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干得好!”声音从背後传来,正是芑纶。
裴晨招呼她过去,摸著她的头,问:“刚才去哪了?”
“去了几位姐姐那儿。”说著从袖子里拿出颗糖,递给裴晨,“芑缔姐姐给的,哥哥你要不要?”
裴晨摇头,又问:“芑桦姐姐到了麽?”
“到了,驸马也到了。”
裴晨点头,拍了拍她肩膀,道:“那你也坐过去吧,一会就开宴了。”
芑纶应了一声,小跑著离开,又像是想起了什麽,跑了回来到我面前,塞了粒糖在我手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才跟著後面追来的乳母走了。
“王爷,回府吗?”
宴席结束後,韶华跟著惜福进来,将带来的披风给我穿上,问道。
我还未回答,一旁的裴晨便开口:“二哥,今天也不早了,暂且就在宫里住下吧。”
“是啊,王爷,毕竟您也才刚醒……”雪依接上话头,继续道。
我本来就没什麽立场,被他们这麽一说,自然点头应了下来。裴晨似乎挺高兴,吩咐了备轿不算,竟又亲自送我出了御花园,等我上了轿子还亲手拉上了轿帘。
我受宠若惊了。
这皇宫,说小不小,可从御花园到嘉榆宫,也不过是刻锺的路程而已,竟也用上了轿子,这待遇,怕是连母妃都没受过。
坐在轿子里自然是无聊的,胡思乱想的,就想到了母妃。
“韶华。”我想韶华应该是跟在轿子旁的,便出声叫道。
“在。”
“母妃怎麽没来晚宴?”宴席上原本是母妃的位置也一直空著,裴晨和雪依也都未说什麽,应该不会是有什麽事,可问还是要问一下的。
“太妃下午在陪著皇上选秀女,後来说是累了,便没有来。”顿了一会儿,他又道:“王爷可要去见?”
我想了会,道:“罢了,便让母妃休息吧,明早再去拜见。”
第二日早上到母妃宫中的时候,里面已经有很多人等著了。我扫过一眼,见大多是些生面孔,便知道定是昨日刚选进宫里的那些女子。她们昨天被训了话,今天倒是都学乖了,还未待我跨进门便一个个跪了下去道福。
母妃也已经起了,正在上座坐著,看面色倒也无甚不妥,我才略微安心一些。
走过前去请安,然後被母妃牵著手训话:“让你多穿些衣,怎的手还是这麽凉?还有眼睛怎麽会那麽肿,昨天没睡好麽?”声音倒是不大,显然是怕那些女子听见,也算给给我留个面子。
我僵著脸笑,扯开话题道:“母妃,儿子刚起,还饿著呢。”
母妃果然立马就不追究了,忙唤了惜若姑姑传些点心,又道正好大夥都还没用早膳,便一起吃了吧。
下人很快就张罗好了一张大桌子,那些女子围坐著边吃边在聊著些什麽,我自然是坐在母妃边上,漫不经心地嚼著可口却早已腻味的精致点心。
“曦儿。”母妃突然唤我,“你且看看那些人,可有什麽熟悉面孔?”
我依著话去观察,却未获答案。
见我摇头,母妃笑得有些怪异,“是麽,我倒是觉得,每个人都有那麽点地方,生得和哪个人特别的像。”又转头来看我,“你大约是每天都见著,便忽视了吧。”
我没听懂话里的意思,不敢胡乱接话,只得低著头,假装很认真的在吃。
“听不懂便算了。”母妃叹了口气,“你若是这麽容易便懂了,我也早就能安心了。”说著递了碗甜羹给我,道:“小心噎著。”
我忙应了,伸手接过。甜羹大约是惜若姑姑自己做的,依旧是从小就喜欢的那味道,还加了新做的桂花糖,特别香甜。母妃看著我喝下,吩咐侍女再盛一碗,又朝我道:“你再看看那些女子,可有哪些个与众不同的?”
“恩。”我点头道:“那穿红衣的,和那个穿紫衣的,品级大约是高些。”自小生活在宫中,即使这後宫品级与我无关,到底也还是知道些的。
母妃点头,笑道:“按理说,这刚选进宫的,得到的封号大都是些答应、常在之类,顶多也就是那些特别漂亮,或者家世显赫的,给封个贵人罢了。而这两个,却是一进宫就被封为嫔,怕是历史上也找不出几个的了。”
我心道难怪两人穿得比周围那些人都要华丽些,却不知道为什麽母妃突然说起这些。
正想问,却听见那边声音突然高了起来。
“姐姐那麽漂亮,昨晚上肯定被皇上召见了吧?”
“哪轮得到我!……”
“那定是姐姐你了!”
“不是不是……”
我接过下人递来的甜羹,慢慢喝著,却听得一句“也不知皇上去了哪里,也不见通报,那人定是极受皇上宠爱的,可真是天大的福份。”一下子没稳住情绪,便呛著了。
当下便咳了起来,惊得满屋子的人都盯著我看。
母妃连忙给我拍背,问道:“烫?”
我涨红了脸,好半天憋出一个不字。母妃见我似乎没事,便朝那些人道:“大家继续吧。”又转过头来嘱咐我小心些。
忙点头应了,我小口小口地咽下甜羹,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其实昨晚上,裴晨在我那里……
昨天下了轿便看见裴晨,他竟是一个人走过来的,脸上有些泛红。见了我,他也不说话,只挥手让韶华他们退下,然後拖著我进寝室,再一路拖到床边,倒头就睡。我闻著他一身酒气,便知道他是醉了,也不知道他刚才那些话是怎麽说出来的,那时候明明还清醒的很。
却也不是关心这事的时候了,我想尽办法想把他的手从我腰上卸下去,许久未果,只得唤了韶华进来想要他帮忙。谁知那厮却道:“万岁爷的手奴才自是不敢碰的……”说著又退了出去。
什麽话!平时对我也不见他这麽尊敬!
话虽这麽说,我也是不敢把他叫醒的,只能自己对著自己干生气。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眼睛实在是痛得狠了,想著就闭会眼,谁知一闭就到今天早上才醒。醒了才发现自己端端正正地睡在被窝里,唤来韶华,他却说他并没有再进来过。
难道是我自己在梦里脱了外衣还散了头发?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那麽能做这事的便只有一人……
想想我就有些发寒,万乘之尊哪,竟然给我打杂了……
“曦儿?”母妃从我嘴边拿过空碗,“身体不舒服麽?怎麽对著个碗在发呆?”
我犹豫著该不该把这事告诉母妃,想了想还是决定做罢。看看天色已然大亮,那些女子却丝毫没有要停的念头,我只得先行告辞。母妃撑著额,轻应了一声,也没再多说些什麽。
出了宫之後我依旧过同以前一般的生活,白天无所事事,晚上便去寻些知己,听听曲子,也乐得逍遥。
这期间又去寻了趟婉儿,谁知那楼竟是被官府封了,也不知是出了什麽事。心里念著那人,便让韶华派人去寻,却是了无音讯,最终也只得作罢。
闲散了月余,宫里竟传来了母妃要去寺庙中清修的消息。母妃从来便不信佛,我自然对此大感怀疑,匆匆地入了宫。
正好在母妃宫外遇到惜若姑姑。
她也看见了我,因手里端著东西,便只略略低身行礼,问道:“王爷怎的这时候入宫来了?”
“听说母妃要入寺修行?”我扶起她,问道:“母妃什麽时候信佛了?”
她叹了口气,道:“太妃也不是专为了去寺院才去的,只不过想离开这宫里罢了,那些妃子们总来念叨,太妃自选妃之後身子便不大爽,琢磨著出宫去清净清净,才做这决定的。”又笑道:“太妃从来就不信这些东西的,王爷还不知道麽?”
我点头,心道母妃一直都坚持靠天不如靠己,个性强硬的很,这大概也与她之前的生活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母妃不舒服麽?”我问道。这一个多月也没来问过安,母妃自然是不会怪罪的,可现在想想,自己心里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於是忙又问道:“要紧麽?太医看过了?”
“王爷说什麽呢,太妃自身的医术了得,即使是惜若,自问也不会比宫中那些太医差的,他们除了奉承,还真没什麽大本事。”她话语中带著些责怪的意味,忽而又转了口气:“只是这早年欠下的债,也终是要还的,医术再好也没用。太妃早就想通了,所以倒也没什麽悲伤。”
我黯然,不知该做何回答。
“王爷还是回去吧。”她突然道。
“怎麽了?”
“太妃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王爷了,若是看见王爷,又不免要为王爷操心起来,到时候连走都走得不安稳。”
我只能苦笑,找不到话语接口。
其实这时候我该悲伤的,这个世界上与我最亲的,生我养我的人将要离开,即使是落泪也不过分的。可是心中有的,仅是一点点不舍,仿佛只是一个朋友打了个招呼说要去远游那般。
“王爷,天冷,还是回去吧。”惜若姑姑轻声道,“太妃的事,太妃自己最明白要如何处理,王爷不用担心。”
我看著这个照顾著母妃,又协助母妃一同抚养我长大的人,看著她在华丽的宫装包裹下掩藏不住的些许沧桑,渐渐的,一股感激之情自胸中涌出,无法抑制。
退後一步,我跪了下去。
她大惊,倒吸一口凉气,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来扶我。按住她的手,我摇头道:“裴曦知道,其实这时候想要担心,也已经是晚了。何况裴曦自问性淡情凉,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母妃若真是走了,裴曦大约也只是掉几滴泪罢了,伤不到心里去的。”
她也跟著跪了下来,用力地拽我,嘴里不停地念:“王爷,这成何体统!快起来……这成何体统啊!”
我淡淡笑了笑,继续道:“其实裴曦清楚,母妃自然是比裴曦坚强许多的,可是……”
拉扯间,一个声音自寝室的方向传来,“曦儿……”
寻著声音转过头去,那原本紧闭的门已经大开,母妃倚在门柱上,静静地望著这边。猛地发现,和那富丽堂皇的建筑比起来,母妃的身影,竟是那麽瘦弱。她又开口,唤道:“曦儿……”依旧是那个语气,在不可抗拒的威严中,又带著深深的关切。离的远了,看不清她的表情,我便起了身,想要过去。
她把那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然後摇了摇头。
又似是叹了口气,说道:“不必哀伤。”
我顿时心虚了,低著头说:“我没有……”
然後我看见鞋子前有水滴不断地落在地上,轻溅起来。
“下雨了。”我道。
“是下雪了。”母妃接口,“才这个时候……今年冬天,定是要特别冷的。”
抬起头,天空中果然在飘著一些小小的雪花,太小,还不成气候,落在地上便化了开来。可凉意依旧是侵了进来,让人忍不住发抖。
看著竟有些发愣,直到母妃再次唤:“曦儿……”
转回头望她,才惊觉脸上似乎是落了好些雪,湿了满面。
视线比之前更加模糊了,只能隐约看见她一个轮廓,可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分明看见,母妃笑了。她笑著道:“回去吧。”
我应了,跪下身磕头,道:“母妃珍重。”
她也应,话语中带著浓浓的体贴:“记著我之前叮嘱的话。”
我一震,复而磕了个头,然後起身,离开。
出宫门时,我听见母妃的声音自身後传来,她说,惜若,去把那燕窝再热了,记得多加些奶……
一切都是那麽平常。
回到府中,等在门外的韶华见了我,毫不掩饰惊讶的表情,却是忍著什麽都没问,扶著我进去。
在大堂里坐下,韶华拧了热毛巾过来,刚递给我,就听得外面侍卫进来通报,宫里急召。
拿的是皇帝的牌子。
韶华让他退下,又吩咐帐房支了些银子打赏来通报的人,转过头来问我,“王爷,去不去?”
我把毛巾整个覆盖在脸上,好半晌,才回道:“能不去麽?”
然後连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真,傻。
这是圣旨。
韶华皱著眉头看我,转而叹了声,吩咐下人备马车,然後又拿了件披风给我穿上。
将毛巾递给他,出了厅堂才发现,雪已经落得大了,仅刚才那一小会,地上竟已积了有鞋垫厚度……
地上的雪很松,踩上去就融成冰,然後冰水就渗到鞋子里,冻脚。
我看著边上韶华撑著伞,扶著我坐进轿子,朝他道:“你就别去了。”去了也是呆在外面干等,那麽冷的天,还不如在府里呆著。
他显然是愣了一下,随後便应了下来,又问:“王爷回来用晚膳还是……”
“让厨子不用准备了。也不知什麽时候能回来。”
“是。”
轿子直接进了宫门,刚下轿子就被两个小宫女扶著进屋,门关上时才反应过来,来了个不认识的地方。
还未开口问,那两个宫女其中一个已经跪了下来,一眨眼的时间而已,已经红了眼眶,朝我哭道:“求王爷……救命……”
我自然跟不上这变化,只能傻傻的站著。那女子见我这样,竟磕著头又道了一遍:“王爷救命……”
我忙道:“别……”走上前去伸手想要扶她,走到一半却被另外一个宫女拦住,接著被扶到椅子上坐下,随後那宫女便顺势也跪了下来,道:“求王爷救救我家主子。”
我很为难,可是这麽下去也不是办法,只能让那女子先把事情说了。原来她竟是容妃,後宫中品级仅次於雪依的妃子。
“奴家不敢让太医来诊脉,听说王爷懂医,又一直听闻王爷心地仁慈……”
我忙止住她,“停……”
她立刻住了口,望向我的眼神中带著恳求。
我很为难,也有些奇怪,明明是裴晨的召见,怎的会到这里来?看这屋里的摆件,应该是在後宫里,可轿子是怎麽进来的?
“王爷……”见我许久没有反应,容妃又唤了声。
我长叹口气,正想让她继续说下去,就听见屋外惜福的声音:“皇上……”声音还没落下,门已经被推开了,一个身影冲了进来,正是裴晨。只一瞬,他就晃到了眼前,急急地喊著:“二哥……”
“……”他站著居高临下地看我,我自然只能仰起头,还没想好要说些什麽,他便已经转过了身去。我这才发现容妃已经吓白了脸,跪在地上不住地颤抖。
我站了起来,想要行礼,手却很自然地被裴晨拉住了往上拽。他的力道很大,吃痛地看他,不免被他恐怖的脸色怔住,忙移开视线。
裴晨似乎是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转了回去,问道:“惜福,假传圣旨,为何罪?”
“回皇上,为大不敬。不赦之罪。”
我一惊,看向容妃,只见她已经瘫坐在地上,泪还在不停地流,已湿了满面。有些於心不忍,我想要劝裴晨,刚张口,手就被另一个人拉住了。
转头才知竟是雪依,不知何时她已经站在我身後了,她皱著眉朝我摇了摇头,用口型说著:安静。
我马上低头,心道幸好有雪依在,不然刚才若是在裴晨震怒的情况下为容妃求情,怕是要自身难保了。
一个王爷在後宫里和嫔妃会面,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全看裴晨的心情了。
裴晨或许真的是气得重了,竟久久地不说话,气氛也就愈发地紧张起来。
“皇上……”半晌,雪依开口打破了沈寂,“今天也不早了,这事现在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不如先把这里封了,改明儿再细查。”
“明儿?这事还能拖到明儿?”裴晨的声音不高,却冷得让人发凉。
雪依扶住我,朝裴晨喊:“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