与裴暄计较,却见他脸上竟全无意想中的愤怒,反倒是有些无奈,见我正望著他,朝我勉强笑了笑,道:“朕还有事,先回宫了。你们陪暄弟吧。”
还未待我说些什麽,在我身後的裴暄已经不冷不热地开口:“恕臣弟不远送。”
经他这样说,我倒不方便开口了,只是看著裴晨转身离开,那身影,竟有些孤独。
裴晨走远後,我回过身,带著薄怒地道:“裴暄,他是皇帝,而且还是你哥哥,怎麽能……”还没讲完,裴暄已经叫了起来:“他不是我哥哥!”
我本还想再说他几句,却看见他眼眶渐渐红了起来,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便显得更苍白了,心里顿时一个咯楞,再说不出话来。
裴暄喊完之後便咳了起来,雪依连忙上前道:“暄儿乖,姐姐这就给你去做莲花羹,你先回去把药喝了好不好?”说著,伸手想摸裴暄的脸,这是雪依经常做的动作,平日里裴暄会撒娇著躲开,这次却一把拍开了雪依的手,“雪姐姐这身可是贵妃的衣服呢。暄儿怎麽敢劳贵妃大驾为暄儿煮莲花羹,这种事交给宫女做就行了。”说著,竟真的转头吩咐一个侍女去准备甜品,有转过头来道:“雪姐姐要不要留下来试试口味?”
雪依面上一阵尴尬,然後转过头来以後地看我,我只得苦笑著回望她。显然两人都不知道为什麽裴暄突然变了脾气。我径自以为他是被惯坏了,不禁有些生气,正想开口数落他几句,又想起他还病著,犹豫再三,终还是作罢。
这时候雪依已经站直了身子,竟也冷冷地开口:“暄儿好些养病,本宫与王爷就不留了,以後再来探。”说著盈盈一福:“怡王爷金安,雪依告退。”礼罢转过身来,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出於习惯性地听从了她的安排,朝裴暄道别:“二哥以後再来。暄儿好些养病,别再不喝药了啊。”
裴暄面上有些惊讶,却还是很乖巧地点头,又问道:“二哥哥什麽时候再来?”
这倒是把我给问住了。倒也不是我不愿来,可这里是怡王府,没皇上的准许门口的侍卫不让进啊……
只能朝他笑笑,道:“二哥哥有空就来。暄儿莫急。”说著想伸手去抚他脸,又想起了裴晨的叮嘱,只得作罢。
用过晚膳,正在府中闲著无聊,韶华走了进来,道:“王爷,刚才城南花楼的人来过了,说那儿的婉儿姑娘今儿个开苞竟价,来问问王爷是不是去?”
我一愣,那婉儿是半年前进楼的,一直打的是卖艺不卖身的牌子,弹的曲子倒是甚好。我偏爱那种淡淡的风雅,倒也是捧了她些时候,两人也算是有些交情。後来韶华的班子来了城里,才去得渐渐少了,至尽算下来也有月余未见,竟是出了这样的事。
“可有问过为何突然作此决定?”我仍旧有些可惜,这样一个妙的人儿,却也终究逃不过命运。
韶华笑了:“王爷这话问得奇怪。难道那人还得把原因说了不成?”又道:“其实也没什麽可疑惑的,这风尘中的女子,又有几个能是清白的?”最後才像是想起什麽似的,问道:“王爷还没说到底去不去呢。”
我叹口气,“去,当然去。”
“那要准备些银子不?”
我摇了摇头,其实与我相熟的那些姑娘都知道,我去那些个地方只不过为了消磨时间而已。已经都是可怜人了,我又怎麽能再插上一脚?
“那我去准备一下。”
“参见王爷。”婉儿打扮得很华丽,我却觉得没有之前清淡的她漂亮了。她并不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女子,略施薄粉的她才更显得脱俗。可今日这种情况,倒还是这样比较合适。
比较容易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
由她领著我进去,才看见厅堂里已经挤了很多人了,二楼的位子倒还是留著,也离舞台最近。
“王爷,让丫鬟带您上去吧。奴家得去准备了……”
我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麽。总不见得说恭喜之类,但若是什麽都不说,反而更显得不妥。心里百转千回,最後只道出两字:“保重。”
却是连珍重都说不上了。
二楼的位子显然是装饰过了,那丫鬟带我找到个比较安静些的角落,福了一福,道:“小姐吩咐过了,王爷喜欢听曲。这里虽是看不见人,却能够听见曲子,是小姐专门让留著的。”她看见韶华递上去的银两,忙摆手道:“奴婢不能要,小姐会生气的。奴婢告退。”
我看著她急急地下楼,叹了口气,朝韶华道:“怎麽这麽多好女子,都要落魄到这种地方来……”
“王爷其实并不知道,百姓的日子实在是不好过。有些孩子失了双亲的,男的还能干些力气活,女的便只能如此这般了。”韶华的语气中有些哀伤,我才想到他的戏班子里大多也是孤儿,对於这种事情,倒是切身体会过的。
“我就说,婉儿姑娘可是二哥的知心人,这种情况,二哥怎麽会不来呢。看,这不在这嘛。”说话间,二楼又上来了三个人,之前都没有去关注,却没想到会是裴晨一行。
说不吃惊是假的,可我听他的语气,倒也不像是在生气的样子,也略微平静了一点,站起身来道:“皇上吉祥。”
虽说是角落,可毕竟是在人多的地方,难免会有人看过来,便不适合行大礼。他也了解,笑著轻点头,道:“我听陈潜说了这事,便立马赶来了,没想到二哥还是比我早,还挑了个那麽好的位置。”
我笑道:“哪是我能挑的,都是婉儿心细。”我听他并没有以“朕”自称,也知趣得不说官话,果然他也并不生气,依旧笑呵呵的:“看来二哥是很喜欢那姑娘了。那怎麽坐在这里?恐怕是叫价也听不见哪。”
“只是来听曲子而已……”
“哦……”他突然探头,“那晨儿也就些话想对二哥讲,不知会不会打搅了二哥的兴致?”
不会,自然不会。
我僵著脸违著心摇头,他倒似没看见我表情,自己动手从边上搬了个椅子,又热情地将我拉过去,道:“二哥,别干站著,来,坐。”又亲手给我斟上茶。
我自然是要受宠若惊的,可刚要站起来就被他拉住了手,我心道不好,连忙抬眼看他,果真见他已经皱了眉,开始训话:“二哥,这天气渐渐转凉了,况且你也不比别人,这出门总得多穿几件啊,你看你的手,怎麽凉成这样?”说著放下了茶壶,又拉过我另一只手,开始轻轻揉搓。
我静静地听著,努力地忍住不笑。
“二哥?你不舒服麽?怎麽脸色这麽奇怪?”
“没……”我终是没忍住笑了出来,道:“只是感觉,你越来越像雪依了。”还有点朝母妃靠拢的趋势。
晨的表情果然僵了一下,随即瞪了我一眼,竟是好脾气地没有再说什麽。
场面一下子静了下来,我无事可做,便望著裴晨的侧脸发呆。下意识地将现在的他与小时候的他比较,想著小时候的他圆圆的脸,再看看现在的他略显消瘦的下巴,顿时有种物是人非之感。
然後突然觉得好笑,怎麽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始感慨,莫非我是老了麽?
裴晨揉了会,斜了眼角偷偷看我,却正好和我的视线对上,他一惊之下连忙躲开,很有种偷吃零食被发现的感觉。
我猛地发觉,其实在重重华丽的衣冠下,裴晨其实还是小时候的那个他,或者至少,那个我所熟悉的晨儿还没有消失。我又想起了雪依的话,她倒真是苦口婆心地劝了我好几次了的,我总觉得他是奉了裴晨的命令来做说客,现在仔细想想,其实还是有些道理的。
我微微笑了,不自觉地握了握他的手。
裴晨转过头来盯著我看,然後也笑,道:“二哥今天心情不错?”
我没有回答,只慢慢地抽回手,问他:“你不是说有话要说麽?”
裴晨原本似乎是想要把我的手抓回去,听见我说话,想了一下,正要开口,却见惜福快步走了上来,朝裴晨行了个礼,凑到他耳边说话,然後恭敬地站在一边。
裴晨皱了眉,也不答话,只盯著我看。
这时候楼下一阵喧闹,我知道是婉儿上台了,果然不一会儿就听见了乐声。婉儿善琴,歌声也不错,平时在房里听她弹曲吟唱,伴著窗外清冷的月光,也算是别有一番意境。可现在被众人起哄,再美的琴声也不过是闹剧而已。
我向来不喜欢这种环境,竟感觉有些头痛,虽不是很厉害,可那种若隐若现的感觉也是难受得很。我抬起手托住额头,皱了皱眉,却正好被裴晨看见。
“二哥?”
他凑了过来,复又把我的手抓了过去,道:“二哥,回去吧。”
我摇了摇头,今天既然答应了婉儿来,便不能在中途就回去。我尝试著甩头,试图把不适感抛开,却不料症状竟愈发厉害起来。
我想我的脸色应该是难看得很,因为我看见裴晨一脸的惊慌,手足无措。这时候韶华赶了过来,搭住我的手腕,略一沈吟,然後急急地道:“皇上,快送王爷去太妃那儿!”
裴晨原本似乎是想抛开韶华的手,却被他紧张的语气吓到了,愣了一小会。我估摸著裴晨可能会生气,正想替韶华道歉,却感觉身子一轻,竟是被裴晨抱了起来!
我有些跟不上这变化,待反应过来之後登时脸上一热,有些吱唔:“晨……?”我不知道为何竟唤出他的小名,明显地感到裴晨一震,又将我抱得紧了些,有些透不过气来。
或许真喘不过气了,我竟感觉有些昏沈,闭了眼却丝毫没有缓解,恍惚中头靠上了裴晨的肩膀,听得他一连声地喊我的名,朦胧中似乎想清楚了一些事,可下一刻,却又模糊了。
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拿了帕子在给我擦汗,还有两个声音在交谈,都是极熟悉的,可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教主他其实一直都不放心娘娘您,京里一直派著人手,就怕您出事,那样到时候也好有个照应。”
“这倒是像哥哥的性子……”
“是……”
“你又怎麽会接触到曦儿的?”
“王爷本就是那个戏园子的常客,我扮做那儿的老板,第一眼看见王爷是便认出来了。王爷他……”
“我知道……这孩子……和我太像了……”
“是……”
“可惜只在外貌上相似,若是这脾气能再像我一点,也不至於被那裴晨小子,压得死死的……”
裴晨?
我一惊,头脑渐渐清晰起来。
我想我应该是醒了,可却睁不开眼,嘴倒是能动了,声音却出不来。这真是能急刹人的事情,刚刚他们谈到了裴晨,难道他是出了什麽事麽?
“曦儿?”额头上那手的力道突然重了起来,然後就感觉有人抚上我的脸,“曦儿,你醒了是不是?”那声音很焦急,喊了我几次,又突然提高了声音:“韶华,去拿些水来。要温的。”
韶华?
对了,刚才谈话的两人里,有一个是韶华的声音……那另一个呢……和现在唤我的是同一人麽?是……母妃?
可他们为什麽要谈到裴晨?
这里是哪里?母妃是不能出宫的,那麽是我在宫里了?我怎麽会进宫来的?韶华是家臣,也是不许进宫的啊,他怎麽也在?
我……我不是应了婉儿的邀,去了……
对了!是裴晨!应该是裴晨把我带进宫里来的,那他人呢?!
我猛地睁开眼,却像是花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整个虚脱了,冷汗不住地往外冒。视线模糊了一阵,然後我便看见了母妃的脸,眉头皱得紧紧的,正盯著我看。
动了动嘴唇,依旧没发出声音。
母妃转身从韶华手里接过一杯茶,重新转过来对著我,刚要开口,就听见外面好大声的报道:“皇上驾到。贵妃驾到。”
声音刺进耳朵,一阵头痛,却是真的清醒了。
刚睁开眼,还没来得及眨两下,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就已经冲到了眼前,速度太快,以至於最後他的头发滑过眼睫,愣是让我又难过了一阵。身形匆忙,他说话时却是很镇定的:“二哥,好点了吗?”说著伸手把我额前的发丝撩到耳边,又急急地转头去朝韶华道:“不是让你待二哥一醒来就来禀告我的麽?怎麽……”
话还没说完就被母妃截住了,“皇上,曦儿也是才刚醒,您就正好进来,我们也并没有抗旨不尊的意思。”
这话是说得有些重了,我见裴晨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快,拼命地朝她眨眼示意,奈何母妃却是看都不看我一眼,只直直地盯著裴晨。僵持半晌,最後却是雪依出来做了调解:“太妃此语严重了,皇上也不过是担心王爷,过於急切了点,还望太妃莫要放在心上。”
这已经等於是在给母妃铺台阶了,毕竟裴晨是皇帝,要他道歉是不可能的。
我正这样想著,裴晨却已经站了起来,朝母妃道:“是裴晨失礼了,太妃见谅。”我想他这样一个举动一定是把所有人都吓住了,因为在他说完之後,原本就不甚轻松的气氛是愈加紧张了起来,几乎要喘不过气了。
可怜我浑身乏力,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被窝里,喉咙太干,所以还是发不出声音,於是只能装模做样地假咳几声,却是真撕扯到了喉口,疼地逼出泪来。
不过也总算是成功地把众人的精力都集中到了我身上,裴晨更是忙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拽了袖子给我抹眼角。雪依依旧是最体贴的一个,走过来扶我略微坐些起来,又唤了婢女去把熬著的参汤拿来。
“二哥……可好些了?”裴晨接过雪依递来的帕子给我擦汗,又问了一遍:“还有哪儿不舒服的麽?要不再唤太医来看看?”
我没有尝试再开口,只默默地摇头,心道母妃在这里,哪需要什麽太医啊?
“你们都先退避一下。”安静了会,裴晨突然下了命令。
我不解,抬起头,惊讶地看他,他却只是朝我微微笑了笑,又转过去道:“朕有些事情要和王爷讲。”
雪依像是一开始就知道他会这麽吩咐,刚待他说完便福了一礼告退。见她这样,韶华自然也不好多留,也跟著出了去。母妃却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先过来抓了我的手,细细诊脉。裴晨让开了些,似乎是想腾出个地方来好让母妃坐下,母妃却并不理会,诊过脉後也不说些什麽,直接走了出去。
这期间裴晨一直都沈默著。
母妃出去後,雪依亲自端了参汤进来,朝裴晨道:“皇上,先让王爷喝下吧,也当是润润喉。”裴晨淡淡应了声,伸手接过,又转身来扶我。我本以为他应该是不会照顾人的,没想到他却是做得熟练至极,把参汤一勺一勺地喂我喝下,无论是速度还是角度都无可挑剔。本来就只一小碗,很快就喝完了,他捧著碗朝我道:“二哥,我手都在抖。”却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