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帮老部下之中本就有一些人对这一辈年轻后生的当权很是不满意,更何况,谢水照本就是顶着郡主的名号陪伴母亲议事的,凡公开场合,一律都以女装出现,在众人眼中,他只是个不知轻重的天真少女,因此他的意见随即遭到了嗤笑,还被讥讽为妇人之仁、不顾大局。
这些人视自己为金玉,视百姓为草芥。谢水照心中十分不快,与这些人谋划治水无疑是对牛弹琴。多说无益,谢水照决定亲自到河岸加筑堤坝。此话一出,众人皆嘿然无语,在他们看来,此时到堤坝上去,无疑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阿斯朵定定地看了谢水照半天,心中委决不下,但看到儿子那坚毅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豪雨连天,似乎龙王把整个东海的水都搬倒天上去了。城中的百姓,富户收拾了细软,套好了车,穷苦人家也打好了包裹,烙下几张烙饼,准备一看时机不对,马上奔到城外高岗上避难。
秦执信本想与谢水照同去堤上,谢水照却嘱托他代为照顾母亲和李维城,一旦有险情,马上带他们到城东南繁台之上避水,秦执信只得点头应允。
仓促之间,谢水照来不及装扮,只换上了姐姐的骑马服,立领收腰的夹袍,羊皮窄靴。这样装扮的谢水照,兼具了少年的俊逸和少女的清新,使得他看起来就像是阴晦天气中的一盏琉璃灯,闪耀着温暖而明净的光华。
李维城看见谢水照的时候,眼睛就是一亮,上来拉住了谢水照的手左看右看:"嘻嘻,保保今天真漂亮。"
阿斯朵在旁边虽然板着面孔不说话,但不再像以前那样露出厌恶的神色。谢水照也看出来这几天阿斯朵的态度有所缓和。如今大家的生死都悬于一线,面对惘惘然的命运的威胁,还有什么样的恩怨不能先放在一边?
谢水照披上蓑衣,戴上斗笠。粗糙的蓑衣和斗笠益发衬托得谢水照的脸庞如珠玉般柔和凝润,但是他眼睛里的光芒却又比磐石还要坚韧。
李维城刚开始还觉得谢水照戴着斗笠十分好玩,渐渐就感觉到气愤不对。仿佛也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他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谢水照嘱咐他好好跟着秦执信等自己回来,李维城却不如平日那般听话,只管跟在谢水照身边不离开。
谢水照对着阿斯朵深深一揖。阿斯朵缓缓点头,决绝的神色中却带有五分凄然,手指也微微颤抖起来。
谢水照欲转身出门,却发现李维城还紧紧跟在身后。
"城哥哥,听话回去,我出去马上就回来。"以往李维城神志清明之时,总是把谢水照还当作当年初见之时那个顽皮的孩子那般哄着,现在情形却倒转了过来。
"我也去!"李维城本来就不善言辞,疯癫之后话就更少了,往往只用简短的句子表示意愿。
"不行!你不能去!"谢水照跟他解释不清,只能直接拒绝。
李维城不说话,紧贴着他站着。谢水照往前走他也跟着走,谢水照停他也停。
谢水照深吸一口气,努力做出凶狠的模样:"如果你不听话的话,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而且以后再也不......"看了阿斯朵和秦执信一眼,见他们都故意不往这边看,于是低低伏在李维城耳边说了几句话。
李维城深深皱起眉,仿佛大为苦恼。看谢水照正瞪着他,终于为难地点了点头。
谢水照转身走进大雨之中,身影迅速被阴暗的雨幕吞没了。
洪水与堤坝的对峙已到了最后关头。
河面上浊浪滔天,到处是激流漩涡。一队队的兵士不断从远处运来石块和沙袋,堆砌在堤坝上。堤坝在不断升高,但河水也在不断升高!
更致命的是,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堤坝没有得到好好维护,留下了无数隐患。而如今的情势,只要有一点漏洞没有被注意到,一个老鼠洞,或者一个细小的裂缝,都足以被洪水伺机侵蚀,进而撕裂大堤!
谢水照在鄱阳湖畔长大,对于如何防洪颇不陌生。再加上这一段时间以来常常到河岸巡视,与负责筑堤的官员讨论治水对策,如今对堤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再熟悉不过。
谢水照平时看起来清灵俊逸,颇有谢沅当日的风采,但是每到紧要关头,却往往能激发出昂扬的斗志,其机敏决断、胸襟气魄,丝毫不输给察罕和沈秋涛!
这些筑堤的兵士,经过累日的辛劳,个个都筋疲力尽,在雨水中滚的像泥人一般。闻听郡主来到河岸督工,大家都惊奇不已,不相信一个娇弱女子能有这样的胆识。但及至看到谢水照不仅来了,还亲自搬石块、垒沙袋,众人的精神都是一振,速度也快了许多。
雨水渐渐变小,从大雨如注变成了雨声淅沥。但是情势并不因此就马上好转,因为风变得更急了!
风急浪高,惊涛拍岸,洪水随时都有可能冲破围困它的篱栅!
谢水照的斗笠被吹翻了,蓑衣嫌麻烦也抛在了一边,疾风夹着雨点打在他脸上,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铁犀村那边出现了一个二尺宽的裂口,被填上了。渡口那个渗水的缝隙,也已经修补好了。
忽然有兵士前来传报,二百丈之外有一株柳树被吹倒,根须拔起的时候带出了许多泥沙,眼看大水就要从这个豁口席卷而出了!
第五十章 并肩
开始的时候,豁口附近的兵士还在奋力填堵。但豁口不但没有缩小,反而不断加大。扔下去的石块和沙袋,被排天而来的巨浪那么轻轻一舔,就马上消失无踪了。
众人开始慌乱起来,不知该继续下去,还是干脆狂奔逃命。
谢水照看到这种情形,知道如果此时军心动摇,不但堤坝不保,整个汴梁城也要毁于一旦了!来不及多想,他凝神提气,两臂分别夹起两块大石,纵身跳到了豁口之中。他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堵住这滔天的洪水!
放下大石,谢水照使出了千斤坠的功夫,努力想站稳脚跟。但水中激流汹涌,他的身子摇晃不定,几乎就要被巨浪卷挟而去了。
突然水花溅开,又有人紧跟着他跳入水中。那个人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尽管水流湍急,两个人都禁不住左右摇摆,但是深陷在水下泥沙中的脚步却比磐石还要稳健。
是他!谢水照对这双环住自己臂膀是那么的熟悉。感受着从身后传来的体温,顿时信心倍增。
"扑通"、
"扑通"。陆续有兵士效仿他们跳入水中。这些年轻汉子互相拉紧手臂,筑起了一道人堤。他们的身躯将疾浪拦截在豁口以外,岸上的人见机连忙在他们身后填上石块沙袋。
一尺又一尺,一丈又一丈,大堤的伤口终于弥合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止住了,黄河的水流也终于变得平顺起来。虽然河水依然没有明显下降,却不再那么气势汹汹了。
筑成人堤的一行人被从水中拉了上来,送到帐篷中休息。这些人个个手脚脱力,嘴唇青紫,一到帐篷中,顾不得地上潮湿,都躺倒了下来。
以人力与天道相抗衡,如何能不疲惫。
饶是谢水照内力精纯,这时也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虽然仍旧担心堤上的情况,此时也不得不斜倚在自己的营帐中休息。
从头到尾,李维城都紧紧跟随在他身后,此时正蹲坐在他身边担忧地看着他。
谢水照喘息已定,开口问道:"我不是让你乖乖呆在家里,你为什么非要跟来?"
李维城愣了一下,脸上现出羞愧的神色,把脸埋在了臂弯里。
"城哥哥,城哥哥......"谢水照摇晃他的手臂。
听到呼唤,李维城抬头看了一眼谢水照,又把脸藏了回去。
谢水照抬起他的脸,仔细凝视,李维城虽然神色疲累,望着他的眼神却依然专注执着。谢水照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泥水,显露出颊上、额上的许多细碎伤口,有的还往外渗着血丝。这些细小的口子,都是李维城躲在树丛之中时,被狂风吹打枝叶在他脸上划出的。
谢水照临来之时告诉他,不准他跟着,不然不理他,以后也再不会和他抱抱亲亲。他不想不听话,但心里很恐慌,一定要跟着才安心。于是谢水照前脚走,他后脚就溜了出来。一路风声雨声,谢水照一行人也没有发现他在不远处尾随。来到堤上,他躲在树丛里,不敢让谢水照看见。谢水照在堤上忙了一天一夜,他便在大雨中守了一天一夜。及至谢水照跳入水中,他再也按耐不住,终于也跟着跳了进去。
"傻哥哥......"。望着他深邃而清澈的眼睛,谢水照深深叹了口气,将手臂围上了他的颈项,李维城也伸臂将谢水照圈入怀中。
谢水照觉得心里无比安稳踏实。
母亲总说他与李维城滋生的是孽情,可是谢水照心里却很迷惑,他只是没来由地想一门心思对李维城好,也喜欢他对自己的好,喜欢那种心意相通,相互扶助、依傍的感觉,至于这种感觉究竟该算作什么,谢水照自己也说不清楚。
如今,谢水照心里却渐渐明白了。是这样,就是这样,不管别人对这种感情是怎么看待的,是悖伦也罢、是罪孽也好,他认定了他就是自己生命之中不能分割的一部分。这种情感毋须定义,不必用世俗的语言来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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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之中,走失了李维城,秦执信急得团团转,想要去寻找,却又惦记着谢水照请他照顾母亲的嘱托。任他怎么着急,阿斯朵只在旁冷冷看着,不去管他。
及至堤上情势有所缓和,从回来报信的亲随口中得知李维城跟着谢水照去了,秦执信才松了口气。阿斯朵却并没有露出惊讶的样子,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有在亲随讲到谢水照亲自跳下去堵豁口,李维城也跟着跳了下去的时候,阿斯朵才悚然动容,后来又听到终于堵住了豁口,谢水照也安然无恙,阿斯朵绷紧的面孔才有所松动。虽然她一直极力掩饰,秦执信还是看到了她眼中泪光闪动。
第四天上午,雨过天晴,风止浪息,水面回落。谢水照和李维城回到了府中。梳洗之后,阿斯朵早命人备下了饭菜羹汤。因知道谢水照连日劳累,便不摆桌椅,只在那边宽大的软榻上放上小炕桌,谢水照和李维城便盘腿坐在软榻上用饭。实在是太累了,谢水照只吃了半碗饭,又在阿斯朵的督促下喝了几口汤,便开始打起了盹,之后就干脆歪倒在软榻上,陷入了梦乡。李维城也不比他好多少,正往嘴里拔着饭的时候,头一歪,就倚在靠垫上睡着了,筷子还捏在手里。
阿斯朵命人轻手轻脚地把炕桌撤去,自己拄着拐杖,慢慢走到软榻前。她年轻时因过度操劳,落下腿疾,不良于行。以前因为和察罕赌气,从来没有好好诊治过,差点便残疾了。谢水照还家之后,亲自为母亲诊治,开方、煎药、按摩,阿斯朵的腿便好了许多,现在已经能够拄着拐杖自己行走了。
谢水照因为连日操劳,下巴尖了许多,眼睛下面也出现了淡淡的阴影。阿斯朵伸手轻轻摩挲他的脸颊和头颈,谢水照只无意识地在她手心里蹭了蹭,微微张开了嘴巴,并没有醒来。
这孩子气的动作,不禁让阿斯朵想起了初遇时的谢沅。谢水照有着和谢沅肖似的脸庞,但是,这清秀面孔上越来越多地流露出来的迫人气势,却是谢沅所不具备的。孩子呵,你真的是长大了,阿斯朵在心里感叹。
阿斯朵又看向一边的李维城,眼神开始变得阴冷,握着拐杖的手青筋凸起。这拐杖用竹根制成,拐杖头却镶嵌有精铁,锋利不亚于铁枪长矛。如果提起拐杖,只需这么轻轻一刺......
阿斯朵定定地看着李维城,榻上的青年却毫无防备地酣睡不醒,年轻英俊的脸上是一派坦然磊落的神情。这样胶着了半天,阿斯朵突然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又看了一眼谢水照,慢慢走出屋外,回身带上了门。
屋外是艳阳高照。庭院寂寂,只有蝉鸣之声时断时续。
第五十一章 凯旋
这一觉直睡到掌灯时分方才醒来。
用过晚饭回到房中,谢水照发现自从自己回来之后,一直没见秦执信的踪影。
月上中天。谢水照正在盘腿作息,李维城趴在他身边又睡着了,忽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哐的一声,隔壁房间的门被推开了。秦执信回来了。
为什么这么惶急?是出了什么事了吗?谢水照凝气收功,站起身来。
秦执信听到有人走进来,知道定是谢水照过来探视,连忙拭去眼泪,换上笑脸。
但是他红红的眼睛,凌乱的发髻和颈项上未及遮掩的瘀痕,让谢水照一下子就猜到了事情的端倪。
"他来找你了吗?"谢水照脸上满是关切。
"对不起,野猫子,......"秦执信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他来找我,我问他要解药,他、他......"
一看这种情形,谢水照就已了然。定是李鉴明来此处寻找秦执信,秦执信问他要自在丹的解药给李维城,李鉴明不许,两人产生了争执。
谢水照无言,只能用手握住秦执信的手晃了晃:"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他、他也有他的难处......"虽然秦执信对这个人的冷酷感到心寒,但秦执信还是不希望谢水照恨他。这两个人,一个是他挚爱的人,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
"嗯"。谢水照黯然点头,他知道李鉴明并不是心慈手软之人,所以有这样的结果他也并不奇怪。突然他握着秦执信的手就是一翻:"这是怎么回事?"
秦执信的手臂上是大片乌青。
"他叫我跟他回去,我不想回去。"秦执信低下头。
"那他就这样对你么?" 谢水照皱起眉。
"哈,他也好过不到哪里去,"秦执信挑起眉毛:"我差点就抓花了他的脸。"
只有这个时候,秦执信才恢复了几分谢水照初遇他时的飞扬的神采。但这神采就像是风中的火苗,闪动了一下,又马上消失了。
谢水照回房拿过药箱,帮他涂上消肿止痛的药膏。
"孩子生下了么?"沉默了半天,谢水照问道。
秦执信突然一颤,低声道:"生下了,是个男丁。"如果不是孩子已经生下,李鉴明也不会来找自己吧。
谢水照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们都明白,即便是有了这个男丁,李鉴明仍然不会为了他放弃娶妻纳妾的权利,放弃他作为七星教教主应该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正常生活"。
他很想叫他放手吧。但是看到秦执信眼中凝结的浓愁,他这话便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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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川王北上勤王,一路势如破竹。皇帝久受皇后和孛罗帖木儿辖制,心中对他们积怨颇深,只是平时不敢表现出来,只能三分病夸大为九分,借着养病的名义在宫中韬光养晦。这次趁着扩廓帖木尔北上之际,皇帝和太子里应外合,将孛罗帖木儿的势力一举铲除。孛罗的人头被割下来送给了扩廓帖木尔,在山西一带的封地也赐为扩廓所有,另外又加赠了扩廓河南王的爵位。
九月初,扩廓帖木尔婉谢了太子要他留京任职的邀请,搬师回转。
谢水云回来的时候,携带了大批御赐的珠宝珍玩。其中有三个大箱子,谢水云一路特别叮嘱随从小心看护。大家都猜测那里面肯定是稀世奇珍。
经过隆重的欢迎仪式,回到王府之后,谢水云放下别的事情,首先把箱子打开给谢水照检视。三个大箱里是各种各样的盒子、匣子。谢水照也说不清楚坎泽盝具体是什么样子,谢水云只能把宫中所有相似的盒子都搬了回来,当然这都是凭借的太子之力。谢水云也曾经查过当年察罕送往宫中的贡品的礼单,礼单上并没有坎泽盝的字样。她推测,这大概是因为好多贡品都是从域外流入的,中原的礼官并不清楚这些物品的名称究竟是什么,只好另外杜撰个雅训的名字了事。
谢水照将那些匣子、盒子一个个细细查看,越看心越凉。不是,不是,都不是。
谢水云在一边关切的说:"都不是吗?要不要再看一遍?"
已经看了三遍了。谢水照咬着嘴唇,摇摇头。
谢水云的脸色变得煞白,向后踉跄两步,跌坐在椅子上。她为了早日回到汴京,一路上不顾鞍马劳顿,疾走如飞。旁人只当她心系汴京的政务,却不知她更担心的,是李维城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