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摇摇头,“这种话休要乱讲,再说一切自有定数。”
从岐月山回到函阳郡之后,陈远和徐焕之商定好第二日启程。
当天半夜时分,云七又一次偷偷潜了出去,余凌跟在他后面,一直到了函阳城城南郊外。同样的方法,叫来了同一个人,那人交给云七一封信后就走了。
云七回去的时候一推开门却看见蔡绪正端正地跪坐在他房里。见云七回来,蔡绪说:“云公子,绪已恭候多时了。”
云七走过去,拿起早就给他准备好的纸和笔写道:是将军让你来的?
“不是,他很相信你,可我想不通为什么。不过我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即使被大哥以违抗军令处罚,我也不能让你再继续欺骗他了,无论如何你今天要给我解释清楚。否则……”说着蔡绪从腰间抽出一把一尺多长的匕首,一使劲插在了方几上。
这时门开了,陈远和余凌走了进来。蔡绪看着余凌,“你带大哥来干什么?”
“我……我怕你和云公子动起手来。”
“你还怕我打不过他不成?!”
“你别说了!”陈远走过去从方几上拔下匕首,插回到蔡绪腰上的刀鞘里,然后把他拉起来,“你先回去吧。”
蔡绪悻悻地带着余凌走了。陈远问云七:“你有没有出卖过我?”
云七摇摇头。
“那好,你休息吧。明天还得赶路呢。”
陈远开门刚要走,云七在后面拉住了他。陈远回过头,云七指指陈远,然后拍拍自己的心,又指指自己。陈远点点头,“对,我相信你。”
云七后退两步,双手相抱,举过头顶,作了个长揖。陈远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陈远临时决定安排蔡绪留下,让宁长代替他跟自己去涟州。蔡绪虽不甘心,但也没有办法,只能把宁长拉到一边,嘱咐了几句关于云七的事,还把余凌派给了他。
一路上宁长都在观察云七,但是因为他不说话,整天只是像个影子似的跟着陈远,宁长实在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云七一路上都闷闷不乐,因为觉得陈远这样无条件地相信他,自己却什么都不解释,这让他觉得很过意不去。而且陈远越是一副无所谓、坦荡荡的样子,云七越是觉得惭愧。
终于有一天,他们在驻营郊外的时候,云七找到一个陈远身边没有其他人的机会走到他身边,从怀里掏出了那天接到的信,递给了陈远。
山雨
信是裴悫写的,说只要云七能及时向他汇报陈远和徐焕之在涟郡查案的情况,他可以暂时撤回对云七、陈远和徐焕之的追杀命令,而且他也不会把“那件事情”说出来,还答应他将来帮助他跟“那个人”远走高飞。
陈远把信扔进眼前的篝火里,然后抬起头看着云七,等着他的解释。云七坐到陈远旁边,捡了块石头,在地上写出了事情的原委。
伏虎门的联络信号就是用云七在树林吹的短竹管吹出鸟叫声,能用那种竹管吹出声音不仅要有深厚的内力,还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才行,而且伏虎门有规定:只要是门中之人,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听见联络的信号,就必须出面相见。所以当云七在快到霖县的时候,第一次听到那种声音之后就发现他们被伏虎门的人跟踪了。
在霖县的那晚,云七偷偷出去把伏虎门的人引出来,是想问个清楚。那时跟他见面的人叫禹大,在伏虎门排行老大,除了裴悫就只有他可以对门内其他的人发号施令。他功夫很好,是个绝顶高手。据云七估计陈远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他因为怕被别人认出本来的面貌,所以自己毁了容。禹大是一个讲信用、重义气的人,云七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为裴悫所控制,但因为一直敬重他的为人,而且平时他们两人一起执行任务的时候比较多,所以在伏虎门里,云七跟他的关系最好。
当时在树林里云七跟禹大的对话是这样的:
禹大:“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云七:我听见了你的笛声。你跟我们跟的最近,后面还有其他的人吧?
禹大:“是。”
云七:有我在,你们休想动陈远和徐焕之一根汗毛。
禹大:“为什么?”
云七:陈远和徐焕之都是心如光风霁月之人。而且陈远还救过我,你不能杀他们。
禹大:“这是丞相给我的任务。”
云七:能不能尽快帮我把这封信带回去?
云七把提前写好的信交给他。
禹大:“我会让人转交给丞相的。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云七的信里说自己虽然被陈远抓住了,但他现在已经取得了陈远的信任。他请求裴悫再给他些时间,他一定会及时送出陈远和徐焕之查案进展的情况,并要裴悫信守诺言。
云七写了擦,擦了写,折腾了半天,终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清楚了。陈远问:“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云七接着写:我不会把真实的情况告诉裴丞相。
“那他会相信你吗?”
云七:不知道,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
“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裴悫说的‘那个人’是谁?”
云七摇摇头,不肯说。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能帮你呢?”
云七:没有人能帮我。
陈远看着他隐忍的表情,叹了口气,“需要帮忙就告诉我。”
建康。
其实裴悫对云七的话将信将疑,而且他并没有把握能顺利地除掉陈远和徐焕之。所以仔细考虑了几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天裴悫在丞相府设了个简单的家宴,找来了曹允、惠仑和习之朝。
一开席他便说:“今天找各位来是想商量一件事关我们九族生死与繁荣的大事。”
大家都不再说话,抬起头看着裴悫。他接着说:“老夫现在已经得到确切的消息,函阳王被灭门和车贵嫔的龙种不保都与皇上有关。”
“什么?!”惠仑瞪大了眼睛看着裴悫。
习之朝也不大相信地问:“丞相所言当真?!”
裴悫点点头,“用不了多久,老夫就能找到确实的证据了。”
曹允倒是很冷静,波澜不惊地说:“如果真是这样,那当朝天子岂不是要成为一代暴君。”
“成许所言极是。”裴悫似乎正等着他这句话,“皇上是暴君的话,为了江山社稷,国家安危,就应该尽早除之。”
此话一出,惠仑又被吓了一跳,“丞相的意思是……”
“取而代之。”
曹允喝了口酒说:“丞相已经心中有数,都安排好了吧?”
“那就要看各位是想等着被皇上一个个地斩尽杀绝,还是想帮老夫夺取皇位后封侯拜相了?”
惠仑端起酒觞佯装慢慢喝酒,不再说话,心里却想起前些天在泰明宫的事情。他承认自己当时是动了心的,可他心里也明白,自己跟皇上是不太可能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发展的。但皇上说的话很有道理,只要他在位一天,自己永远都是国舅。可如果裴悫当了皇上,妹妹就不再是太后,到时候别说是他,就是整个惠氏家族以后到底会怎样都将难以预料。而且裴悫如果想要斩草除根的话,自己又怎么可能会不受牵连。况且无论从那个角度看裴悫都像是更狠毒的能=那一个。而司马昀毕竟为正统,如果他真帮裴悫夺了帝位,将来就是裴悫依言给了他荣华富贵,自己恐怕也将永远难以摆脱反叛之臣的恶名,万一裴悫再治国不利,弄不好他惠仑还会因为六亲不认,助纣为虐而遗臭万年……
惠仑前思后想的当儿,曹允和习之朝已经都表示了会支持裴悫。
“太序在想什么啊?”裴悫见惠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转过头看着他,“你放心,将来成就了大业,封王分地绝少不了太序,这些年老夫待太序怎样,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可曾因为你是国舅而亏待于你啊?”
惠仑赶紧回复了常态,“丞相多虑了,我只是在想两方交兵的话咱们有多少人马可以调动……”
“唉——,太序平日那样聪明,怎么今日犯起糊涂来。”曹允打断了他的话,“逼宫何须大批兵马,现在陈远、吴虎、徐焕之都远在边关。慕子云的守兵有限,咱们只需暗中调来裴将军(裴亶)和公达的人,再加上夏侯校尉留下的人马,只要布置得当,到时候杀了皇上身边的禁卫军,围住宫城,看朝中哪个还敢反抗?等控制了建康城,再将皇上杀兄灭子的罪行昭告天下,到时自会四海归一,根本不需要调动大批兵马。”
“可是现在夏侯搏的人都由张嗣成的人代管。如果他到时候站在皇上一边,这结果可就胜负难料了。”习之朝不无担忧地说。
“哼!”裴悫冷笑一声,“你们放心,那个老东西,我自有办法能够摆平他。等收拾了张嗣成,就立刻叫家弟和公达带兵前来建康。”
过了几天,司马昀把惠长庭召进宫,然后带他去了猎场。惠长庭的箭法很有名,他可以蒙着眼睛,凭声音射下空中的飞鸟。从猎场回来司马昀便说要惠长庭暂留宫中教他射猎。
惠长庭是个英武俊美,人品端正的武将,十八岁时被封为射声校尉。因为与司马昀年龄相仿,当年曾跟他一起进过国子学。所以要论兄弟情谊,司马昀跟惠长庭的感情到还更深一些。只是近几年司马昀跟裴悫的矛盾日益激化,所以他看惠仑也越发地不顺眼,跟惠长庭的接触自然也就少了。
留在宫里的第一晚,司马昀找了莫迦和齐康来演奏宫乐,跟惠长庭饮酒叙旧。两人回忆起小时候一起在宫中玩耍和在国子学时作弄博士(国子学的老师)的事,一切仿佛仍历历在目,皆在眼前。
夜色渐浓,两人都有些醉了。惠长庭说:“记得最后一次见皇上是三年前迎娶皇后进宫的时候,当时的排场好大啊!迎礼的队伍在宫城外绵延了数十里。”
“是啊,丞相和母后给选定的人嘛。”
“臣记得,大婚后的第二天,皇上私下里跟长庭说过,虽然开始不喜欢皇后,可后来却发现她是个不可多得妙人。”
“嗯。”司马昀低下头闷闷地答了一声。
“只是没想到她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一转眼,她被打入冷宫也有些日子了。唉——,算了,不提这些烦心事也罢。”司马昀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惠长庭看着垂下眼帘的司马昀,不禁想起一个人来——无介。当年跟他进宫参加的司马昀的大婚典礼时,无介还没有离开。惠长庭看看自己手中的酒,本已麻木的心又一次钝痛起来。
欲来
陈远和徐焕之在接下来前往涟郡的一路上还算顺利,可每到夜晚就会响起的异样的“鸟叫声”云七却听得真真切切,这说明裴悫虽然没有再下暗杀陈远和徐焕之的命令,但也没有撤回跟踪他们的人。
途经涿县时他们停下休息了一晚。陈远在离开前调了两万陈家军前往颖县去安营扎寨。董浣青听说女儿有了身孕,坚持要亲自带兵前往,陈远实在拦不住,就只好答应了,但为了避开裴悫的耳目,陈远让董浣青先带兵绕道去函阳郡,让人以为他们只是在进行边防内部正常的人马调动。待在函阳郡停留几日后,再拔寨开往建康。
到了涟郡,陈远把人马都安排妥当之后,给司马昀写了封信,让时琴送回了建康。
快到腊日(一个节日)了,建康又开始下雪。
这天司马昀梦见跟陈远一起骑马,突然一只箭射过来,正中陈远的后心,司马昀大喊:“之遥!之遥!”只有嘴在动,嗓子里却发不出声音……司马昀惊醒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了,他看看身边睡得正香的莫迦,摸了把他虽然黑但很光滑的屁股,然后披上衣服起身下床了。
是小番儿当值,见司马昀走出来,他赶紧拿了件裘皮斗篷给司马昀披上。然后跪在地上,一边给司马昀穿鞋一边说:“下雪了呢,万岁要去哪儿啊?要不要再多拿几件衣服?”
“不用了,陪朕出去走走吧。”
到了屋外,看见雪正一片片地飘下来,司马昀摘下斗篷的帽子,让雪落在自己的脸上,凉凉的,很舒服。司马昀想:北方一定已经非常冷了。不知道之遥他们到了没有?
“小番儿,陈将军和焕之走了多久了?”
“已有月余。”
“不知道除夕他们回不回得来?事情办得顺不顺利?”
“皇上放心,陈将军智勇双全,不会有事的。”
“可是……”
这时江灵跑过来说李顺带了涟郡来的人,要见皇上。司马昀赶紧往回走,到了门口他一眼就看见了一身皂衣的时琴。时琴刚要下跪,司马昀一把拉住他,“之遥怎么样了?”
时琴拿出信交给司马昀,“这是大哥让我交给皇上的。”
司马昀接过信之后挥挥手,“带他下去吧。”说完转身刚要走,时琴叫住了他,“皇……皇上!”
司马昀回过头,“还有事?”
“大哥说他等皇上的答复。”
司马昀笑了,“好,你先去休息吧。”
陈远的信上说他们已经安全到了涟郡和徐焕之在函阳因为水土不服生病耽搁了些时日的事,也说了裴悫派人追杀跟踪他们。最后还有一句让司马昀反复看了好几遍的话:远自离京,对宫中之人甚是思念,未知君心中何想?
看来看去,这不过是一封报告行程的信,根本不需要回复,若说硬要回的话,似乎只有最后那一句。
司马昀让小番儿拿来笔墨纸砚,开始写回信,先是说宫中一切如常,接着又嘱咐了些他们在路上要注意的事情。末了,司马昀看着那句“……未知君心中何想?”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咬着笔杆想了半天,最后写了一句:尽心查案,休做它想。
放下笔,司马昀看了一遍满纸的废话,暗暗觉得好笑,又落了“昱昌”两个字,终于大功告成。
让小番儿把信拿走之后,司马昀发现自己从刚刚接过陈远的信时,心里就一直有一种感觉,好像小时候暑天里喝了在井中镇过的果粉(类似于现代果珍),舒爽通畅。
好心情似乎让司马昀的头脑更加清晰了,他心满意足地回到床上,看着还在熟睡的莫迦,很快想到了一个能让惠家跟裴悫彻底决裂的办法。
第二天晚上司马昀又把惠长庭找到泰明宫喝酒,莫迦也在,但没有弹琴,而是在一旁给倒酒。两个人说着说着便谈到了朝中的事,没说一会儿,司马昀便听出了惠长庭是看不惯裴悫在朝中的所作所为的,他用了四个字形容裴悫——专横跋扈。
司马昀说:“可是国舅他……”
“我也劝过父亲,让他别跟丞相走得太近,可是……唉——”惠长庭叹了口气摇摇头。
司马昀垂下眼帘,斜靠到榻上,莫迦赶紧给拿了个隐囊放到他背后。
“丞相只手遮天的日子不多了。”
“皇上的意思是……”
“朕已经调集了各路的兵马前来建康。”
惠长庭看着司马昀,“皇上要动手了?”
“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司马昀轻描淡写地说:“前些天裴悫找了国舅、曹允、习之朝到丞相府上密谋造反呢。”
惠长庭的手抖了一下,酒泼到了案上,“父亲他……”
司马昀漫不经心地喝了口酒,却一直没有抬起眼睛看惠长庭,“国舅大概也是被逼无奈吧。”
惠长庭的鼻尖儿上瞬间冒出了冷汗,他赶紧从坐榻上站起来跪到司马昀面前,“请皇上救我全族性命。”
司马昀把酒樽放到案上,坐了起来,看着惠长庭说:“那就要看长庭怎么做了。”
惠长庭“咚”地一个响头磕到地上,“臣愿为保大晋江山肝脑涂地,死而无憾!”
“好,朕要你去射杀一个人——裴亶。”
第二天一早,还没等上朝,惠仑便连滚带爬地赶到了泰明宫。司马昀没穿外袍就让他进了内室。看着只穿了件月白亵衣的司马昀,惠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冲到司马昀脚前,跪到地上,“皇上,臣要告发裴丞相密谋造反的事!请皇上收回成命,别让长庭去……去……”
“你怎么不早来告诉朕裴丞相的事?”
惠仑完全乱了方寸,吓得连连磕起头来,声音也变了,“臣知错,臣知错了……请皇上治老臣的罪,长庭还年轻……”
“晚了,长庭已经走了。”
“皇上!”惠仑哽咽起来,“臣……臣只有这一个儿子……”
“再说,你是怎么知道朕让长庭去干什么的?是莫迦让人给你通风报的信儿吧?”
“臣……臣……”惠仑绝望地把头垂到地上,“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