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无论在都市中生活的脚步有多匆忙,人们搭着渡轮,来到这座南部临洋的海港城市中
最单纯僻静的一隅后,便会不知不觉地放慢步伐。
有些人只为了仰头欣赏着白云、蓝天与燕鸥,或嗅着咸的海风,抛开俗世烦恼,享受
片刻恬静而来;有些人则单纯地只为了寻找间「俗搁大碗」的美味海鲜餐馆,好好大
快朵颐一顿,满足口腹之欲而来。
不管人们是为了什么目的,前来造访这座细长的半岛,它总是静静地伫立,以它独特
的浪潮乐音,轻声细语地对每个人道一声「欢迎光临」。
渡轮码头一带,是这一区里最热闹的街市,海产店栉比林立、竞争激烈。可是在这条
街快要到底的尽头、观光客较少深入的僻静角落,有间独树一格的「山林小馆」,它
深受当地人的热爱。
在这不靠山也见不到森林的南台湾港口小镇,它提供了不亚于五星级饭店的异国风料
理。即使这里猪、羊、牛肉都比海产昂贵许多,它仍坚持着合理又公道的价位,让早
已吃腻海产的当地人,多了个不同的菜单选项。
自二十多年前开张以来,每到中午,餐馆里十来桌的位子,就几乎全被熟客们占据,
这些人的目标是只限于午餐供应的「山林特餐」。
什么样的特餐,长年下来仍能牢牢捉住这么多熟客的心?
首先端上桌的,是一品能充分展现主厨能力的西红柿冷汤。
精选过的西红柿带着微酸果香,清脆爽口,磨碎成汁与清甜鸡汤融合,入口滑顺,不
会在口中残存沙沙的腻口感,甜中带酸、分外开胃,作为前汤是再合适不过。
接着,随特餐附赠的小品菜,也和普通店家偷工减料的汆烫冷冻蔬菜不同。无农药的
新鲜蔬菜,经过鸡汤汆烫,处女橄榄油搅拌,岩盐提味,再撒上白芝麻提香。如此单
纯的手法,便将蔬菜原原本本的美味,全部提升出来。
压轴的,也是最让人期待的主餐──咖哩饭。
千万别小看这道菜。这里选用了有别于一般猪肉软嫩口感的山猪肉,再以长时间小火
烟熏的调理方式,强调出富有嚼劲的口感,樱花木片的香味则去除了肉品的腥味。切
成长条薄片铺在白饭上头,再淋上混合十几种香料熬煮出的地道咖哩酱汁,送入口的
瞬间,辛辣不失甘甜的味道,会让人不知不觉地上瘾,一口接一口停不了。
最后在已达七、八分饱的客人面前,再送上一杯「山林小馆」的特调香草咖啡与一份
手工巧克力饼干,为这份「与山林有约」的午餐,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山林特餐」让人回味无穷、一再光顾的理由,简单说就是「好吃」两字。而在每一
口「好吃」背后所隐藏的便是厨师下功夫、用心准备每项食材的诚心诚意。
对许多每天都来光顾的常客来说,「山林小馆」是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今日,在这间以原木装潢出温馨家庭气氛的小餐馆中,是和往日一样繁忙的午餐时间
场景。
「山林小馆」的主厨,将油花分布均匀的山猪肉片放入热好的平底锅中的瞬间,嗞嗞
作响的锅子里顿时冒出无比诱人的可口香气。
单手熟练地前后摇晃了下锅子,让热度可平均地扩及食材表面,煎出恰到好处的焦色
。
「老爹,追加一份特餐,及一份儿A餐。」浑厚的嗓音,响亮地穿透了其吵无比的抽
油烟机声。
抬起头,看着在店内工作已有好几年,值得他信赖的年轻人,道:「鲑鱼呢?你准备
好了吗?」
话才说完,剧烈的头疼突然来袭,眼界顿时蒙眬成一片。
又来了,这老症状已经持续好几个月了。往往先是一阵头疼,接着视力变得模糊,而
过不久后,等这阵呕吐感结束,又会慢慢恢复正常。
「都弄好了,放在后面料理台的铁盘里。」
他知道年轻人靠了过来,只是年轻人彷佛多了好几个分身,同时在自己眼前晃动着。
「老爹?你还好吧?你脸色很糟耶!」
摇了摇头,强忍着晕眩。「没什么,一点小头痛而已,去做你的事。」
「可是──」
平常的他,在众人眼中是个沉默、温顺的平凡老实人,但一进了厨房,站在这个自己
一手打造出的王国中,他就是不容许任何「可是」、不准许任何「万一」,凡是出口
的话,便是不许人违抗的独裁者。
每一盘端出去的食物,都是在他最严格把关下,送出的心血结晶。
「还在那边啰唆什么?外头一屋子的客人等着吃饭呢!」
「是。」倏地挺直腰杆,年轻人立刻将话语吞了回去,转身继续拿起刀,笃笃笃地在
木制砧板上切菜。
呼地,吐了口长气,作个深呼吸。他伸出手,想执起放在大型汤筒里的长杓,舀起一
瓢熬滚多时的咖哩酱到平底锅中──
事情就发生在他向前倾的一刻。
铺天盖地的黑暗无预警地降下,他知道自己正倒下,却无力阻挡地心引力的拉扯,企
图挣扎的一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旋即失去了所有力量。
一连串哐啷、砰咚的巨大声响。
「老爹!老爹!你怎么啦?」年轻人心急地呼唤。
漂浮在半空中的意识,靠着一缕薄丝牵引着。他无意识地呼唤着「澧央」,那是教他
最放心不下的一个人。
「老爹!」
年轻人慌张地抱起昏倒在锅炉前的老爹。老爹精心熬煮的咖哩酱汁撒了一地,全糟蹋
了,这似乎在述说着不祥预言。
「快、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啪哒、啪哒,混乱的脚步声陆续地传进厨房。七嘴八舌地,众人追问着老爹的情况,
但年轻人一心挂在失去意识的男人身上,无心回答。
紧握着老爹瘦弱无力的右手,频频地说:「你要撑住,老爹,救护车马上就来了!拜
托你了,老爹!」
这时,年轻人发现了老爹左手捉着厨师围裙的口袋,像是在捉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他
困惑地伸进那个口袋中,触摸到类似纸片的东西,拿出来一看──
是张泛黄的照片。
里面有着比现在年轻多了的老爹,身旁是位笑容温柔婉约的妇人,而站在两人之间的
,是高兴地仰头对着父亲灿笑的男孩。两人一左一右地牵着男孩的双手。
毫无疑问的,这是张幸福的家庭写真。
男孩清秀的眉目间,有老爹的影子,而那小巧的瓜子脸蛋则是承继自妇人。
年轻人将照片翻了过来,看到相片后面以签字笔工整地写着「一九九零,X月X日,
央儿、启承、我」的字样。
「启承」是程老爹的名字,里面的这个「我」想必就是这名妇人了。年轻人怒瞪着中
央的男孩。
──这就是老爹那个不肖的儿子,程澧央吧!
想不到这个不孝子,小时候还挺可爱的。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谁知道,这个小
时候笑得像天使,一副眼中只有爸爸、最爱爸爸的男孩,长大后竟是个没心没肺的混
帐东西!
替老爹工作了十年,年轻人鲜少听老爹谈论这个儿子的事,只是曾经从其它熟客口中
得知,这个据说相当优秀的儿子,自从十年前到台北读书之后,就丢下老爹一人在旗
津小镇奋斗,没回来探望过一次。
年轻人有股冲动,想将老爹这张珍藏的照片丢掉。
但,最后他还是把照片贴在老爹的胸口上,轻声地说:「别担心,我会帮你联络你的
儿子,要他马上回来的,老爹。」
他不管这个程澧央死赖在台北不回来,背后有啥理由,现在是那家伙恪尽一个为人子
之孝道的时候了!
1、
一从秋老虎发威的大街上,走进办公室内,扑面而来的除了沁凉的冷气,还有忙不完
的公事。
年长的女助理见到他的当下,立刻喋喋不休地说:「程经理,刚刚『三信』的萧老板
与『华景』的公关主任,都来过电话了,希望你能立刻回电。另外,早上副总有交代
,要提醒你这个月的月报该交了。会计部的陈小姐也要我转达,上个月的出差费申请
单,因为你逾期提出,没办法列入这个月的薪资单中。」
即使行程再忙碌,覆盖在程澧央完美头型上的飒爽短发,依然一丝不乱。他秀长浓黑
而具古典书卷气的眉,在端整的脸孔上微微挑起。
「期限不是五号吗?」
「上个月中开始改为每月一号了。公告应该有传到你的计算机中吧?」
澧央抿了抿菱唇。冷硬锐利的黑眸,罕见地透出些许懊恼。
女助理莞尔一笑。「难得程经理会发生疏漏的状况。其实这也不能怪你啦,毕竟上头
一口气就把两个超级棘手的大客户移交给你,光是应付他们就够教人焦头烂额了。这
样吧,我去跟陈小姐商量一下,看看她这回能不能通融一下。」
工作上一向恪守「严以律己」准则的他,连抹笑容都吝于回送,淡淡地开口婉拒道:
「不必麻烦了,亚铃姊。这是我自己的miss,没有理由要去为难会计部的人,下个月
就下个月吧。还有其它事吗?」
好心提议,却碰了一鼻子灰的女助理,习以为常地耸耸肩。「大致上就这些,其它几
通比较不重要的电话,都纪录在你桌上的备忘录中了。」
「OK。」
凑巧站在女助理附近影印东西的另一名女助理,竖耳听完了他们两人间再枯燥不过的
对话,一等男子走远后,便忍不住感慨地对她说:「亚铃,有那么一个不苟言笑、不
鸟人情世故的冰山上司,真是苦了妳了。」
女助理夸张地摊开双手,作势要给同事一个拥抱。
「哎呀,终于有人肯帮我说句公道话了!妳知道当初我被分配到作程澧央的女助理时
,业务部里有多少年轻妹妹视我为眼中钉啊!还酸溜溜地说什么公司是故意派个人老
珠黄的女助理给他,免得搞办公室恋情。」
积怨已久,她一吐为快地说:「卡拜托耶!不要说我这个三十岁的熟女,纵使今天公
司派个二十岁的正妹给程经理,看在他眼里,大家的地位都和他桌上的那台计算机一
样──只是方便他处理公务的办公家具!」
女助理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这句话稍嫌过分了点。纵使程澧央的态度再怎么样冷淡
疏远,也未曾在行为举止中流露半点「不把人当人看」的讯息,而且也绝不会「目中
无人」。
平心而论,今天若不是程经理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天然冷气所形成的隐形
屏障,让他比天上的一轮明月还要更「高不可攀」,她恐怕会遭受到十倍、二十倍的
妒火攻击。
试问,谁不希望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呢?对那些争先恐后前来摘月的人来说,她这熟女
助理是不折不扣、活该被踹死的挡路笨狗啊!到那种时候,她若还能留住小命一条,
可就要谢天谢地谢菩萨喽!
「可是作他的助理,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呀!至少很有眼福!」同事笑嘻嘻地说。
呵呵呵,对冰山上司的行为释怀不少的女助理,也送上一笑。「那当然,和秃头、啤
酒肚比起来,有个赏心悦目的上司,工作起来愉快多了!」
总归就是结论一句:女人都爱帅哥嘛!
回了几个较为紧急的电话后,程澧央暂时放下话筒,揉了揉眉心。
身处瞬息万变的科技界,尤其是担任激烈竞争的业务工作,肩膀上所承担的业绩压力
是非比寻常的沉重。不懂得如何纾压的人,在这业界就算能崛起,也撑不了几年。澧
央自己便拥有不为人知的纾压秘方。
开启自己的宝贝手提电脑连结上网,他考虑了几秒,决定今夜要锁定「意大利料理」
,便键入了「台北」、「意大利料理」、「鳀鱼」、「餐厅」等字眼,孤狗了一下。
搜寻在数秒间,便跳出了十多页的成果。
要选择哪间餐厅呢?光是浏览着网友们的美食部落格、餐厅的网站,就能让澧央沉浸
在愉快的气氛中。
十六岁便只身来到台北求学、就职,展开独居的生活,不是没有过强烈的思乡之情,
每当那种时候,他就会出外找寻能让自己忘记烦恼的食物。遇到了又贵又难吃的料理
时的气愤、挖掘到一间便宜又美味餐厅的喜悦,都能让他自孤单中跳脱出来。
那时养成的习惯,至今依然没变。
「就选这一间吧。」望着好几位网友连手推荐,口碑颇佳的新意大利餐厅,他喃喃自
语着。
此时,桌上的电话闪现了红灯,澧央收起松散的心思。端整的容貌上再也找不到一丝
悠哉的神采,他回归到拥有凛凛表情、睿智双眸与无时不刻都准备好接受挑战的企业
菁英角色。
「喂,『采花科技』程澧央,您好。」
『……』
「喂?」电话彼端的沉默,让澧央蹙眉再道:「我是程澧央,请问哪里找?」
『我……你的父亲病倒了!』
澧央愣了下,旋即不悦地挑起眉。「你们这些人真是!有时间诈骗他人的钱财,不如
多花点时间找份正当工作吧!」
说完,他想切掉电话,对方却在彼端喊着:『我不是诈骗集团,我是在「山林小馆」
替你父亲工作的人!我叫林硕言!』
谁是林硕言?父亲的「山林小馆」里有这号人物吗?但,都十年不曾回去了,说不定
小春、阿桃她们早已辞职,餐厅里早就换了一批新血。
澧央将话筒贴回耳边。「你说我父亲病倒了,那是怎么回事?」
对方松了口气。『今天中午,他在店里的厨房料理到一半时,突然间昏倒了。我们叫
了救护车,紧急将他送到高雄C庚就诊,现在还在急救室中。急诊的医生说,他很可
能是中风发作。』
父亲……在急救中?
心脏倏地紧缩,澧央彷佛可以听到血液在血管中唰地往脑部集中的声音,也感觉得到
自己的手脚剎那间发冷,好半晌他都发不出半点声音。
可,脑子里接踵而至的另一个影像,取代了震惊的消息,占据他的心──
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妇人,气若游丝地挤出笑容。
一名哭得双眼红肿的少年,以双手包握住妇人冰冷的手。「妈、妈……」
妇人灰青的唇蠕动了两下。
「什么?妳要说什么?妈!」
为了听清楚母亲的最后遗言,少年靠到母亲身畔,好不容易才从那断断续续、细如蚊
蚋的话声中,辨识出母亲在问些什么。她在问:你……爸爸呢?
少年咬了咬唇,握着母亲的手更紧了。
「爸……爸他正赶过来,很快就到了。爸很快就会来,妳要相信我。」
勉强一笑的妇人微点点头,合上眼睛,一小簇以意志力维系的生命火花,不知还能燃
烧多久。
泪水在眼眶中打滚,少年哽咽着,频频在心中向母亲道歉。
他说谎了。
事实上,十几分钟前,自己打电话催促父亲快点过来时……
「爸!妈、妈妈她……你快点到医院来啊!」
『小央,你已经是个大男孩了,你一个人应该也可以照顾好妈妈吧?爸爸现在不能离
开店里,我不能丢下店内的客人不管,你就代替爸爸,好好照顾妈妈。』
「不要再管什么店里了!妈妈希望的是你陪在她身边呀!妈妈她可能──」声音因啜
泣而中断,而后再道:「究竟是妈比较重要,还是那些客人?求求你,快点过来,妈
需要你,我也──」
『抱歉,现在很忙,我要挂电话了。』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