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关永对这件事并不看好,也不想鼓励她。
他的理由非常普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希望爱女进入一个大染缸的环境。可是站在从小就鼓励阿瑄「做你想做的」、「做自己」的父亲立场,他也不能食言而肥地反对她。
经过一番苦思,他下了决定,只要阿瑄好好地读完高中,他不鼓励也不反对她抱持着歌唱美梦。这个条件,阿瑄也同意,两人还约法三章,她在毕业证书到手之前,会全神贯注在课业上头。
但,她升上高三不久的某天,却突然说要去报名电视台的选秀节目,吓了关永一大跳。
他不懂为什么和自己约定好高中毕业之后才开始追梦的女儿,会忽然间一改初衷,坚持非马上去参加选秀不可。
追问之下,阿瑄才说出她录下了自己唱歌的短片,放在部落格上,结果获得很多回响。
其中有个自称姓潘的音乐经纪人,给了她许多的建议,其中一个便是要她——「不要再等了,青春就是最大的武器,你现在出道会是轰动武林、惊动万教的高中美少女歌手,假如拖延到毕业之后,最大的卖点也没了,将会变成『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有点会唱歌,可是没特色的女歌手!」
阿瑄便是被这番话打动,所以打破了与关永约定的「好好读完高中再说」的誓言。
为了这件事,他与阿瑄大吵一架。
关永认为「承诺便是承诺」,如果年纪轻轻就学会轻易地出尔反尔,未来出了社会,还有何信用可言?
女儿却坚持「凡事都有例外,顽固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为什么不能弹性一点地放宽尺度?到最后我保证会拿到毕业证书不就好了!」、「阿爸就是不懂得作人要有弹性,脑袋硬邦邦,才会老是被人误解,连阿母也受不了你的食古不化而跑了」。
该说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吗?火爆老子呛辣儿,在你一言、我一语当中,难免飙出了许多「不可以说」的气话。吵吵吵地吵到后来,关永对女儿动了肝火,女儿也对他起了反感,彼此启动了「拗」模式,导致父女关系进入一个互不相让的僵局。
到目前为止,虽然问题暂且被搁置(关永坚持不签家长同意书,她无法报名),两人之间的相处情况却没有修复回原样,始终有个疙瘩在彼此心头。
可是那阵子他时常听到女儿高兴地与朋友讲家里电话,或鬼鬼祟祟地窝在浴室里讲手机时,对谈中不时会冒出姓「潘」的家伙,所以他才敢肯定地说,女儿和那名经纪人仍有往来。只是他不知道两人的关系「亲近」到什么程度,或有多「亲密」。
对电脑一窍不通的关永,曾拜托了几个朋友帮忙调查姓潘的家伙究竟在网路上对阿瑄是怎样地洗脑?
可是朋友对电脑也没灵光到哪里去,要窥探网路上的私人交谈,除非是技巧高明的网路骇客,于是他们很热心地改替关永查了下此人的风评。
据说对方一、是个家境富裕的小开,在媒体界很是吃得开,但二、手中没捧出过什么大红大紫的明星及三、他的为人与其说是「正派」,不如说是「海派」。
听到网路上没传出这家伙藉经纪人之名四处骗色的情报,关永那时候还松了一口气,但——看样子,「没」传出的这几个字,该改为「还没」传出,而不是没有相关情报了。
那可恶家伙休想以为他可以这样玩弄了别人家的宝贝女儿,弄大了肚子后,能一点责任都不扛地脚匠抹油开溜!
「你不要一开始就用这种态度好不好?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跟你沟通!」关瑄红着眼眶道。
「通个屁!少啰嗦,火烧卡穿(屁股)了,你还管阿爸是啥咪态度!」关永也红了眼——气到眼白血丝密布了。
怕就怕自己的傻女儿被卖了还替人数钞票。
「你不讲是不是?厚,没关系,阿爸自己去找他,我会好好地跟他算这一笔帐!恁伯虽然洗手不干『歹子』很多年了,但是拳头还很硬,我会乎伊知道,青菜(随便)欺负别人家的女儿,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坐不住沙发地跳起来,关瑄旋即展开双臂,阻挡在他面前说:「爸啊!」
「不用在那边拔来拔去,恁伯不是菜头(萝卜)不用拔!」两鼻孔喷出火地,他挥开女儿的手臂。
「你听我讲行不行?我没说不告诉你孩子的父亲是谁,你干么像颗跳弹一样,急着乱射!」
「好,你说啊!快点讲,那个准备受死的家伙,到底是哆几矮、哆几粒(哪一个、哪一粒)?!」卷起衣袖,义愤填膺地嚷道。
女儿瞅着他几秒,深深地叹口气后,一个转身往大门口走去。关永对女儿出乎意外的行动,先是怔了怔,但是想通了之后,一双眼尾吊得高高的眼睛霎时瞠了瞠,黑黝瞳心换上一片肃杀之气。
好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不用我去找,自己送上门了是吗?
没有夹着尾巴逃跑,算是有种。
不过,休想以为这样做就能除罪行!
因为在名义上,阿瑄「毕竟」是个未成年的青少女,无论对方是不是同龄或更年轻的少年,让阿瑄怀孕就是不应该——关永和阿瑄母亲即使同是先上车、后补票,起码阿瑄的母亲当时还大关永五岁,是个在百货公司当专柜的成年女子。
过没几秒,阿瑄牵着一名高大男子的手,走进了屋内。
「阿爸,他……就是我……孩子的爸。」
在关永看清来者是何人之际,仿佛有人往他的致命弱点狠狠地痛踹了一脚,将他一口气击倒在地。
你在讲什么鬼话?阿瑄!
你知道这家伙是谁吗?
你这样做,是不是想气死阿爸?
脑子里面充斥着紊乱的杂音,胸口涨满即将爆发的情绪。
反过来,也许是被阙永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女儿表情僵硬、嗫嚅地比了下手势,介绍道:「他、他叫做……」
「我宰影(知道)!」没好气地,由紧缩的喉咙、喀喀作响的牙关间,关永尖锐地迸出声,劈断了女儿的话,道:「这一带谁不认识谢妇产科的『少东』医生,何况他又是经常应邀在电视节目中露脸的大名人!」
他和谢秉竹有几年不见了,究竟几年?关永在心中纳闷着。
十年?十五年?啊,不对,应该是十八年了……那时阿瑄还在她母亲的肚子里,而眼前的男子还是个背着小学生书包、备受呵护的尊贵少年。
以及……
快点去把这笨娃娃给夹掉吧……
让人想忘也忘不掉的一句无心童言,冷冷地刺在关永心口上。
这十八年来,每当他这个「新手」老爸碰到挫折、感到沮丧时,他都用这句话提醒自己——绝不能轻易地放弃!
生命不是一个投十元硬币的游戏。
倘若他不能认真地看待上天赐给他守护的这条小生命,那么他和一个不懂事的十岁小鬼,有什么两样?假使他没有好好地带大这个意外降临的宝宝,那么他比一个说话不必负责任的十岁小鬼更不如。因为小鬼的「说一说」造成不了什么伤害,并没有令任何人陷入不幸。
对好胜、不愿服输的关永来讲,不愿「连个嚣张小鬼都不如」的想法,是比长辈说教、朋友支持都更有效果的自动警钤。它,屡屡在他快要放弃时「响」起,一次又一次地协助他度过重重难关。
关永摇了摇头,过去的事和现在的事无关,代志大条的是现在!
「你……」
望着显然推翻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说法,浑身都透露出良好教养味道的白皙美少年,在名为岁月的培养皿中,长成为气质出众、深邃的灵魂之窗发出强大吸引力的超S(Super)级型男。
想了一想,关永觉得脑中冒出的千百个问题,问女儿比较妥当。
「你是怎么会和他……凑在一起的?阿爸怎么完全没听你提过他的名字,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你该不是在骗我的吧?」臭着脸,他道。
「这个……」她丢了个求救的眼神给「另一半」。
稚音早已消失无踪,高出关永一个头、肩膀也宽了关永一截的男子,以天鹅绒般平滑、悦耳的低柔嗓音,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需要的不是理由,而是机会。就是刚好遇到了,没有『怎么会』,也没有『什么时候』,孩子可说是一夜的奇迹。」
「啥米?!」以为拐弯抹角,他会笨到听不懂吗?「你的意思是,我们家阿瑄是个很青菜的女孩子,会和一个见面不到几个钟头的家伙乱搞吗?听你放屁鬼扯!阿瑄绝不是那种会搞一夜情、不知检点的女孩!」
「事实……」瞟了女孩宽松的罩衫下微凸的小腹一眼。「胜于雄辩。」
这句话引燃了关永的脾气。
「更!你讲啥屁话?光是对我未成年的女儿出手,你就该死!你是不是以为自己送上门,我就会对你卡客气?歹势,我好讲话,我的拳头公可没那么容易放水!」关永跨前一步,揪住年轻男子的衣襟,抡起另一手的拳头。「我劝你把牙咬卡紧一点,不然飞出去几颗是你自找的!」
「阿爸!」惊呼着,她扳住关永的拳头。
不料,男子却低声笑着。「都已经不是十几二十的『少年郎』了,没想到火爆的脾气、凶煞的眼神依然不变,叫人不禁怀念起当年。
「阿瑄,放开阿爸的手,这家伙存心找打,你替他挡什么挡!」
知父莫若女,关瑄听到关永这么说,更是死命不放手。
她太清楚父亲的拳头在气头上的威力——即便自己从不是受害者,可是不时会上门找阿爸的一些朋友们,一旦讲错话就会被阿爸修理得米米茂茂——小时候,她可见识多了。
因此阿爸的朋友们凡是在她的面前,都懂得遵守关家的不成文规定:一、不在阿瑄面前提任何侮辱「女人」的字眼。二、不在阿瑄面前骂三字经或五字经,最多只能使用替代单字。三、不在阿瑄面前讲「过去永哥怎样怎样」。
然而很多时候,那些脑筋不好、记不住教训的叔叔们,还是会说溜嘴,而遭父亲毒打一番。
那些习惯父亲「暴行」的叔叔们,都被打得那么凄惨了,对象要是换成这名平常坐在医院里帮人看病的医师……怎么想,都不妙吧?万一他比想像中更不耐打,闹出人命怎么办?
可是无视他们父女俩在「让我打」、「不让你打」之间拔河的僵局,男子徐缓地开口说:「我没记错的话,关瑄的生日应该是199X年的X月吧,怎么会未满十八?」
这句话使得关家父女暂时停止呼吸。
「该不会有人漏报了户口?」一瞥。
关永激动地反驳他意有所指的话,道:「我没有漏报!那是丈人公要求我晚报户口,他认为让人家知道他女儿先上车后补票会丢了家族颜面。我不想那么做,可是他非常坚持,甚至叫产婆写了张伪造日期的出生报告书,把真的那一份给烧了,我总不能把丈人公供出去,害他被抓吧?」
「我没有打算把谁供出去,只是不愿意背上诱拐未成年少女的罪名而已。我和关瑄认识的夜店,可是不许未成年人进出的地方。」
关永吃惊地张大了嘴。「你这个小鬼,竟跑去那款地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是不是你说要和班上同学参加什么四天三夜的义工活动,没回来的那几个晚上?还是你说回家时搭的公车抛锚,害你聚餐聚到半夜十二点才回到家的那次?」
「阿爸,那都过去了,已经不重要了。」
「你竟然在阿爸面前说谎!」一脸难过失望地,关永口气沉重地说。
「已经发生的事,事后检讨再多也于事无补,不如把眼光放在未来。这次关瑄的怀孕,虽然是做了安全措施仍意外发生的……惊喜,但既来之则安之。我已经向关瑄求婚,以后也会负起一个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疼爱我的新家族、敬爱我的新『丈人』。请你多多指教了,『爸爸』。」
稳稳地伸出一手,口头上占了关永一个大大的便宜,谢秉竹在唇角挂出淡淡的「胜利者」的微笑。
「我无法信任你这个人。」
站在女儿的立场,关永绝不轻易地让步。
「我有犯过什么令『爸爸』失望的纪录吗?」谢秉竹颇感兴趣地拱高眉头,追问道:「希望『爸爸』不是记恨我十几年前的失言。那时候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想到什么就讲什么,也不知道事情轻重。」
厚?原来他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关永难掩吃惊,他以为小孩子讲话「有嘴无心」,八成过没几天,三两下就忘记了,不过这小子从小就聪明得很、有着惊人的过目不忘记忆力,和关永这种读到高中却连小六的基础数学都没学好的笨蛋不可等而言之。
「谁是你爸爸?少叫得这么肉麻!」
调侃地扬起唇。「凭我们之间的『关系』,喊关先生未免太生分了些。」
「什么都不必喊,我怕被人家说高攀。」话中带刺。
轻笑着,谢秉竹再度四两拨千斤。
「那种『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旁观者的妒话,何必听从呢?低就或高攀很重要吗?我想当事人自己快乐、过得如鱼得水更重要吧?」
不得了了。关永迟钝地发觉,经过十几年的岁月,少年成长的不只是俊美的相貌与足以媲美超级名模的身材,伶牙俐齿也锻炼到口若悬河、辩才无碍的程度了。
「话说回来,我觉得自己被『记恨』还真是冤枉。」
蛤啊?关永警觉地竖起耳朵。
「那时候如果没有我的失言,你会那么快下决心,做关瑄的爸爸吗?因为我的一句话,让你有了振作的力量,我认为你该感谢我才对,怎会小气地对一个孩子讲的『童言童语』记恨到现在呢?唉……」
关永糗红了双颊,一张脸胀得像煮熟的章鱼。
「我们让关瑄来评理好了。你觉得阿永讨厌我、说他无法信任我,有道理吗?」谢秉竹朝着不知道他们两个争论的内幕是啥、一脸茫然的关瑄问道。
这招奸巧。分明要逼他不是当着关瑄的面「原谅」对方小时候的一时失言,兼顺理成章地取得他的「认可」,便是得把「当年的真相」在关瑄面前还原——
就算到最后,他留下了孩子,也改变不了最初他有过逃避的念头。要是这一点让关瑄知道了,多少会伤了她的心吧?
前妻和他分开时,关瑄已经念到国小低年级了,处于有点懂事、开始会看大人脸色的年纪,所以她有一阵子被成天处于坏情绪中的母亲吓到,以为母亲生气、难过、不想待在这个家的原因,是因为她「不是个乖孩子」、「不该出生」的缘故,因此她成天战战兢兢的,就怕母亲不高兴。
后来他与前妻离婚,得到阿瑄的监护权,费了番功夫,天天保证母亲不是讨厌她才走,而是讨厌了爸爸才走的,才让关瑄脑海中的罪己意识消失。
是说,洗脑得太成功,后期关瑄常常埋怨他把老婆赶走,害她不像其他女同学一样,可以找母亲商量「女人家的问题」,也没有办法享受母女一起逛街、被人称赞好像姊妹的虚荣感。
——顾忌到关瑄的心情,他哪有可能在她面前摊开来说。
「我不信任你的理由和过去无关,假如你真的想娶我家女儿,假如你真的有意负起责任,为什么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上门?你的父母呢?他们对这件事同意吗?如果他们不同意,让阿瑄嫁到你家去白白受人欺负,我该找谁去算这笔帐?若阿瑄嫁过去不幸福,还不如留在我身边,我多养个孙子也没关系,我养得起。」
「阿爸……」关瑄眼底涌出了泪水。
怎样?知道厉害了吧?休想以卑鄙的手段笼络我!
攸关女儿的未来,为人父亲的怎能轻易退缩?「有本事,叫你老北、老母来向我正式提亲,否则我们就没什么好讲的!」
俊秀的眉蹙了蹙。「……这点,我的确做不到。」
关永「哈」地摆出「我就说吧!」的表情,正想乘胜追击时,谢秉竹已拉起关瑄的手,让她秀出手上小巧的一克拉订婚钻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