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前一刻教训那些飚车族的手,这一刻毫不迟疑地巴了他后脑勺一掌。
「你当我关永是乞丐啊?为什么要拿钱给我?恁伯甘是肖贪一个小学生的零用钱,才出手管这件事的?厚,听得我一肚子火!我什么都不要,你也不必还了,当我没帮过你!」
生平第一次遇见如此脾气火爆、动手比动口快的人,不但在谢秉竹的脑中留下难以抹灭的印象,同时也开启了谢秉竹被隔离在温室中的心。他开始好奇、开始不满、开始有了无法忍耐的情绪。
那个从来不会问「为什么」、从来不会想「不要」,或从来不知道可以「反抗」的谢秉竹,受到这场奇迹的偶遇的影响,开始有了转变。
我想认识更多的他……
我想了解他的世界……
我想接近他身边……
一旦这种心情开始启动,就像是一辆进入了单行道的车,只有不停地前进,直到道路的尽头为止。
只不过……
谢秉竹以为十八年前,那条路已经走入了死巷,谁晓得十八年后,竟然出现了新的转角。
他熄掉手边的烟,苦笑了下。
果然老天爷是最爱捉弄人的虐待狂,现在想必也在天空笑看着凡人(=他)于红尘中苦恼打滚的样子吧?
禁止通行
关永不是天生下来就想做「歹子」。
虽然记忆模糊,但他也曾享有过平凡的天伦之乐。
小康的家庭环境、父慈母爱……好吧,也许记忆太遥远,多少有被美化了也不一定……不,说不定是被美化了好几倍,因为谁也不想面对幸福总是短促,以及现实是残酷的的状况。
一个好好的家,宛如一辆在下坡路踩不住煞车的车子,转眼间跌往社会最低阶、最恶劣的底层,撞得咪咪茂茂、溃不成形。若早点看穿这辆车子已经没救了,舍弃它,重新徒步开始,也许还有得救。偏偏不甘心、不甘愿地拼命想修补它,结果连获救的可能性也化为零。
一步错,步步错,万劫不复的梦魇搬进现实,既然无法改写一败涂地的命运三部曲,人们往往会美化过去的记忆作为逃避。
从经营一间小规模银楼的头家(老板),因为掉入职业赌场的陷阱而欠了数千万的债,到成为黑道日夜不分地追讨、猎杀的潘仔(冤大头),最终沦落到镇日以酒麻痹痛苦、以打老婆及小孩出闷气的醉死鬼=关永的阿爸是如此。
从原本风风光光、众家姊妹羡慕得要命、众家兄弟都想沾点福分的头家娘,到一夜间变成处处吃闭门羹、兄弟姊妹避之唯恐不及,怕她上门来借钱的「衰神」,最后罹患了忧郁症,镇日躲起来哭、不愿步出家门半步的精神病患=关永的阿母也是如此。
可是陶醉在过去的回忆,等于漠视眼前的现实。
父亲爆发赌债纠纷时,关永不过是个国小二年级的学生。
大概也是从这个年纪开始,关永第一次知道不需要魔术,有了「酒精」和「自叹自怜」,好好的一个人也能从你眼前隐形、消失,就像他不时会从双亲的「视界」里消失一样。
最初是「忘了煮晚餐」、「不记得签联络簿」这种小事。渐渐地,在每天早上起床到夜晚上床睡觉之间,自己被遗忘、不存在的时间越拉越长。他与双亲说的任何话都得重复个三次,而十件事里面还会有八件事是无论提醒几次,仍被抛在脑后的。
迟交班费、或是没交营养午餐的钱,是家常便饭。他还养成午休时间一到,就离开教室,四处去喝饮水机的水来果腹的习惯,为的是不想让同学、老师发现自己的窘状,不想在众人同情的视线下,在校内上课。
年纪再更大一点,双亲的情况更恶化了。
缺酒钱的父亲与成天哭着说要自杀的母亲,两人只要同处一室,不是哭叫怒骂、就是呼天抢地,而各自分开来的时候,关永就是维系两人的唯一桥梁。母亲总是在他面前哭诉着父亲的不是,父亲则是拿他当成方便替代的出气筒,一有不顺心的事,就照三餐踢骂。
即使如此,家还是家,父母还是父母,关永当时还抱着也许哪天母亲的忧郁症会好转,也许哪一天父亲哭着说要戒酒的誓言会真的实现,而拼命地想撑住这个失去支柱的家,不愿被最后的一根稻草给压垮。
可是小鬼终究是小鬼,再怎么样努力,凭着一个小鬼的力量,要与大人构筑出的社会结构对抗,比唐吉诃德挑战喷火龙更有勇无谋,注定是场失败。
小六那年,父亲在外喝醉与人起了争执,不幸死于一柄水果刀下——对方辩称是自卫时的一时失手,获得了缓刑轻判。但对方还算有点良心,支付给遗孀=关永母子一小笔慰问金。可是这笔钱却被闻讯前来的亲戚们瓜分殆尽。
「和你父亲生前积欠我们的钱比起来,这一点点的钱根本还不够填牙缝呢!」——其中一名婶婶还埋怨道。
「以后,我该怎么办?」
再无能的丈夫,对于从不知独立谋生的母亲来讲,也是个「没鱼虾也好」的依靠。一旦这依靠连根带叶地被拔除了,六神无主的母亲除了哭天抢地、一副世界末日已经到来的无助表现之外,完全不见振作的迹象。
「阿母,遗有我在。」
可是连儿子一心一意想安慰她的心意,也传达不到一径悲观的母亲耳中。
她开始拒绝吃药、拒绝进食,消极地想让自己从世上「消失」。后来,看不下去的娘家长辈,决定将她送入精神疗养院,强制她接受治疗,而关永的「家」也正式瓦解了。
中学时代,关永一路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即便看尽了亲戚人前说「尽管把这里当自己家,有事情就说。」、人后却「那孩子也太不知检点了,也不想想自己是寄住的,一天到晚给我找事!」的两样嘴脸,他也告诉自己,「这没什么」、「等阿母把病养好,就和她一起搬到一间小公寓住」、「阿母就快来了」,来鼓舞自己忍耐、等待雨过天晴的一天。
谁知道,经过了两年的治疗后,出院的母亲竟然一声不吭地改嫁了。
对象是谁?不知道。
搬去哪里?不能说。
「小永,你要体谅你妈妈,她从你爸爸把银楼关了以后,一直过得很苦。现在病治疗好了,又遇到了不错的对象,她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重新开始她的人生……我想你也不愿意母亲与幸福擦身而过吧?」
「其实你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么需要母亲在身边,不是吗?你就在心中祝福妈妈,不要再打扰她了,这也是为人子尽孝的一种方式啊!」
你一言、我一语地「教育」他要成熟地看待自己母亲改嫁一事——却绝口不提母亲抛弃他的「事实」。
口径一致地套好招,端出堂而皇之的「孝顺」大帽子封住他的嘴,却没有人考虑到他继父亲的「死别」后,再与母亲「生离」的痛苦。
明知母亲还活着,他们竟要求他这个儿子当作没有这个母亲,不要再接近、再打听她的下落。
他们说他若再出现在母亲的面前,就是不孝子。
不孝子。
哈哈哈,他连孝顺的对象都没有了,还在乎一个不孝子的污名吗?
「阿永,你有听到某?」
看到亲戚们那副穷担心的嘴脸,关永有股歇斯底里笑出声来的冲动。
「免烦恼,我都听见了。阿母不希望我去找她,我就不会去烦她。以后她是她,我是我,我和她的母子缘就到此为止了。」
亲戚们明显松了口气,换上了笑脸说:「这样就好,你真懂事,阿永——」
「我明天就打包,离开这边。」
「咦?」
「这、这样不好吧?你离开这边,是打算去哪里?」
「随便。本来我留在这边,就是在等阿母来接我,现在阿母已经不要我,我也已经和阿母没有关系了,我没有理由留在这边。你们不用担心,就算我出去之后,死在路边也不会叫你们来帮我收尸的。」
这时候他们才错愕地发现,关永受了「被母亲抛弃」的重大刺激,平常总是牢牢挂在脸上的「听话」、「沉默」但「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面具,已经彻底地破裂了。
激昂的黑眸,咬紧着牙关,狰狞的眉宇,再也不想听从这些「大人」自私自利的借口,再也不想被人——连自己的母亲也不例外——当成皮球踢来踢去,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接下来的一整年,关永课也没去上,就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鬼混。
那段期间为了吃饭,也干过很多非法、肮脏的事。让酒店妈妈桑包养、干扒手、向一些上班族「借」钱来花等等。基本上是一匹狼的他,也与一些不良少年的团体在打打杀杀间建立了特殊的关系——以「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的态度,让他可以在各团体的地盘上自由游走,偶尔还成了老大间的传话工具。
当他说出自己宁可横死街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时,有一部分只是想报复母亲的「背叛」——也气老天爷没有给他一个公道。
他明明那样地努力,为何努力却得不到回报?那么,往后他还要以什么理由说服自己努力?干脆不要努力了,放弃这条烂命,还给祂……
卡在这样不上不下的心情中,觉得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经被封闭了、没有前途、没有办法再前进。
无论是揍人时,血液沸腾的热度;与女人在床上打滚时,精虫冲脑的快感;抽着兴奋剂时,颠覆脑子的刺激——这些都不过是短暂的、空虚的、一下子就会被孤独与寂寞消化掉的替代品。
它们无法让他有「活着」的实感,他像被掏空的人壳,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直道——
「阿永,我,怀孕了!」
晴天霹雳的一句话,劈醒了他自甘堕落的脑子。
孩子?新的生命?……家人?
「我可以把他生下来吗?」
开什么玩笑!生下来,他要怎么养?他现在居无定所,爱住哪个女友家就住哪个女友家,身上的钱不要说是支付医疗费了,够不够买奶粉给小鬼喝都不知道,她竟说要生下来?这个女人是白痴吗?
「我爱你,我想要你的孩子,让我生你的孩子。阿永!」
女人缠着他,不停地说着。看在他惶恐的眼中,她仿佛化身成八爪魔怪,挺着大大的肚子,伸出长长的触角,打算将他一块儿拖入海底深渊。
「笨女人!阿永哥怎么能让你生下他?养一个小孩子不是那么简单的,阿永哥连高中都还没毕业,哪可能养得起?这些你都心知肚明,还故意这么做,根本是吃定了阿永哥!你是不是想以小孩子为借口,要阿永哥娶你?真是卑鄙的做法!」蓦地,一把童稚的声音,挟着超龄的犀利口气,在门前说着。
好几个月……将近一年前吧,关永意外地从一帮飘车族手中,「救」了个爸妈颇有钱的小学生。不知道这小鬼是会错了什么意,竟开始崇拜起关永,常常不请自来地跑到这间关永暂住的公寓来找他。
「有你这种笨女人做母亲,那小孩子我看也不怎么样,快点去把这笨娃娃给夹掉吧,傻鲍!」
小鬼怒骂的台词,一鞭鞭地打在关永的心口上。一辈子未被人肯定过,父亲以那样落魄的方式死在街头,母亲以那样绝情的方式抛弃他,到最后连自己的「种」都成了毫无价值的东西。
每句话、每件事,都像在关永的四面八方竖起了「禁止通行」的牌子,将他隔离在普通的、平凡的、有着小小幸福的世界之外。
……不!
我不接受包围。
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没有我的容身处。
只要我有一口饭,我的孩子也会有一口饭,我绝对不让别人剥夺我的「种」活在世界上的权利!
——关永忽然间看到了自己该走哪一条路。
第一章
历史真的会重复上演吗?
关永以为「轮回」应该是死后才会发生的事,那又为什么面前怵目惊心的这一幕,看得他头昏眼一暗,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八年前的过去,重复着似曾相识的对白?
「你……再……说一次。」
脑子里地转天旋,喉咙干渴而紧缩,但是关永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我,有了……四个……多月了。」
和关永神似的固执双瞳,眨也不眨地直视着他。
宝贝女儿严肃的表情、毫无转圜余地的口气,在在都告诉了关永,这一切是真的、千真万确、没有一丁一点的怀疑空间,这不是一场梦。
「阿爸,我——」
关永霍地站起身,紧握着拳头,牙根咬得轧轧作响。
「就算阿爸你打我,我同样要生下这个孩子。」她脸色微微发白地说。
关永绷着脸,一径转身走进浴室里,将门关起来,扭开莲蓬头,释放大量的冷水冲浇在他冒烟的脑门上。
又一次地,命运开了他一个恶劣的玩笑。
这难道是迟来的惩罚?惩罚当初知道臭丫头在她母亲的肚子里时,他曾考虑过要做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可是,那也不过是短短五分钟的念头,我不是很快就知道错了,也好好地把阿瑄带到这么大了?
祢甘一定要同我计较这么多,天公伯?
不怕人家讲祢太冻酸(小气)?
唉。十八岁做人家的老爸,现在三十六岁就要做人家的阿公,而两者都不是关永理想中该为人父、做人阿公的年纪。
还以为十八岁当上了「小爸爸」,是他这辈子最失策的一件事。结果父女俩竟啼笑皆非地在这个岁数重演历史,犯下同样的失算。继小爸爸后,这回他成了「少年阿公」。
倘若今天女儿是循规蹈矩地和某人谈恋爱(咬牙),步入结婚礼堂(切齿)之后,才传出怀孕喜讯,他可能还会甘愿一点地欢喜做阿公。但现在却连搞大了自己女儿肚子的家伙是谁也莫宰羊(不知道),叫他怎能不抓狂?!
赶完了心中的那群羚羊,关了水,他随手拿了一条大毛巾擦干湿答答的脑袋,回到客厅,再次坐在女儿的面前。
「是哪个家伙的种?是不是你几个月前三天两头都在讲的那个……潘什么的……经纪人?」关永在心中握紧双拳,等待着女儿的回答——而她的答案将会决定某人看不看得到明天的太阳!
她抿着嘴,摇了摇头。
「不然是谁?你若是想包庇小孩的父亲,免肖想我会允许你把孩子生下来!虽然孩子是在你的肚子里,但你不要忘记按照户籍登记,你还差两个月才算是真正满十八岁,我手头还有你的监护权!」关永不接受敷衍的答案,绷着杀气腾腾的脸,说道。
十八年来,他一个大男人拉拔女儿长大,有多不容易,他从不说给外人听,因为他知道自己不算是个一百分的爸爸。
但,有一点他很自豪,他绝对不是那种对女儿的情况一问三不知、只负责当小孩的财库,动不动就拿钱打发小孩子,对小孩子的言行不负责的父亲。
所以,不要说是阿瑄谈过几次恋爱,就算是阿瑄脸上冒了几颗青春痘,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铁定是那家伙!
阿瑄如果怀孕,关永脑中首先浮现的犯人,只有一个。
自从她认识那家伙之后,他们父女的关系就从相依为命一举走入战国时代。阿瑄动不动就抬出「侵犯隐私权、干涉人权」啦、「我已经长大了,能够独立自主」啦、和「我和谁出去是我的自由,用不着阿爸准许」的屁话,来顶撞他。
连说一句关心她的话、问一声她的去向,都会被冠上「你在监视我」、「我什么事都要向你报备吗?」之类的高帽子。
在在让关永大叹「女大不中留」、「翅膀硬了,就不要父母了」。
其实在这之前,阿瑄就算不顶听话、一向有她的主见,也不会事事与他唱反调,父女的感情没有肉麻兮兮的成分,亦无难以跨越的鸿沟。
就拿阿瑄唯一的「梦想」,当歌手的这件事来说,虽然他没有刻意栽培,但从小对唱歌、弹吉他与创作等等都很有兴趣的阿瑄,在校内求学期间一直是学校各种表演活动的宠儿,也时常听左邻右舍或朋友鼓励长相可爱、性格活泼的阿瑄去走演艺圈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