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深邃的眸子里流露的深情和哀伤相信世间没有几人不被打动。但顾林却因为他的走近而不自主的后退,直到跌坐在那宽大的暗紫沙发上。他纤细的十指痉挛的抓住沙发边沿,深陷其中。
慕革天叹一口气,在离顾林一步远的地方停住。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靠近,他如果再靠近,顾林一定会歇厮底里的发作,他已经领教过多次。他并不怕顾林伤到他,他只怕他伤到他自己。医生说顾林神经衰弱,再发展下去很可能会出问题。
那苍白的面颊上落下的泪珠让他心疼,但他却不敢去拂拭。他知道自己用手段留住的不过是一幅躯壳罢了,从那晚顾林哭着求他告诉他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而他只能用无言以对的沉默来回答他。顾林的心就不再属于他。曾经,慕革天是个何等自信的人。当顾林爱上他时,他以为顾林会为了他全然不顾一切,哪怕是背叛自己的养父。因为顾林是那么的爱他,傻傻的爱他,对于他的一切都没有产生过半点怀疑。没想到顾林在知道真相后精神几乎崩溃,在养父死后,竟绝意离世。他只有用他最不屑用的手段威胁顾林,如果他敢死,他的弟弟顾祺就是他的陪葬。精神已陷入迷乱的顾林听到这句话时才清醒过来,几乎是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求他放过顾祺。那一刻,慕革天心痛得不能自已,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的复仇。他知道,他把顾林毁了。他不得不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留住顾林,如果他不这样做,顾林一定会选择死来赎罪。如果老天要他在自己最深爱的人面前扮演恶魔,无所谓,只要不失去顾林,无论是怎样的惩罚他都能接受。
“你为什么要逼小祺到绝路?我知道你恨顾家每一个人,可是我现在为了小祺,连死都不敢,你为什么还不放过他?”他声音嘶哑,双眼红肿,显然来之前已经痛哭过。
“林,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这件事我从未骗过你,我没有找过他任何麻烦?”慕革天摊开双手,无奈的说道。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怎么信?”顾林激动的站起身,嘶吼道,“要像从前那样,看到爸爸被你逼死,然后再听你说报歉吗?”
“林,这件事,你要记住一辈子吗?难道我们只能在仇视里过一辈子?我没有逼死你父亲,他的死是个意外,我也不想,我并没有亲手杀死他。”
“你毁了他的事业,你害他名誉一败涂地,你这样做跟亲手逼死他有什么区别,你知道我爸爸他是个要强的人,他一定会受不了自己快到晚年落得这样的田地,而且那么多人你不选,你偏偏利用我,你明明知道我的命是爸爸给的,虽然他不是我亲爸爸,但他是这个世上我最亲的亲人,不管你多恨我爸爸,不管我爸爸做过什么,你为什么要选我做复仇的棋子,为什么那个人会是我?”他哭得几乎不能喘息。
“我并没有故意去选择你,残忍的是老天,因为它让我爱上你,我爱上了你,明知道这不过是场恶魔与天使的邂逅,还是忍不住爱上你,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因为恶魔不应该爱上天使,因为这只会带来不幸。”他情难自禁,拉过顾林,将他拥入怀里。他的话,令顾林陷入短暂的平静。这一刻,他像一个温驯的羔羊倦倦的被他拥抱着。慕革天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回到从前,回到一切都没改变过的从前。
顾林虽然已开始在他父亲顾行之的公司帮忙,却还只是个大学生的身份。在国外,慕革天就已经开始收集顾家的资料。顾祺虽然是顾行之的亲生儿子,但继承他事业的却会是他的养子顾林。
等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他便回国,利用学术交流的机会,认识了尚在学校读书的顾祺。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顾祺时的情形。他坐在会场的角落里,戴着一幅黑框眼镜,算不上抢眼,也许走到那些大学生当中便再难找到踪影。穿得也完全不像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很普通的休闲衫。直到后来他们开始约会时,他有时还会穿校服来。只有与他交谈时,才会感受到他思想的深度与灵慧远超同龄的年青人。不知不觉中,慕革天感到与他聊天时居然会很舒服,很有意思。慢慢的,顾林在他眼中,一天比一天动人起来。直到他摘掉他的眼镜,亲吻他,突然发现,其实顾林是个英俊的男孩子,只是他不像他的弟弟顾祺那么善于打扮自己。也许是因为顾祺长得太漂亮,有超出一个男孩的美丽,顾林从未觉得自己的长相有特别的地方。再说,爸爸的年纪渐渐大了,顾祺对于商业又兴趣全无,顾林只有抛弃当一个医生的愿望学习商业管理。父亲对他的期望很高,所以他学习很刻苦,父亲对于他来说,是不容怀疑的权威所在,如果不是父亲,十岁那年突发的疾病早已夺去了他的生命。顾林深信,他的生命是顾行之这个养父给予的。所以顾行之无论要求他做什么,他都不会违逆。除了家,没什么地方能够让他产生眷念。直到遇见慕革天,他顶着无上的光芒闯入他的生活,搅乱了他的呼吸。这是他除了家人以外最爱的一个人。却没想到这会是令他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爱情。
在慕革天拥着他这一瞬。听着耳边那熟悉的心跳,顾林同样也有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那时,炎炎夏日的午后,慕革天常常会在他所住的小院荫荫的葡萄藤下,准备好凉凉的红豆冰等他。红豆冰是他亲手熬的,香香的泌人心脾。早已尝过不少外国冰激零的顾林觉得慕革天做的红豆冰才是世上最好吃的美味。从未骗过父亲的顾林常常为此撒谎说在学校温书而溜到慕革天这里来。细碎的光影疏疏的落在他们身上,慕革天拥抱着他,他深邃的眼里蕴含的深情像早已为他贮藏了千年,淹没了顾林所有的理智。慕革天不经意间聊起他父亲的公司就如同和他谈天论地一般自然不着痕迹。顾林毫不疑心,知无不言。那段日子,也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每一天都幸福像活在不真实的梦里。然后,他梦醒了。
顾林突然毫无预警的狠狠的推开慕革天,“不要碰我,”他一直苍白的面颊涨起了愤怒的红潮。就在此时,一阵晕眩突然袭来,顾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天快亮了,外面的天空是朦胧的灰蓝,远方的山峦在晨曦中柔润如女人的侗体,连绵不绝,仿佛在诉说那破晓前数不尽的温柔。
扔掉尚未燃烬的烟蒂,慕革天从宽大的露台走入室内。
屋里那张宽大的床上,顾林睡得正沉。医生说他只是疲劳过度,又受了些刺激,才会不支晕倒。尽管如此,慕革天还是无法安下心来,一直陪伴在他床前,一夜未眠。
也只有在顾林熟睡的时候,他才能这么近距离的凝视着他,而不必担心他的反应。也许是医生的点滴里加入了安眠的成份,平时睡梦中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神态恬静平和。如果他醒过来,也能像现在这样,该有多好。不知不觉,慕革天伸出一只手,轻轻拂过顾林那苍白瘦削的面颊和那线条清爽的唇线。
两年了。时光改变了许多事物,顾林对他的态度却始终如千年的寒冰一样无法解冻。就在不久前,他翻阅顾林常看的那本诗集,看到那行角落里的补注“此恨绵绵无绝期”,划在洁白扉页上的黑墨几乎力透纸背,仿佛也划在他的心里,看得他胆颤心惊。尽管已不是第一次感受到顾林的绝决,但人们不是说时间可以改变苍海桑田吗?顾林却执意将他生命的时间永远停在他被背叛的那刻,凝固成了永恒。
楼下传来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绿漪回来了。自从他们生活在一块,她没有一天不在外面玩到通宵达旦。绿漪是小他六岁的妹妹。父母死的时候,她还在念高中。拉得一手漂亮小提琴的绿漪是个美丽聪慧的女孩子,见到她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如果不是父母早亡改变了她的人生轨道,现在的她应该有着每一个女孩子都羡慕的骄傲前程。
“哥,你也一晚没睡吗?”随着一股浓重的香水味和酒味,绿漪步履不稳的走入房内,挑眼看着躺在床上的顾林,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她和慕革天不一样,慕革天因为对顾林的爱而化解了父母惨死的仇恨,她却一天都没有忘记过。更令她无法忍受的是,这个仇人的儿子居然还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夺走了她唯一的亲人哥哥的爱。顾林在她眼中只是一个碍眼的存在。
“你不要老是在外面和那群人鬼混,以后早点回来。”慕革天面对着浓妆艳抹有如风尘女子的妹妹训道。对于这个妹妹,他下不了狠心去严厉管教。父母死的时候,他人在国外,三年后才回来。这段期间,流落在各个亲戚家看亲友眼色长大的妹妹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他一想起来就心痛不已。所以当他能够将妹妹接到身边来的时候,他几乎尽一切力量去满足她,除了顾林。
绿漪伸出一只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撒娇般搭在慕革天肩上,半嗔怪半认真的看着慕革天说:“哥哥你觉得我能够忍受一个仇人的儿子天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而装着一副透明人的姿态视而不见吗?”
“为什么你们都不能忘却过去而好好相处呢?你和顾林,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绿漪。”慕革天叹息一声,将绿漪轻轻搂在怀里。
“所以我才每天这么晚回来呀,我就是不想哥哥你难做。避免和那个人见到,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但是那个人呢,他像我这样为哥哥想过吗?这两年来,无论哥哥你为他做过些什么,他总是摆着一张不领情的臭脸,好像我们慕家欠了他八辈子的债似的。他也不想想,他那个混蛋老爸死有余辜,哥哥你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呃……”绿漪打了个酒咯,整个身体都靠在慕革天身上。
“你去休息吧!”眼见着绿漪的声音越来越大,慕革天将她扶了出去。叫来楼下的保姆照顾她,为她醒酒。
顾林睁开眼睛,滚烫的泪水涌了出来。绿漪的话清清楚楚传入他耳里。看着外面渐渐明朗的天色,他的心却一点点冷下去。这样活着对他是一种惩罚。他每天都活在几乎窒息的心痛里。他并不恨绿漪,她和小祺一样,都是上一代恩怨的牺牲品。他只是恨自己,比恨慕革天更恨自己。
“林,你醒了,饿了吧,我叫秦阿姨拿粥给你。”慕革天见到他醒来,温柔的说道。
顾林摇摇头,他胸口闷得像塞入一团棉花,什么都吃不下,连饿的感觉都没有。“林,你这样让我难受,你折磨我不要紧,但是不要这么折磨你自己,我受不了你这样折磨自己,你的身体会垮的。”走到顾林床边,他拾起顾林那冰冷的手,放在自己唇边,依恋的亲吻着。顾林僵硬的将手抽回去,把脸别向一边,避开慕革天那灼热的目光,他受不了他的深情,他受不了他这样煸情的话语。每每如此,他都要用钢铁般的意志去抵抗自己的心软。他筋疲力尽,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坚持多久。这种爱像沼泽一样,陷得越深就越不能呼吸,沦陷只会加速死亡。因为他接受不了他竟然还爱着慕革天这个事实,他是为了恨才活下去的,他每天都这么提醒着自己。
“不如我们一块去瑞士散散心,我记得你说过,你很喜欢那样山清水秀的地方,中国太大太喧闹,不适合你。”
顾林依旧摇摇头,“我哪都不想和你去,我留在你身边,只希望你放过小祺,你不要再为难他,既然你违背了誓言,那么我也没有必要再留在你身边,我会尽我的力量保护小祺,我绝不让你再伤害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过,我没动过他。”慕革天的回答永远都是那样温柔而果决,目光里没有半点闪烁。然而顾林却无法相信,吴渐鸿不会骗他。
“谭士铭不是你的手下吗?他去找小祺,如果不是你的指示,他怎么会去找小祺。”
“他去找小祺?这件事我不知道,我从没有指示过他,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我会调查。在这之前,林,请你相信我。”慕革天皱起浓眉,顾林的话让他感到意外。
“相信你?你让我相信你?我就是因为太相信你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叫我拿什么去相信你。”顾林的情绪再一次激动起来,他奋力从床上爬起来,意欲下床,却因虚软无力险些跌倒。
“你要做什么。”慕革天赶紧扶住他,却被他忽然大力的推开,自己也险些跌倒。
“我不能再和你住在一块,我要去找小祺,不管他怎么看我,我要和他生活在一起。在这个世上,我只剩下他这个亲人,我不能再这样下去。”说着,顾林拔掉手背上的点滴针头,要去拿墙角衣橱里挂着的衣物。
但是晕眩一阵阵向他袭来,自从他坐飞机去那个城市寻找顾祺,他就没有好好休息过。这两天又没吃下什么东西,原本就有不轻贫血症的他此时更是身形踉跄,能否走出这个门口都成了问题。
慕革天一把便将快要跌倒的他抱回床上,不顾他的挣扎,强行为他拉上被子,禁锢在身下。
“对不起,林,你不要逼我,不要再说那些离开的话,我绝不会让你离开,哪怕你会恨我一辈子,我也不会让你离开,你不能走出我的视线,不要逼我。”慕革天的力道让顾林几乎无法动弹,他眼中闪过的杀气更是让他全身一震,这才是慕革天的真实面目。顾林的思绪回到二年前那个夜晚,父亲因财务问题被检察院的人叫去问话,他跑去找慕革天时,也在他眼里看到过这样的光芒。像一把寒刃,闪烁着熄灭生命温度的锋芒,不久后,父亲的公司被全面调查,濒临破产,然后,在那个满天星星的夜晚,他接到父亲出车祸的通知。这道目光,是他的恶梦,每回在半夜醒来,他都浑身冷汗涔涔,不能呼吸。
“你身体不好,要多休息,不要想得太多,那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待。”也许是察觉到顾林身体的僵硬,他放开他。依旧温柔的为他掖好被子,然而却无法掩饰那眉宇间难言的失落。
一星期后,一叠厚厚的资料摆上了慕革天的案头。越往下翻阅,他的眉头便锁得越紧。这是他命人调查的顾祺这两年的生活。显然,有人在暗中操纵这一切。“绿漪……”他低声唤道,头疼的往皮椅一靠,闭上眼睛。
顾祺被迫靠出卖身体过活这件事,顾林一定知道的不是很清楚。要不然,他不会坐视不管在他身边平静的渡过这两年。对顾林来说,自从他父亲死后,顾祺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想念,是比他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人。慕革天太清楚这一点,也之所以这样,他才能利用顾林这个弱点将他强行留在自己身边。
夏天的风干燥的刮过有气无力的垂柳,别墅外的护城河对面是郁郁葱葱的树林,不时有鸟儿像小鱼一样跃出那绿波,然后又消失在那无边的绿意中。
顾林从露台上的软椅上站起来。最近他的身体差了很多,动不动便乏力到连起床的力量都没有。那天和慕革天吵过,越是心里着急,体力便恢复得越慢。在床上躺了四五天才下得了床。凭着这样的体力去找顾祺显然会力不从心。但他去意已决,等自己行动完全不受束缚,不管慕革天会做出些什么可怕的事来,也不管顾祺是否会原谅他,他都不要再呆在慕革天的身边,再与小祺一块生活是他今生唯一的愿望。
在热风里坐了一阵子,虽然没出什么汗,但嗓子却干得厉害。房里没有水,他也不愿为这事特意叫家里的保姆送上来。准备自己下去拿。却在楼梯口意外的碰到一脸怒气走上楼来的绿漪。
虽然俩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却极少碰到。顾林不是第一次被绿漪那针芒似的目光刺到。虽然深恨慕革天,他对绿漪却没什么感情。无论绿漪怎样敌视他,他都用沉默应答。顶着绿漪的目光,顾林从她身边擦过。却被她一把抓住,绿漪是个高挑的女孩子,比他只矮了半个头。顾林没想到一个女孩子会有这么大的力道,竟被她拽得往后跌倒几步,直到撞在墙面才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