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大家都过得比较平静。秦执信已经初步掌握了药理,目下正在谢水照的敦促下背药方。日前李鉴明来找过他一次,两个人关在房中不知道说了、做了些什么,第二天白天一直不见秦执信出门。到了晚间,谢水照去叫他出来用饭。秦执信眼睛红肿,声音嘶哑,吃几口饭就发一会呆。谢水照也不去劝他,只把他喜欢吃的东西一个劲往他碗中夹。
秦执信知道,李鉴明正全力策划如何回归故土。万里归乡,并非易事,更何况那里还被强敌占据,因此无暇兼顾自己,也是常态。只是,只是,在他心中,自己比不过归乡大计,也比不上子嗣血统,那么,自己究竟算是什么?一个消愁解闷的玩意儿么?
眼泪不知不觉滴落到碗中。
谢水照叹息一声,放下筷子,将手放在秦执信的肩膀上。
李维城也立马放下筷子,拉过谢水照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衣襟里,就好像要藏起什么宝贝似的。
秦执信嗤地一笑,不屑地撇撇嘴。泪珠子却掉落得更多了。
然而表面的平静很快就被深处孕育的波澜打破了。
倪商之变两年之后,西安的李思齐又兴兵作乱,要取扩廓帖木尔的位置而代之。李思齐本是一个心气狂傲的人,连天子都不甚放在眼里,却独独对察罕佩服有加。如今察罕故去,接续察罕王位的扩廓帖木尔不但太过年轻,甚至并不是察罕的嫡子,有人还传说他其实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自己居然要屈居此人之下,李思齐是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的。
这边的谢水云早就有准备,西安战书传来,汴梁应时而动,立时备好兵马,挥师西去迎敌。
太子本来已于三个月前返回大都,此时闻说西安有变,马上也从大都西去与扩廓帖木尔会和,说是要亲自平乱。
汴梁的政事,就交给了阿斯朵打理。阿斯朵立时也忙碌了起来,不说别的,仅粮草补给一项,便耗去不少心力。谢水照有心帮忙,但一来不熟悉路径,二来他这个"男郡主"的身份也不方便在人前走动,只得罢了。
但是他也并不轻松,虽然李维城慢慢好转,不像以前需要他全力以赴地诊治,但是另一个小人儿的到来却让他手忙脚乱,一个头两个大!
谢水云临走的时候,将十个月大的宝宝留给他和李维城照看,说是要培养父子亲情。
谢水照虽然对幼儿并不陌生,以前在鄱阳湖边行医的时候,就曾经给产妇接生过,也是很受孩子们欢迎的好郎中,但是这样全全担负起养育的职责,还是不免使他战战兢兢。
这个孩子的诞生是个秘密,因此并不像别的官家子第一样一出生便被乳母、仆妇包围,许多事情都需要谢水照亲力亲为。虽然身边还有秦执信和李维城,说是能够帮忙,但实际上不添乱就已经很好了。
秦执信最大的限度是捏捏小手小脚,抱着出去看花花、鸟鸟。再有就是看着宝宝发呆,自言自语说要研制让男人也能生子的药。
李维城就更别提了。刚开始把宝宝抱过来的时候,谢水照轻手轻脚地将小小粉嫩的娃娃放在李维城怀里,告诉他说,这是你的孩儿,将来长大会唤你作父亲。
李维城睁大了眼睛惊喜非常地看着宝宝,又抬头看着谢水照:"保保真能干!你几时生下的?我怎么不知道?"
咣当一声,旁边的秦执信撞翻了墙脚高几上的香薰铜炉,吓得宝宝一个激灵,随即哇哇哭了起来,谢水照连忙抱起来拍哄,一面去瞪那个冒失鬼。
秦执信只管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直到笑得流出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第六十章 还神
西去平乱之中,谢水云--也就是世人眼中年轻的河南王扩廓帖木尔,显示出了出类拔萃的军师才能,令朝野上下刮目相看。甚至一些等着看这个察罕的野路子继承人出丑卖乖的人,也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但是,战事却没有因此而速战速决,一来李思齐虽狂傲轻敌,但征战沙场多年,富于经验,并不容易对付;二来皇帝看扩廓势头迅猛,且太子又对"他"言听计从,担心这将来又是一个把持朝政的权臣,因此左右牵制,致使战局反复拉锯,胶着不下。
但谢水云有的是耐心和毅力,周旋于李思齐和皇帝之间,却不急不躁,进退有度,这一切都看在太子眼里,对她的敬爱又多了几分。
战事虽不能立时结束,但眼看大局已定,无非是早晚的问题,阿斯朵和谢水照就放下心来。
兰舍里,三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小孩子,虽然手忙脚乱、笑话百出,倒也乐趣无穷。
李维城一天天好转。终于不用再天天汤药、针灸,只按时服用配好的丸药就行。
慢慢的,他不再毫无顾及地嬉笑玩闹,说出来的话一天比一天更有条理,神色渐渐端严肃穆起来。有时候,会盯着某个地方出神,凝眉沉思。
谢水照看到他的好转,既由衷高兴,又有说不出的怅惘,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恐慌。
他只能等待。不知道等来的结果会是什么,但是他知道,总有一天会要重新面临抉择。
平静终于被打破。
一日午后,兰舍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李鉴明。
看到李鉴明,谢水照就明白长久等待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李鉴明没有戴面具,因长期操劳而显得消瘦疲惫,但身上却自有那种承担重任之后的大气自信。
秦执信看到这样的李鉴明,被掩埋在平静岁月下的疯狂激情又重新涌起,他知道,他爱这个男人,爱他当日神祗一样的高傲不羁,也爱他如今浸染风霜后的成熟稳健。
李鉴明侧头对他微微一笑,秦执信顿觉胸口擂鼓,喘不过气来。李鉴明却径自走向了李维城。
李鉴明将一个盒子放在李维城面前。李维城并不急于打开盒子,而是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李鉴明。
李鉴明并不催促,任他注视,过了半天,抬起手来,右手中指和拇指相扣,其余三指向天,左手平伸托在右手腕下,缓缓开口。
他不是在讲话,倒像是在诵读经文。不知道是用的什么语言,秦执信一句没有听懂,谢水照是懂得一点突厥语的,但是居然也没有听懂。
李维城听到他诵读,却浑身一震,先是望着李鉴明眼睛都不瞬一瞬,后来端坐收摄心神,再后来也跟着低声诵读。
诵读完毕,李鉴明收起手势,又缓慢却凝重地开口讲话,这次用的是突厥语,高昌故土的语言。
谢水照能听懂大概,秦执信却什么也听不懂,不由捏紧拳头,手心里满是冷汗,一个劲看向谢水照,谢水照脸色越来越严肃凝重。
李鉴明终于停止了讲话,打开了放在桌子上的盒子。盒子里的白绸衬底上,放着一个明晃晃的金项圈,上面镶着一个玉扣,玉扣上是繁密的文饰。项圈本是密闭的,却被利器所切断。盒子里项圈中间的衬里上,还放着一棵璀璨的琉璃珠。
项圈是李维城从幼年起就戴着颈项上的,当年也正是凭着这个项圈,才被四处寻访高昌遗族的七星教找到。而那个琉璃珠,则是李维城初上木兰岛的时候,谢水照当作暗器发给他的"见面礼"。
北上寻找坎泽盝之时,李维城将项圈和琉璃珠托付给了大相国寺的主持,也就是高昌二王子因陀罗,说是如若自己最终躲不过疯狂致死的命运,请因陀罗将自己带回七星教关入密室,任由自生自灭,而把这个盒子交给谢水照。
等到坎泽盝终于找到之时,才发现这个琉璃珠也是坎泽盝的一个部分,没有它,完整的水源图便不能成形。由此因陀罗法师就将琉璃珠送还七星教,描绘出水源图之后,才又重新由李鉴明带了回来。
项圈和琉璃珠渐渐唤起李维城对往事的记忆。
但是他这几日刚刚从混沌的状态中挣脱出来,昨日种种,对于他还只是瞳瞳的光影。刚才李鉴明对着他诵念《七星经》,他悚然而惊,恍然觉得自己肩负了重大的使命,努力去想却又觉得模糊。
虽然还是一片混沌,心里却拿定了主意,李鉴明提醒他的事,一定是极重要的、哪怕是抛却了性命也要达成的事情。所以他毅然决然地站了起来:"好!我跟你走!"
李鉴明看着李维城,郑重点头,却又不马上离去,而是将脸转向谢水照。
李鉴明此来,并不仅仅是要唤回李维城那么简单。
七星教多年准备,辛苦积聚人力和财富,就是为了找到水源图,返回故土,重整几乎变成废城的高昌。如今水源图找回,却仍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需要面对,如何从西察合台汗国手中把高昌夺回?
高昌早就不复当年的繁华,但却是联结西域和东土的要津,西察合台不会轻易放手。虽然这个汗国如今也渐趋败落,却是死而不僵,单凭七星教众之力,根本无法与之匹敌。
李鉴明此次前来,有两个目的,第一是唤李维城还教,没有作为天璇圣者的他,七星圣者的心法和阵法都无法发动。其次,李维城虽然并没有像前任教主算计的那样与谢水云成亲,却与谢家姐弟都有极深的渊源,李鉴明希望能籍此促使谢水云和谢水照发兵高昌,驱逐西察合台的铁骑。
李鉴明对着谢水照深深一揖,改由汉话说道:"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话未出口,谢水照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v
当日服了自在丹的李维城,一直被留在察罕府,为的就是有一天,七星教的人能够有资格站在这里提出借兵的请求。
七星教的本意,是促使李维城和谢水云结缡,这样汴梁一方就可以利用七星教的财富招兵买马、扩充军力,而七星教一方则可以利用汴梁的兵力收复高昌。这就叫做因势利导。
而如今,李维城确实和谢家姐弟结下了极深的渊源,不是因为利,却是因为情。
因情而生的渊源,能导致什么样的结果?李鉴明站直身体望向谢水照,带着几分旁观者的冷眼,又有几分参与者的期待,等待着答案的揭晓。
第六十一章 筹谋
不出预料,迎接他的是长久的沉默。李鉴明并不焦急,他已经等了那么久。
秦执信瞪大眼睛看着谢水照。
李维城看看谢水照,又看看李鉴明。以他目下的状态,理解两个人之间的对峙还有些困难。
不知过了多久,谢水照一字一顿地开口:"我,不能答应你。"
"哦?是怕七星教吝于报偿么?如能还乡,七星教有倾国之财,愿悉数奉上。"
"不!"
"敢是怕令姐不会应允?"
"不!"
室内顿时又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
李鉴明突然仰天大笑,笑声中有说不出的苍凉之意:"李某的要求,本就是不情之请。讨得闭门羹也在情理之中。叨扰了!"说着一拱手。
"慢着!"谢水照和秦执信同时开口。
秦执信再也按耐不住,紧握住拳,几乎是竭尽全身的力气才呼喊出声:"为什么一定要执著于一个地方?难道你不知道,此心安处,即是吾乡吗?七星教财力雄厚,在中土也可安居乐业。明知回乡,面对的只是一片废墟,为什么还要千辛万苦、不顾性命的回去?留下来......,留在这里,不好吗?"说到最后几个字,语调已经变得越来越哀伤婉转,几乎是在恳求。
他所说的,正是谢水照想说的话。
李鉴明转过身看着秦执信,眼睛里有无奈,有悲凉。
"是啊,此心安处,即是吾乡。七星教是财力雄厚,不愁生计。但是你可知,高昌故民过得是什么日子?水源断绝,落雨稀少,城中但凡好一点的地方都被西察合台骑兵占据。百姓被赶到戈壁中,有的孩子,落地之后几乎就没有好好洗过一次脸、没有喝饱过一次水!一辈子面对的只能是滚滚黄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绿树红花!西察合台的大汗帖木尔,笃信真主,便要高昌毁弃佛寺,改建清真寺。凡是不从之人,皆被铁钉钉死在城墙上!至今西察合台兵士仍旧在不间断地搜寻佛教徒,一旦发觉,不管是白发老翁还是黄口稚子,一律格杀勿论,抛尸于黄沙!逃到中土来的部族,自无生计之忧,但是却有什么面目面对故乡父老,有什么资格享受这中土的山水?"
虽然知道一个国家陷落之后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但那只是书本上得来的知识,但从亲历者口中得知,那种震撼力却是任何史书所无法给予的。
秦执信还想从中还转:"不要急于一时,何不从长计较?"
"只怕再晚几年,风沙寸寸侵蚀,世上就再无高昌了!"
听到这些,秦执信回转身用急切的眼光望着谢水照,几乎都要开口恳求他应允。
谢水照也受到了很大震动,胸膛起伏,太阳穴跳动,显然内心在不断挣扎。屋子里剩下的三个人都在一动不动望着他。
又过了半晌,谢水照缓慢而痛苦的开口:"不行!"
这下连秦执信哀婉唤到:"野猫子!"
"听我说!"谢水照紧接着说:"教主的故土之思和黍黎之忧感人肺腑,并不是我不想助教主复国还乡,只是,谁没有故土,谁没有父母家人?那些中原的子弟,不也是爷娘的心头肉,家里的顶梁柱?此去高昌千里万里,你我都知道,如若战败,尸骨难存。即便得胜,战场折损、水土不服、行军疲累,恐怕最后回来的最多只有十之二三。而且虽然水云姐姐不日将收回西北,不必顾虑李思齐切断后路,但匆忙发兵西域,致使中原空虚,四周那些虎视眈眈之辈们又怎会不趁虚而入?到时又是兵祸不断。"
说到这里谢水照轻轻叹息:"也许对于帝王将相来说,牺牲庶民的性命来达成自己的愿望再自然不过。但我是医者,在我眼里,人命就是人命,没有贵贱高低之分。从我私心来说,自然愿意助你成事。但是,我又有什么立场让无数中原子弟为了我的私心而抛尸异乡?"
谢水照和李鉴明隔着桌案对望,一霎那间,对彼此的立场和坚持都有了深切的了解,也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对方改变主意。
李鉴明缓缓点头:"你的苦心,我也明白。"他眼光越过众人,投向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似是在自言自语:"高昌难道气数早尽了吗?如若天意如此,我无话可说。"
一霎时,脸上的憔悴之色再也遮挡不住。此时的他再不是叱咤江湖、高高在上的七星教主,而只是被无常命运拨弄,哀哀无告、投诉无门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看着这样的他,秦执信的心都被绞碎了。突然明白了,他往日戴的金光闪闪、冷硬无情的面具,掩盖的原来尽是无奈和脆弱。
片刻,他回过神来:"多谢两位助我教寻来水源图,七星教亏欠良多,容日后答报。"说着向谢水照和秦执信深深一揖。李维城刚才一直静默无语,这时也走到李鉴明身边,同时深施一礼。
李维城伸手从桌案上的盒子里拿出了那颗琉璃珠,却没有动那个项圈,然后对着谢水照深深凝望,这一望,似乎要用眼光把谢水照整个人都摄入心底。
然后两人不约而同转身。
"等等!""不要!"谢水照和秦执信又是同时出言挽留。
"此去意欲何为?"谢水照发问。
"七星教有五百死士整装待发。"
"五百死士怎能抵挡西察合台万千骑兵?"
"不能夺回家园,也要埋骨故乡。"
"既然如此,"谢水照的语气干脆坚决:"我虽不能因私情而发兵高昌,但是,我是我自己的,我跟你们同去!"
"我也去!"秦执信立时接着到。
"不!"多时未曾开口的李维城立时断然拒绝。他想不起该如何劝阻,只皱眉简短道:"会死!"
"那就一起!"
"不!"李维城拼命摇头。
谢水照不再讲话,只过来握住他的手。
这边,李鉴明望着秦执信,秦执信热烈而又痛楚的眼光直迎过来。李鉴明的心就如同在滚水中烫过一样灼痛,为什么还要这样,就在我这么对你之后?难道你不知道,此去便如同荆轲入秦、有去难回?难道你不知道,即便是你和我一同回去,以往那横亘在我们中间的阻碍,一样是无法消除?因为那是我的责任,我一出生就必须背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