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穩後我回頭看了一眼逾光的辦公室。燈還亮著。
我和孟夏來到一個路邊的大排檔前。我知道他把我往這種地方帶是為了顯出他和
逾光的不同。他就是這種以市儈和俗氣為榮的人。
這裡是全市數得著的路邊攤一條街。沿著人行道排開一溜帳篷,各攤點自己亂接
的白熾燈把街面照得通亮。空氣中彌漫著嗆鼻的碳火味和油煙味,整條街道徽?br />在藍色的煙霧中。
我們在擺在人行道上的小桌前坐下來,啤酒、肉串、雞翅等東西堆了一桌子。
幾個街頭賣藝的在桌子之間穿梭,不時停下來唱上一段葷段子,換得一陣陣的哄
笑和幾紙零錢。
我注意聽了一下,發現他們唱的全是滿大街都唱的流行歌,只是自己重新填了詞
,裡面雖然夾雜了許多下流話,可你不能不承認這些新詞比原來的要精彩得多。
發覺到我在注意聽,孟夏笑著問「要不要點一個?」
還未回答,就聽見背後傳來一陣心驚肉跳的女人的放蕩的笑聲。我回過頭去,隔
了兩三張桌子,一個女人正高舉著手中的肉串,作勢要往鄰座的男人頭上打去。
那男人捉住女人的手,伸頭過去從吃了一半的肉串上咬了一砣肉下來,引得那女
人又是一陣浪笑。
我呆住了,因為我認識那張艷紅的嘴,還有在肩上一顫一顫的嫩綠色絲巾。
那是逾光的老婆。要不是親眼得見,要不是那招牌似的紅脣綠巾,打死我也不
相信逾光那位悶罐子黃臉老婆也能發出這等脆生生的笑聲。我又看了看那個男人
,一邊在記憶中拼命搜索著逾光兒子那張奇異的臉。
意識到自己在做無聊的事情,我告訴孟夏我不吃了,催他快走。
我們匆匆結了帳。
孟夏一臉莫名其妙,搞不清我為什麼突然間沒了興致。
「真是多爛的女人也有人吊,這眼光也忒獨到了,飢不擇食吧!」發動汽車的時
候,他突然說道。看來他也不認識逾光的老婆。
這話真是說到我心裡去了。強忍著想笑的沖動,我刻薄地說:「還有人眼光獨特
到連男人也要吊呢!」
「那怎麼一樣,我這是曲高和寡,根本不在一個層次!要不然再去香格裡拉吃點
點心?」
他色迷迷地看著我,一只手爬上了我的臉。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厭惡地別過
臉去。
我知道到了香格裡拉就絕對不只是吃點心而已。
不行,我絕對受不了這個!
汽車開了一段路,我突然猛地用手捂住嘴,皺著眉頭痛苦地彎下腰去。
「怎麼了?」孟夏關切地問。
「不行!快停車!我要吐!」
「是不是吃壞了,還是你暈車?」孟夏趕緊把車靠邊停了下來。
車剛停穩,我就飛快地推開車門,趕在他的手撫上我的背之前沖下車,然後箭一
樣地向街邊黑黑的巷子裡跑去。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當面說謊!就連騙阿杰那次,我也沒說過謊話,只是讓他產生
了「我要回家去」的錯覺而已。
我頭也不回地向前飛跑著,背後傳來孟夏氣急敗壞的聲音:「你跑不掉的!你遲
早是我的----!」
整條巷子裡回蕩著他荒唐的吼聲。
我藏在巷子裡等了好半天,才聽見他的汽車重新發動起來開走了。我驚魂未定地
走出巷子,望著馬路上漸漸遠去的汽車尾燈,狠狠地啐了一口。
***
我坐著公共汽車走了很遠才回到自己的住處。看著車窗外城市的燈光一排排向後
退去,我忍不住在心中大罵自己。
在這樣的城市,誘惑和陷阱無處不在。
我摸著黑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剛一推開,突然從後面上來一個人,一把抱住我,
和我一起擠了進去。
還沒來得及驚呼出聲,那人先一步拉開了電燈。
是逾光。
他一定就在那個黑古隆冬的樓梯口,可我竟然沒看見他!
該死!樓下停著一輛車,我該注意的。怪我自己一路都恍恍惚惚的。
幸好埋伏的人不是孟夏。
這個念頭一蹦出來,我自己也嚇了一跳。難道逾光會比孟夏好嗎?
「你跟孟夏上哪兒去了?」
「你怎麼在這裡?」
「我問你跟孟夏上哪兒去了!」他加重了語氣。
我更加來氣,很沖地回答說:「這個不用告訴你吧!」
「你跟他做過了?你說過只跟自己喜歡的人上床的!」
「可是你告訴我要竭盡全力!」我一邊回嘴一邊掙扎。混蛋,你憑什麼這樣死死
地抓著我!
「你----」
他氣得臉色發白。愣了一下,猛地把我扑倒在床上,發了狂一樣地撕扯我的衣服
。
「既然他可以,那我也可以吧!至少,你心裡是喜歡我的!」他氣喘吁吁地說。
我一邊不要命地掙扎著,一邊大罵「滾開」。
意識到掙扎終是徒勞的,我停住了手,冷冷地說:「你最終還是要我用這種方式
還債!也好,隨你便!」。
說這話的時候,我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難受。如果今晚我注定要被人欺侮,我寧願
那人是孟夏,或是其他隨便什麼人,就是不要是眼前這個該死的逾光!
沒想到他的動作一下子停住了,撐起上身發呆一樣地看著我。
我突然涌起一陣強烈的沖動,剛才在那條漆黑的巷子裡飛奔時還未用完的力氣全
部涌上了右手。我想都不想,握緊拳頭,照准他那英挺的鼻梁掄了過去。
他痛得大叫一聲,從我身上逃開。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動手打手。
我慢慢坐起身,看見他捂著鼻子的手指縫裡有血滴下來。
我極力定下心神,搡著發痛的右手,一字一字地說:「我告訴你,我的條件裡還
有一項,就是我也不跟不愛我的人上床!」
看著他那張驚呆了的臉,我心裡不禁冷笑起來。真不錯,一個晚上,撒謊打架全
開了張。我再也不是那個剛死了媽媽又舉目無親的小孩子了!
他吃驚地看我了一陣,然後又一次猛扑上來,把我壓得死死的。
鼻血一滴一滴全滴在我身上。
「再問你一次,你到底跟他做沒做?」現在他的樣子要多嚇人有多嚇人。
我沒有回答,只是毫不躲閃地直逼著他的眼睛。
他的臉上漸漸浮上一層笑意,然後輕輕地放開我。
「厲害!一晚上擊退了兩只出了名的色狼!」出門的時候,他回頭說道。
望著被他關上的房門,我真不知道是想大哭一場還是想大笑一場。最後只輕輕罵
了聲「懦夫!」
***
星期一一到公司,就看見逾光的鼻梁上刺目地貼著塊創可貼。他若無其事地沖我
點點頭,我也若無其事地沖他點點頭。
過了一陣,我把整理好的項目資料送到總經理辦公室。一推開門,發現孟夏赫然
坐在沙發上。
這個項目也是孟夏介紹的。
我忍不住好笑,心想怎麼這麼快就全到齊了。
一看到我進來,孟夏的臉色刷的就變了,眼中恨不得要冒出火來。
我沒理他,徑直走到逾光的辦公桌前,把資料放到桌上,跟他簡要地匯報起來。
逾光一本正經地聽著,臉上絲毫沒有異樣。
我想,憑這他就比孟夏厲害得多。
只是他鼻梁上那塊創可貼實在滑稽。
出門前,我走到孟夏身邊,壓低聲音對他說:「對不起,昨晚的肉串啤酒我買單
,最多再加上來回的車費。我一會兒送過來。」我知道也許不該當著逾光說這些
,可是我更不願意單獨面對孟夏。
說完我立刻出了門,因為再過一秒種我就要撐不住笑出聲來。
可是等我准備好錢想去還給孟夏時,發現他已經走了。
***
中午吃飯的時候,聽見幾個女孩子扎在一堆小聲議論。
「總經理今天一上午都關在辦公室裡偷偷地笑。」
「他的鼻子怎麼了?」
「經理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
我趕緊挪遠點,否則我保不定會把飯噴出來。
吃完飯,有人告訴我總經理讓我去一趟。
我想肯定是為了昨晚的事,因為現在還不是上班時間。
「你要還我四十塊錢。」
「什麼?」
「你得還我四十塊錢。因為我替你還錢給孟夏了。我算過了,肉串雞翅啤酒什麼
的撐死了能吃掉二十塊錢,來回的車費照的士起步價加起來一共十六塊,多給他
四塊錢算是放肥。」看得出他還在拼命地忍著笑。
「我沒請你替我還錢!」我有點不高興。
「我的員工怎麼能讓客戶請吃飯呢,我當然要替你還上。」他越發樂不可支。
我越發不高興起來。憑什麼在你面前我老是像個傻瓜!
「既然是請客戶吃飯,那就不該我掏錢,應該讓公司報銷!我最多填張報帳單來
。」
我出去的時候,聽見逾光在裡面「噗」地笑出聲來。
第十一章
從那天以後,孟夏再也沒有到公司來過。我心裡有點不安,畢竟他對公司而言是
重要人物。
對此,逾光似乎有不同看法。他說公司發展到今天已經不在乎個把這樣的中間人
了。
「對公司而言,你比孟夏重要得多。」他對我說。
我知道他這是在安慰我。
只是從那天以後,逾光再也沒有約會過我。
可是從那天以後,每當周末快下班的時候,我都會惴惴不安,似乎在等待什麼。
我在等待一個不可能愛我的人。
我在等待一個不可能愛我的男人。
我越發玩命地工作,我要客戶、訂單、合同,比逾光更需要!
我不能再被某種不可能償還的荒唐的債務捆在這裡!
我要把我簽訂的第一份大金額的合同作為還債還給逾光,然後離開這裡!離開這
個該死的逾光!
這一天,會計趙姐神神秘秘地湊到我的桌前,掏出一張女孩子的照片,問我願不
願意去見一見。
我沒有多少和女孩打交道的經驗。上大學的時候,同班的女生都比我大,等我好
不容易上到高年級,身邊卻有了阿光。參加工作至今,我又被逾光糾纏不休,幾
乎忘記了我應該去約會女孩子。
我對趙姐說我才二十一歲,還不著急。趙姐一笑說,可以先交個朋友,合不合得
來以後再說嘛。再看看那張照片,是個很清秀的女孩,前發齊眉後發齊肩,標准
的乖乖女,跟我同年。我想了想,點點頭答應了。
也許我應該設法去過一種「正常」的生活。
想到這些,我又忍不住抬頭看了看逾光的那間辦公室。
***
我準時到了那家肯德雞店。由于還不到吃飯時間,這裡很清靜。我找了張周圍沒
人的桌子坐下。過了大約五分鐘,一個穿一身牛仔裝的女孩風風火火地推門進來
,在大廳裡很快地溜了一圈,然後又是一圈。我好奇地看著她。她發覺了我的目
光,一轉身徑直朝我這邊走過來。
「你是不是在等我?」那女孩站在對面板著一張臉很不禮貌地問。
難道是她?不會吧,照片上明明是個乖乖女,可是眼前這位頭髮剪得比我還短,
兩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乍一看像個小太妹!
我正琢磨,她又粗聲粗氣地加了一句:「我說你是不是姓顧啊?」
看來真是她了。我立刻涌起一肚子的不高興,心想怎麼是這麼個小丫頭!當即用
一副吊兒郎當的口氣說:「你是不是來相親的,是就請坐下!」她果然氣得臉色
一變,一時間又不知該怎麼找回來,瞪了我幾秒鐘後重重地在我對面坐下來。
「我要四根雞翅膀、一包大薯條、一個草莓聖代還有一杯中可樂!」剛一坐好,
她就連珠炮一樣地開起單子來。
我暗暗吃驚,這家伙別是職業的!
我端的盤子還沒放穩,她就伸手抓起那杯草莓聖代,專心致致地用勺子撈裡面的
草莓。似乎她來這兒就是為了吃的。
我也不理她,拿著雞腿漢堡啃起來。
兩個人各自埋頭吃了一陣子,她突然問道:「你也是被逼來的吧?」
我吃驚地抬頭看她。
她嘻嘻一笑,說:「果然是一樣的,那我們就不用像仇人似的了!我沒想到你這
麼小。你現在根本就不用著急相什麼親的嘛。」
我又好氣又好笑。你怎麼不去照照你自己!
「誰逼你來的?你媽媽?」
我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沒人逼我,是我自己願意來的。
我岔開話題,說:「你跟照片上不一樣,我都不敢認!」
「你是說頭髮?我剛剪的,剪短頭髮等我男朋友回來。怎麼樣,好不好看?」說
完,她一左一右轉著腦袋給我看。
我笑著點點頭。真的很好看。其實她的臉和照片上一樣秀氣。看來敢把頭髮剪這
麼短的女孩子都有相當的自信。
「你說在等你的男朋友,你有男朋友了為什麼還出來相親?是你媽不同意?」
「是啊!他去了深圳。他是搞電腦設計的,3D設計。聽說深圳那邊水平高,他想
去看看。他說兩年以後再回來,跟我一起開一間圖形工作室。對了,我也是做電
腦設計的,是平面設計。」
這個我知道。她在一家廣告公司工作。
「我媽說我們兩個工作都不穩定,收入也不高。我男朋友又一個人跑去深圳,我
媽說他不可靠。」
「所以你就氣哼哼地跑來相親?」
深圳讓我想起了阿杰。
「嘻嘻,反正來一趟就行,回去我就說不喜歡,我媽也沒辦法。我朋友走了才三
個月我都吃了五回肯德雞了!哈哈哈……」
我也忍不住跟著笑起來。突然想起一個更好的辦法,就對她說:「你回回都跟你
媽說不喜歡也不是個辦法。教你一招,今天你回去就這麼說:那人欠了人家一大
筆錢,有五六萬,所以才急著找個女朋友替他還債。這樣的話你媽以後再讓你出
來相親的時候就會先考慮考慮了。」
她一聽大樂,用手一指我的鼻子笑道:「哈!你真是人小鬼大!」
我哭笑不得。
「你是電腦公司的,可以搞到便宜的板卡吧!現在一張艾爾莎的32兆Geforce256
多少錢?」
我說了一個價,而且告訴她沒現貨,需要預定。
她頓時倒抽一口涼氣,隨即眉毛吊成八字型:「怎麼還是這麼貴,我到什麼時候
才買得起!」
我安慰地笑笑說:「等你男朋友回來,兩人一起開間工作室,多賺點錢就能買了
。」
她卻嘆了一口氣道:「其實我也沒把握他到底會不會回來!」
我連忙說:「他說了回來就一定會回來的,你放心等他吧!」
「你怎麼知道?他要是真不回來我不是白等了?男人的心最不可靠了!」
我心裡一驚,想起逾光那個花花公子。
我想了想,說:「你就相信他吧!就兩年嘛,再過兩年你也不大呀。再說,就算
年紀大了也不要緊,等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總比跟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結婚要好得
多。」
我一邊說著,眼前竟浮現出逾光老婆那只舉著肉串揚起的胳膊。
她仔細想了想,沖我一點頭,說:「你說得對!我是心甘情願等他的,總比找個
不喜歡的人心不甘情不願地結婚要好!今天的肯德雞,我出自己的那一份!」說
著就從口袋裡摸出二十塊錢。
我趕緊攔下,忙不跌地說:「我願意請,我願意請!」
盤子裡面被打掃一空。她用紙巾擦著嘴,眉開眼笑地對我說:「謝謝你請我吃肯
德雞,這是我吃得最高興的一次。我以後能不能找你買硬件?」
「當然可以,條件是這兩年之內你不要再相親,專心地等你的男朋友回來!」
「可----以!咦?光說我嗎?你不是也是不情願地來相親的?你也有喜歡的人吧
!」
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呆呆地看著她。
「我說對了吧!那麼你也不能再隨便相親,專心地等你的那一位吧!」說完,她
沖我擺擺手說聲Byebye走了。
我看著塑料托盤裡那堆空紙盒,呆坐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