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进了宫,问出司马昀在乔台之后,便直奔而去。内侍总管卢迁拦住他,“陈将军,已经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陈远一把推开他,“我有要事启奏,延误了军机,你担待得起吗?!”说完陈远继续往前走,卢迁不敢再拦,只好跟在后面。
到了乔台,陈远很快就找到了小番儿,他让小番儿带他去见司马昀,小番儿不肯,说皇上在忙着。陈远非常生气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立刻带我去见皇上!”小番儿的胳膊险些被捏断了,没办法,他只好带着陈远到了顾庭。小番儿说:“皇上就在里面,我不敢进去通报。”陈远问:“皇上跟皇后还是哪位贵人在里面吗?”小番儿摇摇头,陈远想:这乔台又不是嫔妃后宫,有什么不敢通报的?然后他就自己走进去了。
冲突
司马昀正在跟一个叫顾奕的男宠在床上翻云覆雨。忽然听见外间有人咳嗽,他想:这帮奴才,越来越不像话了!
因为屋里到处都有灯,陈远只能朝有声音的方向走。不一会儿,他听见一个雌雄莫辩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皇上,好像……有人。”然后是司马昀也有些异样的嗓音,“不会的,谁有那么大胆子。”
陈远停下了脚步,心想:糟了,难道皇上在……
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往里走时“哗”的一声,陈远眼前的屏风被砍到了,接着他就看见司马昀拎着剑站在他面前。
司马昀只穿了件有紫色兽纹的大袖长袍,敞着怀,没有系带,他的长发像黑色的瀑布一样从头上一泻而下,跟他胸前雪白的肌肤相互映衬,刺得人眼睛疼。
司马昀抬起剑落到陈远的肩上,“你好大的胆子,来人!”
四个侍卫跑了进来。
“把他给朕拉下去砍了!”
陈远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司马昀,那四个人不由分说,冲上来就按住了陈远,然后就拉着他往外走。就在陈远刚准备要反抗的时候,司马昀忽然说:“等等!”
那四个人停了手,司马昀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在稳定自己的情绪。然后他睁开眼睛说:“你们退下去吧。”
侍卫走了之后,司马昀回头对坐在被子里的顾奕说:“你也下去。”顾奕披上衣服,上下打量了一下陈远就走了。
司马昀把剑放回鞘里,系上衣服的带子。然后坐到床边,“说吧。你冒死惊驾,有什么急事吗?”
陈远看向司马昀,他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却,眼神也还有些荡漾,形似角弓的嘴唇比平时更加鲜红。想到刚才他正在跟男人……陈远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他把目光从司马昀脸上挪开,盯着地面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说:“吴都尉可能要造反!”
“你怎么知道?”
“他先在路上故意拖延时间,到了函阳城之后还命人按兵不动,进入城中又血洗函阳王府,杀了函阳王!”
司马昀听陈远说完并没有表示出惊讶,而是站了起来,沿着床边走了几步,然后他看着陈远平静地说:“是朕让他做的。”
“什么?!”
“朕给他下了密诏。”
这时徐焕之的话在陈远耳边响起:“陈将军,你这回是害死函阳王了”,“派曹公达去,即使到时兵困马乏,他也得拼死一战”“你不帮着皇上说话也就罢了,还附议,连我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陈远往前走了几步,“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朕一直想找机会除掉函阳王。”
“可是……这样对皇上有什么好处吗?”
“可以把函阳一带州郡的军权收回来。”
“那如果是曹都尉去呢?”
“他啊,那个蠢材是不会听朕的旨意的。他也许救不了函阳城,但却能救函阳王。”
“皇上为什么连函阳王的家人和孩子也不放过?”
“你没听过斩草要除根吗?”司马昀轻描淡写地说。
陈远又上前两步,“可皇上不是他们的亲叔叔吗?”
“叔叔?”司马昀冷笑一声,“生在帝王家,父子、手足尚且相残,哪里还有什么叔侄?”
陈远已经走到司马昀跟前了,“皇上就不怕……”
“够了!”司马昀抬起头,“你是来找朕兴师问罪的吗?!这是朕的家事!轮不到你来管!”
“家事?那死去的城中百姓呢?等待救援拼死抵抗的城中守军呢?如果皇上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真的光明磊落的话,就不用下什么‘密诏’了!”
啪!一记耳光打在陈远脸上,“你……你这是欺君之罪!”司马昀的脸色已经煞白,“就是裴悫也不敢对朕这么说话!”
“远长在乡野,不过是一介武夫,本就不懂宫中的这些规矩,可我没想到皇上对自己的亲兄弟也下手这么狠!”
“亲兄弟?哼哼!”司马昀抓住陈远的衣领,鼻尖儿快挨到他下巴上了,“景元三年,樊阳王造反,率兵围了宫城,司马旬和司马爻以救驾的名义冲进泰明宫,逼朕让位。太和三年,有人在朕的茶里下毒,后查出是函阳城辖地歧月山特产的奇毒。太和五年,有刺客进宫,本来已经抓住了活口,却被司马旬一剑刺死,后来查明那刺客乃函阳境内西黍人士。”司马昀松开手,恶狠狠地盯着陈远,“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你根本就不能明白!朕也想救函阳百姓,朕也恨西越落井下石,可朕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况且不也是你同意让吴都尉去函阳的吗?他是你的下属,如果当时你不同意,裴丞相是不会强迫你调派边境守军的!你这样深更半夜地跑进宫来质问朕,已经犯了死罪!”
陈远一伸手,拔出挂在旁边刚才司马昀收起来的剑,硬塞到司马昀手里,“请皇上治罪,杀了微臣!”
“你……你以为朕舍不得杀你吗?!”陈远目光炯炯地看着司马昀,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司马昀气得一把把剑扔到地上,“滚出去!”
陈远一扯衣摆,头也不回地走了。
司马昀跌坐到床上,气得浑身发抖,他看着被陈远塞剑时捏得又红又疼的手,心想:他想把朕的手捏碎吗?为什么这么生气?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为什么不治他的罪?……
最后司马昀长叹一声,摊开双手,躺到了床上。
陈远回到将军府后冲进书房,然后在里面来来回回地走。一边走一边气呼呼地想: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一点儿都没错!他做了如此心狠手毒、天理不容的事还能这么理直气壮,这就是天子,这就是皇上!顺着他的时候,面若桃花地对着人笑,刚刚那么一会儿,居然定了我三次死罪!
走累了,陈远坐下来,忽然伸手一拍额头:唉!一着急也忘了说淮远王的事,明晚还得再进宫一次。
第二天早朝时,吴虎派人送的战报已经到了,满朝震惊。司马昀还面露悲痛之色地拿袖子沾了两下眼角。信使当朝读了吴虎的请罪信后,司马昀说:“这吴都尉已经身负重伤,让朕如何再治他的罪呢?”
这时徐焕之走过来跪下了,“启奏陛下。臣以为吴都尉击退了西越氐军,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裴悫也走过来跪下了,“启奏陛下,臣以为徐大夫此言差矣,虽然吴都尉击退了氐军,还身负重伤。但他没有救出函阳王,没能完成圣命。”
“唉,裴丞相,他们是被造反的流民所阻,才没能及时赶到函阳城。下官没记错的话,当年裴亶将军奉命去解陵山之围,路遇流民、部曲起义,结果不但没能救出陵州府尹,自己还被打了个落花流水。回来之后,圣上开恩,不也没治裴将军的罪吗?”
裴悫被徐焕之揭了伤疤,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司马昀说:“两位爱卿不要再争了。此次就算吴都尉功过相抵,不论赏罚了吧。但函阳城不可无主,朕应该派谁去接替函阳王的位置呢?”
一听这话,裴悫立刻又有了精神,“启奏陛下,函阳一带历来为皇亲国戚之封地,眼下国舅惠廷尉之子惠长庭正可当此重任。”
裴悫话音刚落,徐焕之就说:“臣以为丞相所言不妥。‘函阳王’例来确为皇亲之封号,但一向只封皇姓司马氏一族。现在若要封王,也应该封淮远王之子司马权或皇叔司马赦之子司马敬轩。”
“可司马权和司马敬轩皆年不及弱冠,怎能担此重任?”
……
裴悫和徐焕之正争执不下,司马昀把目光投到了陈远身上,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陈远站起来,跪到徐焕之身后,“臣以为徐大夫所言极是。”
接着曹允、夏侯搏和习之朝也跪倒了裴悫身后表示赞成裴悫的提议。陈远因为对很多过往的朝中之事都不甚了解,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看着徐焕之慷慨激昂、以一敌四。
双方正争论到胶着之时,张嗣成突然站了出来,“臣以为当务之急不是争论封王人选的时候。西临、禹山二州,天灾刚过,人祸暂平,应该立刻调拨钱粮等赈灾之物发往函阳,并减免当地税赋,减轻徭役。待当地百姓回迁故土,人心稳定之后,朝中再考虑封王一事不迟。另外,相信经此一役,原驻城守军已经所剩无几。现吴都尉既然已在城内,不如让他就地征召新丁,同时朝廷拨银,增加军队粮饷,相信很多无家可归的流民和灾民都会积极率户从军。而城内大小文职事务可暂由函阳郡中县令代行。”
张嗣成所奏句句合情合理,裴悫无法反驳,于是没有人再提出异议。
司马昀看似平静地下了调拨钱粮的旨意,心里却惊讶地想:张嗣成这老狐狸自从朕即位以来,从没站出来说过一句话,怎么今天倒帮起朕来了?
雨夜
早朝上的较量谁都看得出来是裴悫败了,而且败得有点儿莫名其妙。陈远安排自己的部下控制函阳还可以理解,可这张嗣成突然站出来帮了皇上一把,就令文武官员们感到费解了。
这张嗣成是出了名的老顽固,平日里深居简出,除了正元殿和太尉府几乎哪儿也不去,如果有人送礼或企图跟他拉拢关系,张嗣成都会把人赶出家门,从不留情面。不过也正是因为有这么个一直保持中立又手掌象征最高军事统治权军符的太尉在,这么些年来朝中的权利争夺才能基本都是在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下进行的。
早朝上张嗣成一番话让裴悫吃惊不小,张嗣成不仅让吴虎他们留在了函阳城,还让朝廷出了粮饷帮他们恢复民生、扩充军队。回到相府,裴悫没好气儿地把笼冠往案上一丢,几个丫鬟赶紧跑过来给他换衣服。裴悫心想:难道皇上跟张嗣成有了什么接触?不可能啊,探子没给我什么相关的密报啊!最近只有陈远去了太尉府,他新近入朝,又那么年轻,跟花甲之年的张嗣成不可能有什么交情。可是听说陈远昨晚进宫了。想到这儿,裴悫把丫鬟递过来的茶推开,“来人!去把云七给我找来。”
丞相府里有个“伏虎门”,是裴悫苦心经营多年的一个秘密组织,成员大都是被判过死刑,或者不想在江湖上再露面又有些身手和背景的人。裴悫用各种方法找到他们,然后养在相府之内。在需要的时候,他们可以是保镖、密探、刺客……为裴悫去做各种见不得光的事。因为都有些不愿为外人所知的江湖往事,所以进了伏虎门,他们就都隐没了自己原来的名字。云七就是其中的一个,姓云,在伏虎门排行第七。
云七来了,裴悫说:“你带几个人,去涿县查一下陈远。”
云七走了之后,裴悫又派人找来了德安,曹允,惠仑和夏侯搏。五个人在相府书房密谋了一上午,最后决定先除掉徐焕之。裴悫说:“那个徐焕之,年纪不过三十,长得也瘦小,却心思细密,行事谨慎,再加上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实是难以对付。本来这些年他在政事上没跟我有过大的冲突,可最近他却处处与老夫作对。现在小皇上翅膀硬了,也日益看我们这些老臣不顺眼了,所以咱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德安和惠仑都表示赞同,夏侯搏说:“如果明的不行,就暗中找人把他……”说完他用手做了个砍的动作。
这时曹允突然说:“我觉得函阳王死得非常可疑。”
德安说:“会不会是皇上……”
裴悫摇摇头,“不会吧?他应该还没有那么狠。”
司马昀进入惠平宫外厅的时候,惠太后正在喂鸟。
“母后叫儿臣来有什么事吗?”
惠太后双手互相轻搓了两下,拍掉粘在手上粮食,转过头说:“皇儿有些日子没来惠平宫了,可是朝中事务繁忙啊?”
“是。”
“听说函阳王薨了?”
“是。”
“唉,可惜了,你们三个皇子之中,属他最像先皇。那新王有人选了吗?”
司马昀想:终于说到正题了。
“没有。”
“皇上为什么不同意让长庭去函阳呢?”
“那样不合规矩。”
“哀家这些年虽然不听政了,可朝中的事也还清楚。裴丞相既然提了,皇上只要答应下来,怕是没人会说什么吧?”
“长庭既非皇姓,又无战功。如果硬要封王,恐朝中大臣多有不服。”
“他是不姓司马,可他也是皇上的兄长啊。哀家哥哥的儿子,难道就算不得皇亲了吗?”
司马昀低着头皱了眉,心中甚是恼火:你只顾着你们娘家的人,朕到底还是不是你的儿子?但他还是说:“母后莫急。儿臣答应:一定给长庭机会带兵立功,只要他立了战功,立刻封他为函阳王。”
听司马昀这样说,惠太后终于露出了笑模样,“哀家让御厨做了补汤,皇上喝了再走吧。”
从惠平宫出来,天阴了下来,而且起风了。司马昀的裙摆和袖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小番儿说:“皇上在这儿等等,小番儿去找人抬小舆(在宫内用的轿)来。”
“你别折腾了,有那功夫朕都到泰明宫了。快走吧!”
没等到泰明宫,豆大的雨点子就掉下来了,小番儿和另一个内侍袁晴赶紧脱了自己的外袍擎到司马昀头上。到了泰明宫司马昀的裙摆还是湿了。换好衣服,司马昀看看外面的雨势,决定不到别处去了。想着应该批批章奏,可转念一想,递到他这儿的章奏、封事都是在中书省筛选过的,重要的裴悫都附了建议,他这个皇帝批不批实在是没有多大意义,索性就不去看了。于是司马昀又拿了卷古简坐在榻上看,不知不觉就靠在龙头扶手上睡着了。
等司马昀醒过来的时候,宫内已经掌灯了,他身上被盖了条被子。他看看空荡荡的四周,感到有些孤寂,刚要喊小番儿。袁晴进来报:“皇上,陈将军来了。”
“哦,让他进来吧。”司马昀坐起来,正了正头冠。
陈远进来后照例先咳嗽了两声,才下跪行礼。
“爱卿免礼吧。”看陈远站起来,司马昀又说:“爱卿又有什么事?”
“臣前几日问徐大夫现在朝中还有谁可以助皇上除裴,他说淮远王。昨天本来想问问皇上有什么办法,但今天臣是想来问皇上是不是连淮远王也要……”
“朕不动他。而且焕之今天在早朝上已经告诉朕该怎么办了。”
“那淮远王应该还不知道函阳王的事了?”
“朕要是答应他让司马权当函阳王的话,就是知道他也会帮朕的。另外朕还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
陈远抬起头看着司马昀,等着他说下文。司马昀迎着陈远熠熠的目光顿了一下,“嗯……接下来朕准备让焕之秘密调查裴党以及他们的家眷、亲戚以及下人这些年来在建康以及全国各地侵占公田、恣意害民,贪污枉法、中饱私囊等罪行。但焕之只是一介书生,身边的护卫不够,朕又不能直接派人保护他。朕知道你带进城中的一千人都你精心挑选的功夫过人的精兵良将,而且他们都是生面孔,所以朕要你派人保护他。”
“请皇上放心,臣一定能保证徐大夫的安全。”
其实就是皇上不说,知道徐焕之有危险,陈远也会找人暗中保护他的。司马昀和陈远又说了说李顺和慕子云的事,陈远就告退了。
陈远走了之后,司马昀越发地觉得呆在偌大的一个泰明宫里更让人心里空落落的,内侍宫女们一个个都跟雕像一样,不喊“来人”就一动不动,好像没有生命。看看外面的雨不见减小,去哪儿都不方便,而司马昀也不想去其它的地方,乔台、鸾苑,皇后、妃子,到了哪最后都还是觉得空虚。想到母后更是不胜其烦,朝中的事也让司马昀感到焦躁,明天还要去找淮远王,想到对着日日夜夜都想着要杀自己的人还得强作欢颜,司马昀就觉得头晕目眩,而这些年来又有几时不是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