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慌了手脚,急跑出去叫人,不一会儿,连拖带拽的拉了一群人进来。
“永嘉,我还没死,用不着叫那么多人来听遗言。”
“啊,对不起,对不起。”看着手忙脚乱的永嘉,我只觉得好笑,他真是可爱到滑稽。
颜俊也在人群里,我看他,他也回望我,没有任何情绪。
我从没忘记他是我的二师兄,师父能救我,他也能。可是我不会求他。山寨里太多人看见我杀戮的模样,恨不得我早点死掉,这又岂是我哀求几声就能改变的,只怕反让人觉得我心怀不轨。
我在赌,我赌他心肠够软,不会见死不救,也赌他心思坚定,不会受了别人的影响。
我看着颜俊,我知道他懂我的意思。许久,当我以为真的该交代遗言时,颜俊走上来,轻轻扶起我。
“都出去。”他命令着周围的人。
我知道,我得救了,于是放心的睡去,任思绪在虚空中徘徊。
醒来时觉得神清气爽,只是身体不是那么容易就恢复的。懒懒地躺在床上,看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细小的灰尘在光束中跳舞,家具蒙上一层金色的雾。
阿莲端着药碗轻轻走进来,喉咙的伤还没好,我微笑着向她点头。
毕竟小孩子心性,坐了不一会儿,阿莲就像只小麻雀一样唧唧喳喳地说着:
“告诉你哦,寨子后面有个大山洞,里面有很多漂亮的蘑菇。”
“后山的蝴蝶和脸盆一样大,还是七彩的,打到脸的时候很痛呢。”小家伙伸手摸摸脸,皱起眉头。
“去年我见到一只小鹿,跑得好快,我追它,结果摔了一脸泥。”
看阿莲一脸懊恼的样子,我觉得心里好象有什么要跑出来的样子。
门被推开,金色的人影靠在门口,嘴角勾起浅浅的笑。
“笑得像个傻子,一点都不像你。”。
我笑了?我惊讶地抚上自己的脸,原来,在十六年后的今天,我第一次笑了,不需要任何刻意的伪装,连自己都不会发觉的真心笑容。
“不会真傻了吧。”
我不答,向他招手,林光远走近床边,伸手握住我的手。“也好,今天就让我们做一对傻子。”
阿莲知趣地退了出去,我们互相看进了对方的眼,拥抱着。
于是,我知道,他的心中没有我。
山上的冬天极冷,尤其是在下雨的日子。即使裹着厚厚的皮裘,肩膀还是隐隐的酸痛,当初那一箭扎得不浅哪。将近年关,山寨的气氛却凝重了,杀了二皇子,朝廷免不了继续调派兵马,虽然胜了,仍免不了元气大伤。
雪下得紧,人都挤在大厅里烤火,女人拉着家常,男人围坐一起算计着什么,嗓门扯得极大。我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热浪加上烟气呛得我直咳嗽,等我咳完,大厅里已是鸦雀无声。
这是怎么了?不动声色的走向林光远,也顺便向周围人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你来了。”林光远站起来,笑得诚恳,只不过深邃的眼中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什么事?”我轻问,声音比前几天又细柔了许多。
“这些天我们得了不少助力,各地有不少义军听了十一皇子的名号前来投靠,已足以起事。”
原来如此,怪不得周围多了些生面孔。
“但我们对宫中皇子的情况都不甚熟悉,永嘉足不出户,因而也不清楚,唯今,能问的也只有你了。”
我不看他的笑,太诱惑,现在的我已承受不起。木然地发声,我述说着几位兄长的生平:
“太子残暴无道,生性多疑,身边并没有心腹,三皇子、九皇子早殇,五皇子、六皇子平庸得很,七皇子、八皇子、十皇子空有皇子之名,身后无人撑腰也不足为惧,只有四皇兄饱读诗书,兵法了得,只要他带兵,必是凯旋而归,父皇极器重他。”我心中一沉,仍接着说下去:“只是他酷爱音律,常为了欣赏歌舞而忘记正事。”
说着说着,便出了神,仿佛看见八月飘香的桂树下,一个年轻而俊秀的身影拥着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四哥,你若喜欢,我就常来唱歌给你听。”
笑声响起,温柔好听的声音久久不散:“十四妹,你若真笑起来,再好的歌舞也是比不上的。”
“还有呢。”林光远似不满意。
我收回心神,勉强应到:“再有的年纪都小,还不成气候。”
诸人点头,继续商量,我看着永嘉做在一边,不发一言,便走过去。
“真的要这样吗?他们都是哥哥呀。”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四皇兄德才兼备,不满意现在的太子,皇帝让他做就好了。”
我托起永嘉的头:“听好,当今天子、太子荒淫无道,民间恨不得十一皇子早些坐上龙椅,四皇子德才兼备,谁知道!?”
“可你才是十一……”永嘉的声音忽的大了,我忙捂住他的嘴,拖他到屋外。
“这事说不得。”
“为什么。”永嘉愤怒了:“明明是你的责任,为什么要我来担。”
“你以为林光远知道真相后为什么不说。”我瞪着永嘉:“他只要一个傀儡,他要的不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是号令天下。如果你为帝,必然念在旧情而让他予取予求。”
“可其他人不是这样,更何况我用情不如你深,现在更是一心对待罗刹,没有多少旧情可念,只要公布真相大家自然改助你。”
我突然冷笑:“你以为只要有十一皇子的名号就可以了么,大家要的是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男人,不是我这样不男不女的怪物,真相公布,林光远仍会助你,或许有人支持我,只怕更多的人失望而走。”
永嘉摇头:“你不过声音像女子,说清楚就没事了,还是根本你只是想逃避责任而已。”
我扶正永嘉的头,逼他直视我:“永嘉,你听清楚,为了维持女相,我服了太多的药,已不可能留下子嗣,我从未碰过任何一名女子,今后也不可能娶妻,这样的人是不能为帝的。”我狠狠撕裂心中伤口,痛到麻木,便不会再痛。
“骗人,你生辰那天明明就和颜俊……”永嘉年幼,这些事始终说不出口。
“那是酒里下了媚药的缘故。”我叹息:“结果便是内息不调真气大乱。”
“怎么会。”永嘉睁大双眼,想找出我话中的不实之处。
“永嘉,我要走。”我闭上眼,努力平复心境,当年母亲也没有料到这样的结果,可惜,知道时已经太晚。
“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也许回去樊圆比较好。”
刚入冻时着了凉,咳了几天,并未痊愈的嗓子便受不了,只好回去樊园让表舅医治,服药变声的嗓子,不是普通大夫能治得好的。林光远带着小玲回了踏云寨,既已知道她的身份,林光远便找人解开了迷魂咒,颜俊脾气好,见小玲没事,两人也恩爱,于是同意与林光远尽释前嫌,共助永嘉夺帝。留在踏云寨似乎已没了理由,回去樊园,闲时上踏云寨看看永嘉,许是不错的选择。
才走到万苏山脚,就看见表舅和樊烈驾着车,拉了不小的家当,也不知道准备去哪里。
“表舅。”我跳上马车,才说了一句,喉咙一阵剧痛,血丝沁出嘴角。
“张嘴。”表舅细看我的喉咙,眉头越皱越紧,末了,只开了一张药方。
“药一天三次,没事别说话,弄成这样,治好是不可能了,好好保护。也许可以用到你老的一天。”
马车突然颠了一下,我突然醒觉,指着车,做出迷惑的样子。
“挣名夺利从来不是我们向往的日子,做武林盟主也是期望整个武林团结,朝政已经太乱,江湖人士若再骚扰民众,老百姓只怕活不下去了。”樊烈叹了口气,继续说:“只是越来越多的江湖人士投靠了朝廷,我又不愿和朝政扯上关系,避世隐居或许是最好的方法。”
“千叶,你回来就不要走了。”表舅拉着我的手,心疼的看我:“我不想阻止你走自己的路,但是你母亲把你托给我,我也舍不得看你憔悴下去。”
一刹那的恍神,我差点就答应下来。可是心中隐隐有个声音在咆哮:我不甘心。
是的,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一个人孤寂终老,纵使身边有亲人陪伴,没有他,这个世界仍是不完整。
我猛地跳下车,表舅也叫停了马车,不舍的再看我一眼,表舅终又起程。
“我们会在鄱阳湖南岸的鱼村定居,若是哪一天想起了,我们随时欢迎你。”
天上的雪开始飘下,随风而舞。我抬足,却不知道何去何从。天下之大,我千叶不知家在何处。四处晃荡,醒悟过来时,人已经在踏云寨的大厅。
进门,大厅里的人齐刷刷向我看,自认为才出去几天,变不了青面獠牙,于是便静听众人解释。
“我正想去樊园找你,可巧你就回来了。”林光远笑说。
我点头,不语。
“宫里的太监侍卫都打点妥当了,元宵时宵禁解除,我们的人打扮成寻常百姓,混如人群,伺机杀入宫中,除了四皇子身边侍卫,宫中的护卫起码有一半已换成我们的人。我们先找名歌女送进宫去,趁机行刺,等四皇子死了,他身边的侍卫群龙无首,也就不足为惧。”
已经做了这么多事了么,林光远果然不可小觑,我打个哈欠,准备回房睡觉,走了这么多天,人也累了,不知道房间还在不在。
“可是最好动手时机是正月十五,时间紧迫,上哪里去找才艺绝佳,又会武功的人。”
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大厅里的碳火暖烘烘的,这里睡也不错。
“想来想去,这是也只有你能行了。”
我一吓,瞌睡也醒了,想也不想便拒绝。开玩笑,先别说我的嗓子受不了又唱又跳的,那种危险的地方,我才不想回去。
“千叶。”林光远拉住欲走的我:“你学唱曲的时间也不短,更何况你对宫里熟……”
我手一抖,袖剑指上喉咙:“林光远,不要逼我做不愿做的事,否则脑袋最先落地的便是你。”
“好了,我不说就是了。”林光远推开我的手:“外人始终比不上自己的亲人哪。”
我的心突然一痛,你明明都知道,二皇子也是你亲见我杀的,却说出如此的话来,我的心也不过是你利用的工具而已,可皇宫,我是真的不想回去,四哥,也是下不了手杀的。
“我去。”冷冷的声音响起,红衣的血罗刹站起,映着火光,她的脸上是不合年纪的成熟与坚毅:“以前为了完成任务,扮成适合的人物是常有的事,只要告诉我逃脱的路线便是了。”
“不行,这样做太危险,不论是千叶还是罗刹都不许去。”颜俊沉思了许久,坚决反对:“进宫、献艺、行刺,一环都错不得,变数多,偏进宫后我们都帮不到,把握连一成都不到,我们就这样杀进去,也还有七、八成把握,若是行刺失败,他们有了警觉,成功的机会连一成都不到。”
“所以罗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林光远断然决定,深邃的眼中是全然的冷竣。
“就是,凭罗刹的功夫,杀一个四皇子有什么难的。何况罗刹帮永嘉是天经地义,哪像一些人畏畏缩缩,连自己兄弟都不帮。”罗方的大嗓门永远不改,有意无意的透着鄙视。
连自己兄弟都不帮?你们可曾想过,那些将要和已经死在我们手下的皇子,全都是我的兄弟。
手一挥,罗方顿时哑了声。
“你太吵,我要睡了。”我大大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出门,全然不顾身后人或愤怒或鄙视的神情。
原来的房间依然在,虽然家具积了不少灰尘,但我仍是感谢颜俊的,山寨里多了不少人,这房间不差,颜俊若没有嘱咐过,定不会空到现在。
虽然天寒,义军士兵仍是天天操练,然后满头大汗光着膀子回来,有时我会看得入神,周围的人便露出鄙夷或恶心的表情给我,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可以他们不会知道,我仅仅是羡慕而已,这样的锻炼,我的身体已经禁受不起,空有一身武功,却
不能尽数使用,真的是浪费了。
四皇子身边的侍卫绝不是泛泛之辈,即使行刺成功,要逃离宫中也得花一番心血,宫中的地图以及几个适合伏击和躲藏的地点是必须知道的,林光远虽常进宫,毕竟不能乱走,而永嘉更不用说,懂事起便没出过居仁殿,知道的比林光远还少,结果画图解说的任务就落在我的肩上。
“四皇子寝殿外有一个荷花池,从窗户看出去就可以看到整个池子,池上有一座九曲桥,桥离水面极近,若是在寝殿刺杀,立即从窗户出去,躲在桥下,有荷叶的掩护,很难被发现。”那个荷花池,是四皇兄身边我唯一讨厌的东西,荷叶的味道,太清太洌,荷花的颜色,太净太纯。我害怕闻到那令人眩晕的味道,也害怕触碰那娇弱的花瓣,但我还是忍不住去看,那是一种诱惑,我无法抗拒。
“现在是冬天,荷叶早枯了。”血罗刹脸色丝毫不变。
我摸摸鼻子,继续说:“那就换在正殿,但是周围的侍卫会多一些。刺杀完后立即从左边的窗户出去,穿过花园,就会有一个凉亭,掀开最左边的青石板,如果太费时间,直接打碎也可以,下面有个地道,入口很小,侍卫绝对进不去,出口是在宫墙脚下。不是太隐蔽,但是等他们发现出口时,你应该已经离开了。”
血罗刹的眉稍稍动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就进得去?”
我嘿嘿冷笑两声:“因为那个洞是我挖的,我两年前还能下去,那时身材和你差不多。”
血罗刹点头表示明白,收好地图立即离开。
离新年越来越近,血罗刹日日练习歌舞,乐声时而顺风传到我耳里,是很动听,四哥也绝对喜欢。但是……
我不想提醒任何人,四皇兄不是玩物丧志的庸才,血罗刹的歌声美是美,却只是在表演高超的技法,欠缺了灵气,要让四皇兄失去警觉还远远不够。
乐声嘎然而止,先是绝对的静,然后整个踏云寨像被捅的马蜂窝一样炸开了。
“怎么会这样,那些笨蛋居然这么容易就被发现了。”
罗方的大嗓门也有好处,起码我不出去也知道个大概,必是潜伏的人被察觉。
也不急着出去打探情况,一定会有人亲自过来告知,何必急于一时。
倒了一杯茶,才饮到一半,门就开了,重新拿出个杯子,斟满,来人便坐下。
“你还真沉得住气。”林光远笑笑,轻松得仿若只是在聊天。
“你不一样,若不是事情不可收拾,你也不会来了。”
“罗刹去行刺四皇子本来就行不通,原想你去,让罗刹助你,结果你不肯,罗刹到自愿去了。现在宫里埋伏的人被抓出三分之一,是四皇子发现的。他一警觉,所有的计划全都完了。唯一能确定的是,至今为止,还没人供出我们的计划,但如果不尽快行动,连这一点我也不能保证,最后只能熟手就擒。”
“我不想进宫。”沉吟许久,我依然拒绝。
“如果你助我得到所有我想要的,我也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
我的茶杯跌落地上:“这种事哪是保证了就能做到的。”
“千叶,你太不了解自己的魅力了。”林光远轻叹:“你是最甜美的毒药,所有品尝到的人,最后都会万劫不复。但是,我不会允许身边有我无法控制的事发生。”
“如今在我身边的是小玲,我全心待她,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拥有,也担负得起的情感。”
“让罗刹换件衣服,四皇兄喜欢的只是歌舞,衣服还是端庄些比较能吸引他。”我没有直接的回答,但我知道,林光远会懂。
“知道了。”林光远起身离去。
我收拾好茶杯的碎片,一时不慎,指尖便多了一条血痕,放进嘴里吮着,眼泪忽然滑下。
是的,我都明白,也知道,他这一次是真的说了实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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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献舞只是林光远一人的主意,在看了血罗刹高超的舞技后,其余的人对我的加入多半是不以为然,明着讽刺的也不在少数。
“长那么高,光看着就吓死人,搞不好还没开始跳就被轰出来了。”
“是啊是啊,虽然脸长得还不错,可是比起罗刹来,真是一点女人味也没有。”
“明明就是个男人,没胸没屁股的,装女人跳舞,想起来就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