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要能让朕夺回朝中大权,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切?”
“对,一切。”说完司马昀使劲一夹马,踏云骓就飞奔起来。陈远赶忙追上去。无奈,虽然陈远骑的也是能日行八百的河曲千里马,但汗血宝马终归是无可匹敌,陈远始终追不上司马昀。最后他干脆放弃,不让玉龙继续再跑了。
过了一会儿,马蹄阵阵,司马昀又跑了回来,他勒住缰绳停在陈远身边,看了看他的白马说:“走,朕也赐你一匹汗血马。”然后两人骑着马一路小跑着到了司马昀的“御龙厩”。
司马昀让马夫牵出了五匹马让陈远挑,陈远挑了一匹叫“夜。骊”的黑色儿马(公马)。司马昀摸着夜骊的脖子说:“之遥乃懂马之人啊。此马正当壮年,善于夜行,正是不可多得的良驹。”
离开马场之后司马昀让人把赐给陈远的马先送回了将军府。然后陈远跟在他的辇舆后到了宫城。
回到泰明宫司马昀与陈远同榻而坐。司马昀先是退去了左右,然后说:“这次焕之去泯郡查案,险遭不测。待泯案结束后朕准备让他去江北晋凉边界一带,你还要保护他。”
“又查什么?”
“以后你会知道的。从你降晋进入建康到现在已经两月有余,待焕之离开的时候朕会让你以在朝中时日已满,速回边境整顿军务的名义回晋凉边界一带,暗中保护焕之。前次张太尉在朝上帮了朕,朕准备近日去一次太尉府,到时朕会提前通知你,你也要去。”
“皇上要去太尉府?”
“对,张太尉不比其他人,朕必须亲自去。到时朕会试探出他对朕是否忠心,然后让他把兵符交给你,这样你回去跟焕之一路上就可以随意调动各路兵马,听你指挥。如果他不肯把兵符交给你,你就直接杀了他,拿走兵符,跟焕之离开建康。剩下的事朕会处理。”
闻听此言,陈远心中一惊,便没有把自己与张嗣成相识的事告诉司马昀。
后来见天色已晚,陈远便告退离开了宫城。司马昀当时很想说让陈远留下来,让他在泰明宫中过夜,可话在心里过了数遍,直到陈远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陈远回到府中先安顿好了夜骊,又去看了云七。
云七回到建康以来的状态一直都没有改变过,除了吃饭、睡觉便是整天坐着发呆,似乎也没有逃走的打算,而陈远也早就不派人看着他了。
陈远坐到云七旁边说:“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你的事吗?”云七一动不动。这时下人送晚饭进来了,陈远看着他吃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其实云七不是不想离开将军府,只是他知道,只要他一离开,不论他回不回丞相府,不仅陈远马上就会派人跟踪他,裴悫也立刻会派人追杀他,而他在死之前还有一个人要见。
陈远跟董氏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董氏突然把碗箸一扔,冲到了屋外。陈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傻愣愣地站起来,看着回来的董氏问:“文君病了吗?”
董氏坐下来,拉过陈远的胳膊,附在他耳边说:“夫君要当父亲了。”陈远先是一愣,待明白过来,他一把抱起董氏,高兴地说:“是真的吗?!”董氏红了脸,点点头。陈远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回到坐榻上,然后蹲下来趴到董氏的小腹上认真地听起来。董氏咯咯咯地笑出了声音,她推起陈远的头,“傻瓜,现在还听不到啊!”
出宫
两天后,丞相府。
裴悫和国丈德安在凉亭里一边下棋一边说泯案的事。
裴悫说:“真没想到皇上这么狠,是老夫小看了他啊!”
“我也没想到。听说平日里皇上对他那些个男宠不都是宠爱有加吗?”
“再宠爱有什么用,到头来不还是一颗棋子。”说着裴悫拿了一颗黑子堵住了德安白子的一口气,“再说,皇位只有一个,这天下美男还不多得是。皇上最近又有新欢了。”
“没听说有新公子进宫啊!”
“是没有新公子,到有个新将军呢。”
“啊?!”德安的嘴张得老大,拿着棋子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丞相说的……该不会是……”
裴悫喝了口茶,“常平猜对了,就是那个平东大将军陈远。”
“可是……这跟皇上以往的口味也差太多了吧?”
“唉,这回只怕是皇上对了陈远的口味了。”
听了这话,德安手一抖,一颗白子落错了星位,“不会吧?!”
裴悫赶紧趁机连提了几颗白子,“怎么不会。前些日子陈远突然被叫进泰明宫,之后接连几天晚上皇上都没去别处,也没找人侍寝,倒是叫番公公去御药房拿了几次追风露。那都是以往新公子侍寝之后才用的东西。”
德安想:这后宫的事也逃不过你的眼睛啊!他悻悻地垂下手来,已经没有心思再下棋了,“唉——,只是可怜了我那女儿,本想着作了皇后,就可以统领后宫、母仪天下。可偏偏……皇上现在不爱美人爱英雄也就罢了,这车贵嫔又先怀了龙种。”
“常平莫急。大晋自开国以来,都是立嫡不立长。车贵嫔既然能怀上龙种,证明皇上对女人还是有兴趣的。皇后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岂是出身寒族的车贵嫔能比得了的?我就不信皇上会不再宠幸皇后。再说就算是皇后不能给皇上产下龙子,朝中之事有老夫在,你怕什么?”
德安点点头,然后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夏侯校尉在牢中不会说出什么来吧?”
“有太序(惠仑)在呢。而且我已经派人给他带了口信:只要他死得安安静静,我便可保他妻儿活命。”
这时一个下人打扮模样的人跑过来附在裴悫耳边说了几句话。裴悫脸色一变,“什么?!云七在陈远府中?”
裴悫站起来在亭子里走了两趟,然后他又在那个人耳边说了几句话,那人便走了。
这天夜里,司马昀、陈远和张嗣成在太尉府进行了一次密谈。至此司马昀才知道当年明帝曾经密召张嗣成进宫。当时明帝已经身染奇疾,他对张嗣成说:“朕已时日无多,现在裴悫在朝中已大权在握,如此下去必成大患。”明帝那时已有心铲除裴悫一党,他让张嗣成先做好调兵的准备。可是没有想到,那次谈话结束后不到三个月,明帝就驾崩了。而此后一切果然如明帝所料,裴悫开始结党营私、铲除异己,并最终独揽朝政。因为那时司马昀尚且年幼,边境各地又战乱频仍。张嗣成见裴悫虽然权倾朝野,但并没有篡位之意,自己便主动远离了朝中各种争权夺势的斗争,处于了半隐退的状态。但他始终执掌四方兵符,而且毕竟在朝中多年,亲信下属众多,裴悫始终也奈何不了他。
张嗣成说:“现在既然皇上打算彻底铲除裴悫一党,老臣自然要鼎力相助。”然后他拿出了自己手里的左半涟州虎符交给陈远。
出了太尉府,司马昀说:“朕想去爱卿的将军府看看。”于是陈远赶着马车把司马昀带回了家。
董氏在院子里看见陈远后面的司马昀,又看了看跟进来的两队侍卫,她小声问陈远:“什么人物?这么大排场?”
“一个朋友,你别多问了。我们去书房,有事情商量。”
进到书房司马昀坐下之后问:“刚才那是夫人?”
“嗯,正是贱内。”
陈远拿出装虎符的锦盒,又找了个木匣把它收了起来。然后他坐到司马昀身边。司马昀说:“怎么样?这将军府还住的惯吗?”
陈远点点头,“听说这以前是平阳侯的府邸。”
“对,后来他的封地封在了崎邱一带,这里就一直空着了。”说完司马昀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又说:“等到焕之走的时候,朕会把右半边涟州虎符交给他的。到时你们二人各执一半,必要之时就可以一起调动涟州守军。涟州地形狭长,紧邻涿县,是北晋守兵最多的一个州。”
陈远抓住司马昀放在方案上的手说:“放心吧,不到必不得已,我不会动用兵符的。相信即使发生了什么情况,我手下的军队就足可以应付了……”这时董氏端着茶开门进来了。陈远很自然地挪开自己的手站起来迎过去,接过茶具,“以后这些事让下人来做就好了,动了胎气怎么办?”
“妾身怕你们在谈什么重要的事,不敢让下人来打扰。”
“行了,你走吧。”
董氏冲司马昀作了个揖,司马昀点了下头,董氏就走了。
看董氏带好了门司马昀问:“夫人有孕在身?”
“嗯。”陈远给司马昀倒了杯茶。
司马昀笑笑,“等小将军出生了,朕要送份大礼。”
“谢皇上抬爱,臣先替他谢恩了。”陈远把茶递给司马昀。
“朕不能用宫外的水。”
“哦。”陈远收回手自己喝了。
“朕想见见云七。”
“好。”
没一会儿,陈远叫人把云七带了过来。司马昀看着云七,云七也回望着他,陈远则在旁边看着他俩,三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看了一会儿之后,陈远一摆手,又让人把云七带下去了。
司马昀转过头看陈远,“朕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离开将军府,司马昀没有回宫,而是去了狱作监。小番儿早就等在那儿了。司马昀用黒氅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跟着小番儿进了阴暗潮湿的刑狱大牢。
狱卒打开顾奕的牢门,司马昀走了进去。顾奕抬起头,先是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然后他马上爬起来跪在地上,“皇上……”接着他的眼泪就像泉涌一样,开始不停地流。司马昀蹲下来,一只手抬起他原本就瘦削,而现在更尖了的下巴,用另一只手擦掉了他的眼泪,“朕知道这件事不怪你。可朕不杀你,又怎么才能杀他们呢?”
顾奕绝望地闭上眼睛,眼泪又顺着他优美的脸颊滑落下来,“臣明白。”
司马昀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顾奕的脸,一边仔细看他。过了一会儿,他咬了下嘴唇,然后说:“可是这么美的人,朕怎么能忍心让你身首异处呢?”说完他回头看小番儿。小番儿把早就准备好的鸩酒递了过来。
顾奕接过酒卮,然后说:“能死在皇上身边,臣死而无憾了。”说完他便把卮中之酒一饮而尽。很快他就抱住双肩,倒在了地上,先是颤抖,然后是抽搐,等他闭上眼睛不动了。司马昀伸出手,用袖子擦去了他嘴边流出来的一点儿黑色的血,然后又摸他的脸。摸了一会儿,司马昀站起来说:“走,带朕去夏侯搏的牢房。”
夏侯搏看见司马昀的时候,跟顾奕刚一见司马昀时一样,先吃了一惊,又赶紧下跪,当然他没有哭,只是说:“罪臣参见皇上。”便不再说话。
司马昀低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夏侯爱卿没有什么要对朕说的吗?”
夏侯搏看着地,一动也不动。司马昀说:“丞相答应你的,朕一样可以做到。”
夏侯搏抬起头看向司马昀。
司马昀又说:“他能保你妻儿,朕可保你三族。只要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朕,朕答应你,除了你们兄弟二人,族中其余人等,皆可免除死罪。”
听到这句话,夏侯搏终于开始哭了,还哭得泣不成声。他一把抱住司马昀的脚,“臣……臣罪该万死……”
从狱作监出来,天已经将至拂晓。小番儿说:“皇上,回去歇会儿吧?”
“不,直接去正元殿上朝。”
……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屈原《山鬼》
两年前,太和六年,泯郡顾府。
顾老爷刚进家门,顾夫人就带着丫鬟赶了过来。
“老爷您可回来了,快去管管六公子吧!”
顾老爷皱起眉头,“他又怎么了?”
“他……他在后园发疯呢!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顾老爷来到后园,看见顾奕已经脱光了衣服,要往园中的水池里跳。几个小厮和老妈子正死死地抱住他,丫鬟们都远远地躲到了一边,佯装用手捂着脸,其实都在从指缝儿里偷偷地看。
平日里光是能跟他说上几句话就已经够丫鬟们炫耀一番了,今天这等好机会她们怎么能错过。还有几个丫鬟躲在回廊里,背对着水池,却都微微侧过脸来。其中一个小声儿说:“公子的身上跟脸一样白呢!”另一个不自觉的回答:“是啊!”说完两个人红着脸相视一笑。
顾奕是泯水一带出了名的美男子,只是名声不好。
泯水丝织业发达。朝廷每年的丝绢税贡多半来自泯水,而这其中泯郡顾家又占了三分之一。顾家主事的有兄弟三人,顾老爷顾复严是老大,住在泯郡,他的两个弟弟都在乡下管理桑园。每年向朝廷纳贡的事都由顾复严负责。
顾奕是顾复严跟家妓碧琼生的孩子,排行第六。顾奕出生不久后,碧琼就被顾复严送人了,所以顾奕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什么样子。他从小在顾府中总是受人排挤,亦无人管教。顾复严给他找过一些老师,可都没有什么效果。
顾奕十五六岁就开始游荡于市井青楼,顾复严骂他是孽障,说他放。浪形骸,平日里只知道眠花宿柳。而最近顾奕又开始跟自称文人雅士的浪客公子们整天混迹在一起,每日醉生梦死,吟啸服散。
顾复严看见顾奕披头散发、歇斯底里的样子,知道他又是吃了五食散在发热。顾复严气得大喊道:“你们放开他!让他跳!这个逆子,早死早干净!”
顾夫人在后面拉住顾复严,拍着他的胸口,“老爷!老爷!您别气坏了身子。”
让顾复严这么一喊,拉着顾奕的下人手上的劲儿不自觉地松了一下。顾奕一下子窜了出去,可没跑几步,他就脸朝地跌倒了。顾复严冲过去,一脚踩在他的身上,“来人,把他给我绑了!拿家法来!”
顾奕被打了个遍体鳞伤,药劲儿也过去了。丫鬟把他扶回房里给他上药,顾复严坐在外厅里还没消气,顾夫人和顾复严的侧室周氏在一旁劝解。周氏说:“老爷回来就好了。老爷一回来六公子就不敢出去野了。”
“过几天我还得去建康。”
顾夫人说:“这不是才从那儿回来吗?怎么又去?”
“小皇帝要行冠礼了。礼服用的丝绸选定了顾家的,过几天我要带上一些锦缎拿到宫里让太后和皇上选。”
周氏想了想说:“妾身有个想法,不如老爷把六公子带着,让他离开泯郡,离开那些狐朋狗友一段时间。他现在刚开始服五石散,瘾头不大,您看着他点儿,也许就能断了。”
顾夫人也赶紧说:“这倒是个好主意,让我们也清静一段日子。”
顾复严捋了捋胡子,“嗯……也行,干脆我直接带他去少府监让张少监(张且水)给他谋个职位,大小无所谓,只要能让他有个事干,别再这么疯疯癫癫的就行。”
三天之后,顾奕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顾复严塞进了马车。走了十几天,终于到了建康城。在少府监(管全国丝织)的官驿住了一夜,第二天,父子俩收拾停当,便随着张且水进宫了。
本来顾复严不想带顾奕进宫,可又怕他再跑到淮水(秦淮河)河畔去惹出什么事端来,所以片刻也不敢让他离开自己,只好带着他进宫。走到宫城门前的时候,顾复严跟顾奕说:“进去之后不要说话,不要东张西望,跟着我就行了。”
进了宫城,他们被带到了一个偏殿。内侍总管卢迁让顾复严先等在那儿,然后就带着张且水和锦缎走了。父子二人只好一直跪在地上等着。
这一等就是将近两个时辰,顾奕忽然觉得内急,便开始偷偷地朝四处张望。顾复严瞪了他一眼,他皱着鼻子指了指自己的两腿之间。实在没有办法,顾复严只好微微侧过头,叫站在一边的内侍,“这位公公!”
那个内侍叫江灵,他走过来问:“怎么了?”
顾复严指指顾奕,小声儿说:“犬子内急。”
江灵看看顾奕说:“你随我来吧。”
这样顾奕就随着他出了偏殿。他七拐八绕地把顾奕带到一个侍卫专用的宫厕,这时碰到另一个内侍,他对江灵说:“番公公正找你呢,你快去泰明宫吧。”
“知道了。”江灵转过身对顾奕说:“公子找得回去吗?”
顾奕点点头,他便走了。
从宫厕出来后,顾奕便顺着记忆中的原路往回走。可他很快就迷路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跟刚才的偏殿大门看起来很相似的门。他推开门,站在门口向里看,看了一圈,一个人也没有。他刚准备转身离开,却被侧面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