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盖世武功,却是一副单薄身子。
“非天?”
许是心神乱了,听见这样的称呼,岳臧影居然跟着应了一声。
朱长铭没料到他真会回应,又问:“身边的人下毒害你,你很伤心?”
岳臧影点点头,眼神有些茫然。
今天颜礼、颜轼一进内堂就与平曰里有所不同。颜礼性情内向,极少说话;颜轼则血气方刚,有时会与自己顶几句嘴。自己究竟做了何事,居然逼得他们要这样做?
想着想着,瞳眸自然而然地浮上一抹浅红,胸腔也略有痛感。自从经历崩,元气至今没能完全恢复,岳臧影以手撑住桌面,轻轻喘息。
岳臧影的生辰酒宴最终这般收场,朱长铭说不清是何想法,看见岳臧影肩膀起伏,知道他定是抑郁攻心,又发了病。
从幼时起,唯有朱静亭咳血时,自己才会焦急,此时此刻,雷同之感由心而生。朱长铭情不自禁伸出手,覆上岳臧影的生背:“你放心,我会让他们两个说出来……”
耳边朦胧响起朱长铭的声音,岳臧影蓦然惊起。
二人两两想望,一时无语。片刻,岳臧影说道:“让秦王见笑了,请自便。我有些劳累,先失陪了。”说完,便风一般地举步离开了内堂。
第三章 血染雄黄,泪洒天池
刺眼强光忽然入目,两个男孩本能地以手覆面。指缝间隐约看见蝶衣站在跟前,旁边一人身形颀长,长眉深眸,衬得俊俏非凡。细望朱长铭的双目,只感冰火相溶,深邃到无可见底,令人直感不寒而栗。
三五个白衣侍从鱼贯而人,蝶衣首显痪出来,说道:“宫主心软,已被气得心力交瘁。你们还不准备说实话吗?”
在扎人的柴堆上跪了两个昼夜,滴水未进,颜氏兄弟都已憔悴不堪。尤其是颜礼,就连嘴唇也已渐渐泛白。
他努力挪了挪没有知觉的双腿,爬到蝶衣脚边,轻道:“我们至亲双亡,性命也是宫主搭救……怎么会想害他?”
蝶衣深知颜礼体弱,听他气若游丝,不禁心生恻隐,好生劝说:“我们都是月影宫的人,只要你想明白,宫主会宽恕你们……”
颜礼摇摇头:“他不会原谅我……你不明白……”
他一人喃喃自语,说话逻辑越发混乱。
蝶衣无可奈何,急得就快落下眼泪。
自从宫主今年生辰那夜起,他就将自己关在寝厢。侍从们来往经过,偶尔可以听见里面传出叹息。宫主一直很照顾颜礼、颜轼,这次恐怕真的是被伤了心吧。
“刑部审讯,素来是将人犯先关押几曰。其间不准进食,不准休眠。人往往是要到了极限时,记忆才会清晰。”
森冷的声音于边上响起,朱长铭的身影深入众人眼帘。
他侧身转向蝶衣等人,道:“月影宫之事,我本无权插手。但留宿此地大半个月,承蒙岳宫主款待,也想为他帮上点忙。”
颜轼在一边半晌没有开口,听朱长铭这番一说,不屑骂道:“呸!假仁假义,我们与岳臧影之事轮不到你来管!”
“住口!”蝶衣原已心软,但看颜轼这般态度,火气又大了起来,她转向颜礼,又问:“礼儿,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要不要说?”
颜礼看似没听到她的话,仍旧低头,未作回答。
蝶衣极敬岳臧影,看不得他失落、难过,这次擅自突审颜礼、颜轼,也是想为他分担一些忧愁。本以为两天时间,颜氏兄弟已有所省悟,没想到居然还冥顽不灵。
蝶衣着实难过又失望,她转向朱长铭:“秦王想要怎么处置他们?”
朱长铭见颜礼以手支地,看来已是难以站立。他对蝶衣说:“劳烦先取四根麻绳来,他们跪了一天一夜,腿是受了罪,现在也该换换别的了。”
颜轼听后,切齿道:“原以为岳臧影宣战六派,只为逞能显功,没想到他和这朝廷走狗还有一腿!”
内心的一点怜悯,皆被这活烧得灰飞烟灭,蝶衣迅速找来麻绳。
朱长铭随即命人将那两人从地上拖起,相对而立。手臂向上拉成倒八字,左右手腕各缠上绳圈,另一头系于房梁。
颜礼、颜轼长时间跪着,双腿极难站稳,可一旦曲膝休息,就将牵动全身,带至上臂,腕处便会被麻绳磨得生生作痛。
颜轼性子倔,使劲挣脱,反而加大摩擦,手腕已被擦出一圈血红。
“麻绳可是绑在脉处,你再蛮缠下去,磨断经脉,可就怪不得别人了。”
即使挣扎也不可动作过猛。高束双手,原来用意于此。
颜轼怒瞪朱长铭一眼:“卑鄙!”
朱长铭未作反应,回身看向颜礼:“大凡孪生兄弟,相较仲弟,为兄者性情反会内向、稳重。进酒时,你步行于前,欲说之言几番按撩,应该是兄长吧?”
几处细节,就已推算出两人辈分排行。颜礼略感惊讶,咬唇不答。
看他神情已显慌张,朱长铭微挑唇角:“既然如此,就依审讯惯例,先主后次。你既为兄长,就从你开审!”
他的语气瞬间变得无比严厉,在场众人无不寒从心生。
颜轼在后,听了人叫:“有什么招式全冲我来,别动我哥!”
朱长铭一句不应,迳自从地上捡起几根木枝,递到颜礼面前:“刑部专用线串竹片,夹人手指。连心十指,牵一发而动全身,剧痛钻心。不过我不爱用这招,东厂素来是将人的手指,全部缝合,再强行拆开……”
所有人怔怔听着,许是难以想像这等场面的血腥,一时无人说话,就连呼吸也似是停滞了一下。
颜礼呆呆地看着朱长铭挑起自己的右手,几根木枝在他指间来回玩转。刹那间,犹如四条蚯蚓贯穿、游离入五指四缝间。
“啊——”
第一个嘶声尖叫的,并非颜礼而是蝶衣。她惊愕地张大双目,失声尖叫。眼前这幕令她心惊肉跳——四根木枝已扭曲着,钻入了颜礼的五指,指与指之间的皮肉设枝条来回穿绕、相连,手法如同针线缝衣。
五根手指相互牵制,只要微微一动,即会拉扯皮肉,鲜血顺臂而下,沾红半截衣袖。
五指互,相较夹板相压,威力更甚。颜礼痛得死去活来,也顾不上腕上缠着麻绳,疯一般地晃动双臂,想要扯下手来。
“去按紧他,磨断了经脉,连性命也会不保。”
听朱长铭一说,周围人才缓过神来,机械地上前按住颜礼的四肢。他们也不知为何这么做,只是听那撕心惨叫,个个心头发冷,但求能减缓颜礼的痛苦。
“哥!哥……”
一线之上,站了三人,跳过朱长铭,颜礼扭曲的脸正对的就是颜轼。孪生兄弟多数身心相通,听哥哥这般惨叫,他也如同五脏俱裂,痛不欲生。
“不要你管了!月影宫的人,宫主会亲自来审!”蝶衣实在看不下去,扑向朱长铭,使劲摇晃他的肩膀。
被几个人按着,颜礼挣扎几下,猛然晕厥,大半个身子垂了下来,所有人一时又不知所措。
朱长铭拨开蝶衣的手,走至颜礼面前,直接拽住缝在他手上的枝条的顶端,用力一抽——
粗糙枝条连肉带出,指侧上相缝的伤口顿时拉大,露出肤下的森森白骨。
不用冷水浇淋,这等椎心剧痛,足以令一个昏死的人再度苏醒。颜礼缓缓抬头,用力张口,已是难发声音。他下意识地动动右手,好似整块表皮与骨剥离,皮肉落至手背处耷拉着,只见右手的五指手骨,尚还犹存。
“你现在还留有嘴巴,可以说话。我耐心有限,你切莫等到连嘴也被缝上,才想起要说!”
月影宫的柴房已化为东厂炼狱。
东厂内,若有人背逆,抓回后势必个个被缝五官。眼、鼻、口、耳均用针线牢牢缝上。受刑之人,如非窒息而亡,即是不住挣扎,撑断针线,流血而亡。死后样貌,惨不忍睹。
柴房内盘旋着一阵阵凄厉的哭声。颜轼大吼大叫着,扯动被吊住的双臂,力量之大,连房梁也不堪重负地‘格格’作响。
颜礼侧脸看着朱长铭,脸色白得吓人。他发出语不成调的呻吟,隐含了极大痛楚,却无声尖叫。目光涣散的瞳仁内,忽然聚光,他刚一呶嘴唇,又被朱长铭强捏住下巴。
“想要咬舌自尽?”长眸之中透着无懈可击的洞悉力,朱长铭道:“对付用这类方法寻短见的人,我一般主张将他们的牙齿一颗颗全拔下来,不过至今还无人撑到一排尽除,就纷纷失血而亡,建议你最好不要尝试!”
“我要,见……宫主……”
前后不出半炷香,颜礼的声音却已似苍老了十年。
在场众人无不心颤,更有人转过身去,不忍看他的惨状。蝶衣后悔带来朱长铭,她无力劝阻,跌跌撞撞地跑出柴房。
“朱长铭!你这个冷血的畜生!有本事用在我身上!”颜轼哭喊着,双腿拼命朝朱长铭所站的方向蹬去:“你只配做那病猫太子在东厂的走狗!连太监也不如,没人伦的男娼!”
训练锦衣卫的东厂,多年都由太监掌管。民间传闻,大明秦王与太子朱静亭关系暧昧,甘愿为他委身东厂,以求在京城当职。
此话犹如一把利剑直刺朱长铭的心房。他愿助朱静亭登上皇位,更大限度上,是为实现自身抱负。
并非所有人都愿做皇帝。有的人,不在龙椅上,也可只手遮天。
朱长铭回头,五指成刀,速然砍断颜轼一只手上方的麻绳。
麻绳“吱”地断开,支点倾斜,颜轼应声,重重向另一方倒去,身体猛撞在地。
“原来你也懂人伦?就不知,有人爱慕自己的同胞兄长,算不算是畜生?”
只需一眼,朱长铭就可看出颜轼对颜礼的情谊,已越亲情。收起若有若无的冰冷笑容,他一步步向颜轼靠去。
朱静亭是自己的另一双左右手,透过他,可开创大明盛世——谁都可以拿来议论,唯独朱静亭不可以……
“够了。”
柴房门外,传来岳臧影的声音。里面的侍从像是为这兄弟俩舒了口气,立刻拱身退居两旁。
先前蝶衣风风火火地闯入自己的寝厢,哭嚷着要让他快去救救颜礼。此刻站在门外,亲眼所见,岳臧影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颜礼的右手五指,骨肉已被分离。
黏着少许肌肉的手骨,微微颤动。并不是它的主人刻意摆动,颜礼已丧失了右手的控制能力。颤动,只是因抽搐上臂时的连带反应。
颜礼眼内布满血丝,凄楚神情像是在说:宫主,你终于来了……正如忧心着淫雨阴霾,户外恰是明媚阳光;害怕黑夜遥遥无期,黎明却悄然已至;自己正在害怕颤抖时,心爱之人刚好及时赶来……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只有朱长铭忽视岳臧影的到来,继续向颜轼走去。当他抬手之时,手掌猛然被人从后箝住,反剪至腰。
“这里不是东厂,月影宫的私事,不必秦王费神!”
相握相扣的双手,传来指骨、关节摩擦的声音。岳臧影斜身而过,与朱长铭对立而站。四目相对,霎时溅出电光火石。
朱长铭的瞳内,透出鄙夷。
岳臧影读到,他在蔑视自己连属下的一句实话也无法套出。
“礼儿,你的‘天山’、‘昆仑’究竟是什么酒?”温柔如水的口吻,似是可以化开天底下所有的宿怨,岳臧影并没回头,依然看着朱长铭的眼睛问。
右手的袖管已尽数染红,不住淌血。颜礼本以无力动弹,听见岳臧影刚才问他,忽然失声大哭:“是雄黄酒……我酿给宫主的是雄黄酒……”
掌中岳臧影的手,猝然抖动。朱长铭看他移开视线,随之连身体也跟着震动了一下。
岳臧影轻推开朱长铭,步到颜礼跟前,蹲下。面无表情地从怀中取出一只玛瑙药瓶,又随手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料。接着,他又将药瓶内的粉末,倒在颜礼不成形的手上,就着撕开的皮肉,用布料包扎。
如此严重的伤势,众人都以为上药时,颜礼会再度痛晕。不料,直到岳臧影将他的手完全打理好,他也没吭一声,只是眼泪越加流得厉害。
“切记半个月内,伤口不可以触水。”岳臧影淡道。
颜礼失声哽咽:“谢……宫主……”
岳臧影站起身:“你的手不久就会痊愈,你可以走了。”
终于听到了最害怕听到的话。颜礼自知,一旦坦言,他与岳臧影的主仆缘分就已走至尽头。他使劲摇头,向墙角缩去。他的宫主不要他了,心中唯一的神已将他抛弃。月影宫再也为是他的庇护所了……
“岳臧影!”另一边,颜轼拖着半边未砍断的麻绳,吃力挪来。他眼中盛满怒火,咬牙切齿:“你怎么可以赶我哥走?你明知道他心里怎么想。这六年,你为了等待那个人,费尽心机。可有想过身边之人?”颜轼越说越激动,最后干脆歇斯底里地大叫:“你根本不配做人!你不过是……”
“闭嘴!”
激烈之处,顿被颜礼打断。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喊嚷出口,阻止弟弟再说。随即,马上喷出一口血来。
血气方刚的瞳内,一下子饱含泪水。颜轼悟到:咫尺天涯,并非一度擦身而过,错离情缘,而是爱上一个不该爱之人,永远得不到回应。
自己如此,颜礼亦如此。
“哥,他今曰这样对你。总有一曰,也会尝到同等滋味!”颜轼下意识地把目光,从岳臧影过渡到朱长铭身上。
心,猛烈一跳,狠狠的。
岳臧影畏惧那句话,更畏惧颜轼说完后的眼神。他强打起精神,命人解开颜轼另一只手上的麻绳,叮嘱说:“从今曰起,你们就不是月影宫的人,不必再受我制约。你带上颜礼离开天山,找处气候适宜的地方住下吧。”
颜轼横他一眼,径自走去,将虚弱的颜礼横抱而起。
颜礼咬着下唇,最后又看了岳臧影一眼,无奈地别过头去。
他的手,此刻没有一点痛楚。颜礼知道,方才岳臧影用的,并不是何等灵丹妙药。玛瑙药瓶、包扎用的衣料皆是障眼之物,宫主是用自己的灵力,在为他治疗。
若不是自己无可救药地迷恋宫主,发现了惊天秘密,自私地想把他完全占为己有,又怎会落得今天的下场?可是……可是岳臧影如此高高在上,他的心在六年前就已有所归属,除了那个人,其他人想得到他,只有把他逼回原形。
颜礼不在乎岳臧影的真身,无论他是月影宫主,还是天山内的一只小雪兔。可惜,他还是做错了。除了朱长铭,天底下无人可以拥有岳臧影的心……
颜氏兄弟离开后,一宫之主便不见了踪影。其他侍从也不去寻他,大家跟随岳臧影多年,深知宫主是一个性情中人。此时此刻,定又躲到某个地方,独自难过。
晚间,蝶衣照例将膳食送去朱长铭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