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灯(伯伯第二部)————白小冷

作者:白小冷  录入:07-02

      01
      连生考上的是北方一个省会城市的著名高校K大,虽然没能去成北京──全国莘莘学子心目中向往的双子星,但这所闻名遐迩理工科大学的科研水平在全国首屈一指,毕业生历来以极高的出国率为人乐道,连生报考的专业也在该校排名靠前,除了地域,实在也没什麽好不满意的。

      在高考後学生们集中估分时,学校对连生他们几个尖子生抱了很大的期望,校领导特别召集常年带著高三的老师们开会,商量为著几个伢填报志愿的事──既要好又要稳,孩子没经验,可不能叫他们一失手自毁前程。

      连生是班里的化学课代表,人说化学是第二门外语,升上高中後连生就对琐碎的公式与晦涩的外国字母表现出极高的天分和悟性。K大是这帮把年轻时代没能实现的梦想在粉笔灰中宣泄消磨的人商量出的集体智慧。为这,连生闹过别扭,他不明白他自己的事怎麽就变成服从统一战线式的学校安排了,还有人身自由没有?

      姑且不提人身自由这个时髦词,去首都读书是这个农家少年的打小的想望,十年寒窗,不进京算什麽成功呢?石溪村太小,县城太窄,银锁虽然能抚慰连生的人,却熨不平他的野望他的心气,他太渴望在一个广大的世界中获得力量证明自己了。

      可这个破败家里的现实难处又在时时刻刻提醒著他,刺痛著他,至少从消费水平和生活支出上考虑K大就是个好得多的选择。因为是老王家的独苗子,连生享受著和村里富户里的孩子差不了多少的吃喝待遇,脾气一拗上来更是谁都降伏不住,出身寒门却没受过什麽委屈。随著年龄渐长,观察力天生就比同龄人高出一筹的他慢慢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不是谁都拿他当宝贝,除了银锁他的细叔天下再没有人在意他皱眉还是生气把他放在心尖尖上疼著护著。连生模模糊糊的感觉到支配著这个世界的还有另外一种力量,他的细叔也不具备的力量。在这个力量面前,他们一家都是那麽无力的任揉任搓,如果可能他只想替银锁叔扛下所有的重担。

      那个男人,对他,恩重如山,情深如海。
      在一笔一划写下K大的时候,连生不再犹疑。
      又到农闲的时候,这几年外出打工的农户逐渐多起来,都听说大城市好发财,村里的壮劳力是走了一拨又一拨。这年头粮价一跌再跌,有些志气想头的谁还守著一亩三分地,什麽建筑工地,保安公司,出去的人见了把世面,回来时腰包鼓囊,往外掏的都是十元一张的票子,那个滋润劲头可不叫人眼馋死?

      刘二流子刘兴不晓得是第几回进城了,二流子仗著有些家底,总嫌锄头把子磨手,刘旺高考落榜後在县城开了家拉面馆,一身黑肉的汉子揉起面来比请来的师傅还出力,面实在人肯干,生意倒也红红火火。刘兴人才没有好赌好喝脑子灵光,前几年不塌实的名声传开後狗见了都嫌,经常看到提著裤子被他老爹追著打,谁知道这二流子一气之下进了城,不知怎麽著竟拐回来个妹子,把村里的後生惊的直梗脖子,等到来年妹子下了崽,乐的刘老头差点没变儿子。

      "银锁哥,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做人哪心眼可不能太死。穷贱穷贱,人穷就贱,这年头干啥事都只认这个──"刘二伸出三根指头一拈,"人家城里人可比咱聪明多拉......"

      "你小子到底在城里做啥哩?"银锁好奇的问
      刘二在银锁耳边一阵嘀咕
      "夜总会保安?"银锁叫起来
      "别嚷别嚷,"看到对方惊异的神色,刘二神秘兮兮的脸上淹不住一丝得意,"别看咱庄稼把式不行,干保安可是一流的。银锁哥,村里多少人拖我给在城里介绍工作我没答应,兄弟我信得过你,这活儿,不是我吹,工作轻松,待遇好,还能认识妹崽儿。"

      "一个月能有多少钱?"银锁犹豫的问
      刘二伸出一根指头
      "能有那麽多!"银锁惊的直抽气,心里仆仆翻腾著,这个家里太需要钱了,连生奶奶沾不得农活,哥哥要吃药,地里的东西卖不出金,还得看老天爷脸色,最要命的是连生来年的学费还没著落,他并不在乎在哪里干什麽,刘二总能摸著银锁的心思,带些生钱的门路给他,衡量著在家种地与外出打工的收入,银锁心动了。

      可是一念到家里的景况,银锁热起来的一颗心又直直沈坠到水缸里。
      连生奶奶年近七十,时常犯病,金锁衣食住行都要人伺候,家里根本离不得人,这时候偏偏又没个帮手。是啊,出得村的汉子不是光棍的家里都有个婆娘看门,一个好女人不仅是庄稼汉的帮手更是守护後方的门神,有了她们,城里挑砖的男人才不会因为惦记一家老小失了准头砸了脚。

      心情矛盾的银锁思忖著,他就像一条离岸的鱼,焦虑的挣扎扑腾,却被金钩牢牢钩住,钩破鱼唇也逃脱不得。
      谢绝了刘二流子的好意後,心情有些阴霾的银锁慢慢的走在乡间小道上,晚风吹拂著他粗糙的脸颊,钻进衣角鼓胀起来,高大厚实却略微佝偻著的背,银锁完全没有意识到石溪村的风水雕刻著他,年复一年,一如祖祖辈辈的农家汉,留下一个惊人相似的剪影。

      明年开春一过,银锁三十一,放在别家已经是个欠揍的半大兔崽子的爹。
      走近家门,银锁的脚步变的轻快起来,虎虎生风,还没进门就听到连生奶奶中气十足喜气十足的咋呼:"连生的信,连生来信了,快念念──"
      银锁一听,五步并作三步的冲进门,连生奶奶像抚摩著圣物似的磨挲著宝贝孙子的照片,照片里连生和一个陌生的男孩并肩站在K大明亮烫金的大门前,轩昂俊挺,笑容熠熠。

      仿佛被少年阳光的笑容煞要眼,银锁忙揉揉突然烫热的眼角,眼睛却一刻也不舍得离开,大手在不甚清晰的人影上抚个不住。
      02
      石溪村坐落在大山坳坳里,四面环山,方圆几千里被苍翠蒙蒙的绿屏障重重深缩,延绵不尽。村是捻死只虱子也揩不出肥油的赤贫村,县是国家级贫困县。不过,社会毕竟在进步,要致富,先修路。过去去一趟县城要走几十里山路,现在开著拖拉机用不著半个小时,路在向前延伸,人们的思想也在不知不觉的发生著变化。

      不说别的,就说这新一届村长的选举就犹如平地里炸响一颗闷雷。为啥呀?就因为这新选出的村长不姓王!石溪村百来户人家,王姓是村里的第一大姓,光数人口就超过半数,有自己的宗庙和祠堂。村长不姓王,除了文革那几年胡闹,这事儿简直闻所未闻!村长不姓王,咋能服众?这人还咋管?

      新当选的村长金三才,要才没才要能没能,要放在几年前就是个给婆姨倒脚盆的玩意儿,金家一夜暴富还不是沾他有钱女婿的光,他选上後,流言传的沸沸扬扬,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又能说啥呢?村里人人参与了投票,这结果是不折不扣的民意!

      王姓衰落,德高望众的老村长老王爷气得在家一病不起,村里人叹息过後,听的最多的还是对金三才找个了好姑爷啧啧豔羡,金三才的女婿在县里开了家鞋厂,听说县里领导特别关心鞋厂的发展,拍著他的肩膀鼓励金女婿好好干,这不,合影还放大挂在金家粉刷一新的大墙上呢。

      金村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把这原本划分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各家责任田来了个重新分配。一勺一亩,一点不含糊。这下可捅了连生奶奶的马蜂窝
      老王家的十亩三分地一下子给砍掉了一半,那还得了!
      那个一个炽热的三伏天,白花花的日头直晃晃的照耀著大地,老牲口躺在树荫下伸著舌头直喘气。银锁脑门鼻子上蒙了一层密汗,从地里回来的他摘下草编帽後,用葫芦瓢子一连从水缸里舀了几大勺凉水,咕噜咕噜灌入烧的冒火的喉咙......

      抬眼一看,家里大门敞著,灶是冷的,连生奶奶饭也没做,家里人影都不见一个
      "哥,哥──"银锁喊了两声,金锁从屋里滚了出来,扑到银锁怀里,蓬头散发,吸溜著哈喇子,嗷嗷直叫,看来是饿坏了
      "妈上哪去了?"安抚著哥哥,银锁问道。他掏出准备当午饭的馒头,塞给金锁
      金琐咬著馒头,含含糊糊的说:"妈`盖印``盖印去了......"
      银锁忽然记起来,今天是拿租田合同上村委会盖印的日子,村里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连生奶奶家承包了村里十二亩地,每年到了到了这个时候都要拿著当初和村里签定的土地承包合同到村委会盖个印,算是对来年土地承包关系的一种续约。

      "哥,慢慢吃,呆会喝粥。"银锁摸摸金锁的头,走进厨房,灶台下并没有找到上午喝剩下的白粥,看来连生奶奶晌午就出门了,银锁不得不汗流浃背的生起火来。
      端出一碗咸菜,兄弟两个坐在堂屋里开始吃饭,金锁已经吞掉了两个馒头,第三个馒头咬了一半後,把剩下的一半扔进了银锁的碗里。银锁习以为常的吃掉金锁的剩馒头,就著咸菜大口大口的扒著粥,热汗一滴一滴落下来──

      正在此时, 堂屋里闯进来个女人,上气不接下去的嚷嚷道:
      "王银锁,别吃拉,赶紧`赶紧去看看,你娘和金破锣打起来拉!"这金破锣是金三才的婆娘,因为她的嗓子像敲破掉的锣,让人听了心里直发怵,故得此名。
      连生奶奶是出名的辣,这个金破锣是远近闻名的泼,看来这次是跟火星撞地球一样精彩了。
      等银锁气喘吁吁的赶到金三才家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已经围了大半圈,媳妇儿们捂著嘴嘻嘻的笑,双方的叫骂已经开始不堪入耳,金破锣插著腰,一张嘴就把连生奶奶沈芝麻烂谷子的风流韵事抖落出来,连生奶奶守寡的早,寡妇门前是非多,金破锣一口一个骚货野种,连生奶奶蹬蹬!几步上前,一个老拳照金破锣的脸孔锤过去,两个人又扭打在一起。

      "妈,妈──"银锁冲上前去扯他妈,被金破锣的指甲在脸上划了一道,有的爷们儿开始看不过去,纷纷上去拉的拉扯的扯劝的劝,连生奶奶一看儿子来了,被挖出早年风流的她不好意思再掐架,骂骂咧咧的被银锁架走了。

      回到家连生奶奶才想起正事儿,不禁怒气难平的向银锁说起今天的遭遇。
      金三才欺负到老王家头上来了,村里重新划分责任田,连生奶奶家的十二亩一下子砍成了六亩,那多出来的六亩硬是长给了金三才的小儿子,金王八倒插门女婿的小舅子!

      "那金三才说啥咱家只有一个劳力,就是给十二亩地也侍弄不了──放他娘的狗臭屁!这地有不是他的,十几年了我一个寡妇带两娃儿也伺候过来了,那时候他怎麽不放屁!"

      骂完金三才连生奶奶开始唉声叹气的擂胸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絮叨:
      "老头子,你咋就死的那麽早啊!你在天上咋不照应著咱家金锁健健康康,保佑咱家银锁早点娶上媳妇儿,死老头子,你就看著人这麽欺负咱老王家啊──"
      连生奶奶泪眼朦胧的看著沈默不语的二儿子,指望他想个办法
      银锁吸了口旱烟,思索片刻後,把烟枪在锅台上磕了磕:"妈,我看──六亩就六亩,六亩地能种好也比图个虚名强,今年年景不好,天旱,化肥又涨价,咱家地还荒著不少......"

      "你懂什麽!"连生奶奶打断银锁,"土,土,种地人的谷,地是咱农民的命根,啥世道都一样,有了田咱就不怕变天,你可别跟那刘儿流子学去了,哼!不要田,有他後悔的时候!"

      银锁的嘴角绽出一丝苦笑:"妈,哪能呢!"
      连生奶奶想不到一向有主意的老二这样没出息,心里气恨难平,夜里辗转反侧睡不著觉,可她是一个妇道人家又能怎麽样呢,两个儿子一个等於是废柴,一个又是三棒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性格,出息的孙子却天高皇帝远,连生奶奶是认定了金三才是欺负她家人丁单薄才敢如此。这时候这里她蓦的想到家里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儿没张罗。

      连生奶奶和金破罗结了怨,金三才本来是料著老王家要成刺儿头的,他生性懦弱,招架不住连生奶奶才搬出金破锣,谁想到过了几天王银锁主动交来了按著指印的新土地承包合同,连生奶奶也没再来骂,真是稀罕了。

      本来这件事儿就这样风平浪静的过去了,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应的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金破锣还记恨著连生奶奶那一拳,金三才小儿子娶媳妇造新房,好死不死的那块地正是埋著连生爷爷银锁他爹的乱坟岗,说是乱坟冈其实已经不是了,当年是实在穷死才把人随便裹张破草席埋在那儿,现在大部分人家都已经把先人迁出,归入祖冢。只剩下连生爷爷孤零零一坐坟茔。

      要说新房选址在那儿没有忌讳吗?可风水先生一句话就打消了金三才的顾虑:
      "风水不好?哼!石溪村的灵秀之气都叫他一家占去了,"风水先生用扇柄一指坟头,铿锵掷地:"凤凰栖平谷,大人从此出。"
      金破锣念头一闪想到王连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手一挥,"挖!"
      老王家的祖坟叫人挖了!连生奶奶不相信,赶到乱坟岗一看,正瞧见一个小青年挥起铲子向老头子的头铲去,连生奶奶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03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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