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水照站立在窗边,望着庭院里那棵当年谢沅亲手植下的桂树,一动不动。
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么?
姐姐,我不会让你像娘那样的,他也不会重蹈爹爹的命运。
此去,无论如何也要将自在丹的解药拿到,除非......,我再无法回来。
这不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这些年来将照顾母亲和辅佐舅父一肩挑起的姐姐你,和你肚腹中那个正在孕育的小生命。
一个生命,多么奇妙。而那......之间的感情,无论多么炽热澎湃,或是坚韧无悔,在这造化的神奇之前,都显得那么悲怆晦暗,甚至还有点滑稽。
那么,这悲怆,这滑稽,都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吧......
暮色渐沉,谢水照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重新打量自己立足的屋子,这个他在五岁之前和父亲一起居住的地方。
还有机会回来吗?即便是能够将自在丹的解药拿回,也无法在这里驻留了吧。
书架上,还留着爹爹给自己开蒙的识字本,并不是百家姓、三字经之类的东西,而是爹爹亲手写的童谣、短曲。那时,他总是一边教唱一边教认字,自己每学会一首就能得到他的奖励。
什么奖励呢?有时是桂花糖、核桃酥,有时是和父亲一起偷偷溜出府玩,有时候是新奇的玩具。
谢水照蹲下身,在床下掏摸。不出所料,摸到了一个大大的木箱。轻轻拉出来,抹去上边的灰尘,打开盖子。
在黄昏恍惚的光影里,时光仿佛倏然倒流。
箱子里是谢水照幼时钟爱的玩具。有谢沅亲手糊的、已经残破不全了的风筝,有绘着彩漆的陀螺,还有父子两个一起在庙会上买的"呜哩哇"--两头是胶泥捏的老虎的头和尾巴,中间裹着兔皮,两手拿着头尾往中间挤,就会发出"呜哩哇"
、"呜哩哇"的声音。
小时候没有长性,每得到一件新的玩具都兴高采烈,但是玩不了几天就厌倦了,随手丢在一边,谢沅就会替他收拾起来,放在这个箱子里。
只有特别钟爱的几件,才会百玩不厌,比如那一袋子琉璃珠,谢沅亲手给他刻的木头小鱼、小猫......。后来南下的时候,这些东西都被谢水照一并带去了木兰岛。
木兰岛上的岁月幽寂而漫长。谢水照常常做着回家的梦。梦中回到家里,总是能在兰舍找到爹爹,他有时会坐在窗边沉思,有时斜倚着门框看着庭院中的花草,有时抱着自己去闻那桂花香。
可是醒来的时候,四周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月光散漫地洒在地上。多么怀念爹爹温暖的怀抱,可是这时,小小的孩子只能自己用臂膀抱着自己,泪水从眼角滑出打湿了枕头。
那一年,李维城来到木兰岛,谢水照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充实起来。在那半年里,每一天都那么欢喜雀跃,一伸手,就能握住温暖实在的手,一回头,就能看见深邃明亮、含着笑意的眼睛。
只有再相逢的时候,才能确定童年时的那段温暖回忆并不是自己的幻梦。却没有想到,现在的自己才是跌入了一个更大的幻梦。
如今总要醒了吧。z
可是可是,又怎能舍得别离?
多么想能够在父亲怀中痛苦一场,大叫大嚷着说我不要这个结果。多么想还能像小时候那样,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都能向爹爹要求,无论受了什么委屈,都能像爹爹哭诉......
但是,无论是当年的谢沅,还是如今的李维城,都无法在自己的生命中继续停留。生离死别,都无法由人驾驭。
知道了必须要放手,但是心中的滞痛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放开。
谢水照一件一件把那些玩意儿拿了出来,想要再带走几件作为纪念。从箱子底,谢水照掏出了一个盒子,刚开始的时候,谢水照想不起来这个盒子是做什么用的,后来才忆起,原来这就是装那些琉璃珠的盒子。那些珠子,晶莹剔透,每一个的大小、花纹都不太一样,小时候自己经常拿着它们到太阳下面去折射太阳的光芒。
这个盒子里有一个水晶的底座,每一个珠子都有一个对应的凹槽。谢水照端详着这个盒子,想起来李维城初登木兰岛时,自己给他的"见面礼"就是把一颗琉璃珠当作暗器发了过去。
看着看着,突然,谢水照的神色变了。他发现,这个盒子外层所装饰的全是水波文样,而在盒子里侧,就在盒盖的右上角,赫然是一个用各色宝石镶嵌成的北斗七星的图案!
天色越来越暗,谢水照急忙点上灯,在灯下反复查看这个盒子。慢慢想起来,那时舅舅为博得爹爹一笑,常常把各地进送的珠宝珍完送到兰舍给他把玩。爹爹并不领情,常常把这些东西随手放置,觉得有趣的就给自己当玩具,难道......
谢水照扣上盒子。桌子上蜡火簌簌跳动,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谢水照的脸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表情。
第二天,谢水云从前厅送走特使回到起居室,正准备换下朝服的时候,突然发现桌子上放了一封信,看字迹,正是出于谢水照的手笔,心不由就是一沉。刚要打开看时,就听见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响,来人不等通报,就直接挑帘进来:"云姐姐,保保走了!"
来人正是秦执信,他手里也握着一封信。
第五十五章 解药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秦执信的心也越来越凉。
三个月前谢水照留书出走,说是此去一定要拿回自在丹的解药,但并没有说明要怎么样去拿,只是随信附了两个药方,一个给李维城,一个给秦执信。
将近一个月前,秦执信开始感到头痛,并逐渐有加重的趋向。他知道,这是毒性开始发散了。虽然每天服药,但只能缓解,不能根除。
本来秦执信心中一直存在着侥幸心理,总以为李鉴明不会就这么丢下自己不管,他肯定只是想要吓吓谢水照,并不会真的听任自己被毒性侵蚀。但是现在已经进入十一月了,眼看一年之期将近,李鉴明却是毫无动静。
难道我在你心中真的就这么微不足道么?
比起心里的疼痛,头痛根本算不了什么。就这样疯了也好!秦执信暗暗咬牙,如果发疯,干脆就彻底一点,不要像李维城那个傻子一样就算痴了呆了仍旧躲不过伤心。
长叹了一声,秦执信收拾起地上的碗筷,从李维城屋里走了出来。谢水照走了之后,李维城渐渐又开始发作得厉害,仆妇丫鬟都不敢往这个屋子里去,所以送饭端药的事情,秦执信索性全都自己来了。
谢水云常常来看李维城,却并不走进屋子,只是一个人静静站在窗边,一站就是好久。每到这个时候,秦执信都躲到自己屋子里不出来。他知道谢水云不愿意旁人看到她凝视李维城时的悲伤表情。
太子于月前来到王府,都住了快一个月了也不离开,看样子还打算继续呆下去。他对于谢水云的心意连瞎子都能看出来。明知道谢水云肚中怀着别人的孩儿,对她却还是呵护有加,就凭这一点,秦执信对他就十分敬重佩服。
谢水云的身形依旧消瘦,肚子却渐渐凸显了出来。她称病修养,外客一律不见。这种情形又引起了众人的猜测和议论。但幸而有阿斯朵和太子处理政务,一切都稳然有序。
前几天一阵大风,落叶满阶,只剩下几片残叶孤零零的瑟缩在枝头。
不知道是我撑的时间长还是这些叶子撑的时间长?秦执信苦笑了一下,回转身往外走。
一转身时,却几乎惊得把手里的托盘扔了出去。
"野猫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也难怪秦执信吃惊。谢水照本是宝珠般蕴含光华,而如今站在秦执信面前的少年却头发蓬乱、灰尘满面,嘴唇干裂渗出了血丝,脚下的靴子绽开了好大的口子,几乎露出了脚趾。
为了及时将解药带到,谢水照这几个月来几乎就没有好好休息过。
七星教为寻找坎泽盝大动干戈、追踪万里,却原来,这个藏有高昌水源图谱的匣子,当年却是被不知情的谢沅拿来逗孩子玩了。
坎泽盝之中,有一个水晶的基座,上边雕刻着纵横的纹路,还有二十一个大小不已的凹槽,凹槽里放置着二十一个琉璃球。单从这个水晶基座和琉璃球来看,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但若是在正午之时,将盒子掀开放在阳光下,水晶和琉璃相互折射,就能够在盒盖上投射出一幅清晰的高昌地形图,图上有二十一个七彩斑点,就是水源所在的位置。
那一日,谢水照在谢沅的书房中发现自己年幼时的玩具很像原七星教主所描述的坎泽的时候,心中百感交集。但是他并不能确认这个盒子究竟是不是七星教的东西,于是并没有告知谢水云和秦执信详情,而是孤身一人南下,打算先到木兰岛,拿回那些本应安放在盒子里的琉璃珠,然后火速赶往七星教讨来解药。
但此时陈友谅和朱元璋的争斗愈演愈烈,烽烟四起,道路阻塞。谢水照为了赶时间,没有绕路,而是硬生生从战场中穿过,中间历尽艰险。虽然最后总能凭借着他的机智化险为夷,但也耽搁了不少时间。
当七星教诸位长老终于宣布那个盒子就是坎泽之时,不但在场的教众有不少放声而泣,谢水照也不禁心内唏嘘。他立时就想拿到解药赶回汴梁。但教中长老却在听说了李维城的情况之后,认为原有的解药并不能彻底拔出毒素,除解药外,还需要配制特殊的药方。因为李维城体内有数种毒性的纠结,而且疯癫已久,在服药之后不会马上恢复神志,而是需要一个缓慢的调养过程。这个过程,少则要两年、三年,多则五年、七年。
谢水照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在和长老一起商讨了调养的药方之后,即刻启程北上,一路上不眠不休,终于赶在秦执信毒发之前回到了王府。
面对秦执信的惊讶,谢水照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绽开了一个疲惫却温暖的笑容,他缓缓向秦执信伸出手,手心里是一个青玉雕刻的小瓶。
推开门,谢水照和秦执信一起走进屋子。
霎时,谢水照整个人都呆住了。这个屋子的外室和内室之间,原来是有锦绣屏风遮挡的,现在屏风却不知去向,一进门就可以一览无余。更让人惊讶的是,不仅屏风没有了,连其他家具也一并不见了。只在内室的地上,铺了几床褥子,褥子旁边是两个铜盆,一个盛着清水,里面的水剩的不多,盆外边却溅得到处都是,另一个盛着乱七八糟的吃食,旁边到处都是食物的碎屑。褥子上胡乱放着一堆脏乱的破布,一个瘦骨嶙峋、衣衫破烂人的正蜷缩在这堆破布里。
这个人正是李维城。
"怎么会怎样!"谢水照狠狠握住了拳头,回望着秦执信。
秦执信却幽幽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第五十六章 相忘
谢水照走后的第一个月,李维城每天都在等待和寻找中度过,王府里的下人每天都能看见一个疯疯癫癫的年轻人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东翻西找,他身后的不远处跟着一个清秀的少年。那是秦执信担心李维城,所以总在不远处看着他。
第二个月,李维城开始躁动起来。总是见不到谢水照的踪影,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被丢弃了,困兽一般在屋子里狂暴地四处乱撞,任何阻碍他行动的东西都被他砸得粉碎。瓷器变成碎片,桌子、椅子被掰成了木柴,木刺将他的双手刺得鲜血淋漓,他却根本感觉不到疼痛。来送饭的仆妇常常被他吓得夺门而逃,久而久之,再也没有人愿意往这个屋子里来了。谢水云和秦执信只好把屋子里的东西都清理了出去,吃饭、喝水的碗盏也都换成了打不破的铜器,以免他再弄伤自己。李维城找不到东西可砸,绝望的情绪无处发泄,便一边低嚎一边用头撞墙,在墙壁上留下了一个个暗红的血印。谢水云看到这个场面,忍不住失声而泣,终于让人重新给他拴上了铁链。
第三个月,李维城由躁动渐渐变为冷漠,不言不语,几乎很少吃什么东西。人越来越消瘦憔悴,终日蜷缩在褥子上,半天也不见响动。秦执信心内担忧,有时会故意去逗弄他,他却什么反应也没有,眼珠定定的,似乎连人也认不出来了。
秦执信到此时才开始从心底里害怕了起来。这个人,恐怕真是废了。以前的李维城,虽然疯癫,但有时天真,有时狂猛,却总是有生气的。现在,却蒙上了一层死寂的气息。
但是这些,都没有办法告诉谢水照知道。谢水照只是看见了李维城瘦骨嶙峋蜷缩在地上的样子,就已经心碎了。
"城哥哥!城哥哥!"
谢水照走过去俯下身来,轻轻摇晃着李维城的肩膀。李维城回过头,目光空茫的扫视了一圈,又闭上了眼睛。
谢水照继续轻轻呼喊和摇晃:"城哥哥,是我啊!是我!"
李维城却充耳不闻,只是不胜其烦地摇晃肩膀,摆脱了谢水照的手,自顾自地蜷缩的更紧,怀中还抱着看不出来是什么的一团物事。
谢水照根本受不了他这个样子。以往李维城对谢水照,清醒时隐忍自制,疯癫后情热纠缠,却从来没有如此熟识无睹过!
谢水照知道,自在丹的药性,就是要释放出人心中压抑最深、最不为人知的部分。李维城平常沉稳内敛,但这并不是他的全部,是身世和处境压制了他天性中童真和激越的一面,疯癫之后,这两种特质全都被药性激发了出来。
但是冷漠从来不是他的性情。
是我呀,是我呀!难道你连保保都忘记了吗?难道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看到李维城惨景的震惊,加上被忽视的伤心,使得谢水照几乎要锥心泣血!
他开始大力地去扭住李维城的肩膀,想要把他扳过来正对着自己,李维城却执拗的不转身,一味死死抱住怀中的东西紧缩着身体。
谢水照焦急而又惶恐,只想让他转过来看自己一眼,哪怕一眼也好。他伸手就要去扯开李维城怀里的东西丢到一边。不想李维城就像要守护性命一样,牢牢揪住死命不撒手。"嚓"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扯破了,李维城急了,反手一掌,硬生生击在了谢水照的胸口,谢水照愣了一下,随即哇的一口鲜血,溅上了两个人的衣襟。
秦执信低低惊呼一声,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脚步。
谢水照身体晃了两晃,终于没有倒下去,两行清泪,流下了脸庞。
李维城多日未曾进食,虚弱不堪,这一掌,并不会对谢水照的身体造成多么大的伤害。
可是,心却被这一掌击成了碎片!
"城哥哥......"
谢水照惨然低唤,李维城却根本没有往谢水照这里看一眼,只翻来覆去查看他手中的东西。
谢水照这时才看清楚他手里拿的是什么,原来那是谢水照的一件袍子。仔细往旁边打量,褥子上堆放的那些破布,也全都是谢水照的衣衫,只是都被揉搓得不成了样子。
原来这段时间,李维城就是搂抱依偎着这堆衣衫度过的。
"城哥哥、城哥哥......"谢水照哽咽的伸臂要搂住李维城。李维城却带着厌恶的神情将他推开,只顾在那堆破布中掏摸。掏摸了半天,拿出来一团几乎看不出来原来底色的东西,展开来,手指在上边不断摩挲。那是谢水照的一件小衣。
"城哥哥!"谢水照大喊。不敢再摇晃他,只能提高声音,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跪坐在他面前的活生生的自己。
李维城置若罔闻,只将小衣在脸上不断摩擦,又将鼻子在那裆处不断吸嗅,脸上露出迷醉喜悦的神情。
谢水照已经呜咽出声。l
李维城闻了半天,终于心满意足。将散落四周的衣衫重新聚集在身下,就好像母鸡收拢它的蛋一样。然后在那些衣衫上躺了下来,将手中的小衣盖在脸上。
谢水照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
李维城挣扎了几下没有挣开,就随他去了。
秦执信静立了半晌,终于看不过去,过来摇晃谢水照的肩膀:"起来吧。他早已认不得人了。"
"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认不得我!"谢水照抬起泪痕纵横的脸,"他不会忘了我的!"
秦执信不说话,只看着他。
秦执信悲悯的眼光狠狠刺伤了谢水照,他推开秦执信:"一定,一定是我现在太丑了,我只顾得赶路,好久没有沐浴了。我脸上都是灰尘,头发也很脏。一定是因为这样,城哥哥才认不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