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好了啊,等我到了机场,给你发短信。”
“嗯,你不来就不来吧,反正我爸妈一堆人呢,我……什么时候你来香港玩,我包吃包住。”
去香港?谁有这份闲钱啊。黎刚撇撇嘴笑笑,开了机。
一条8:40分发出的短信,安静的躺在收件箱里。
“快上飞机了,人真多,我妈都哭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昨天晚上我看你气色不佳啊,是不是不舒服,不会是想我想的吧。昨天咱也没……嘿嘿,等我回来再说,有点舍不得你,打你电话也不接,小样,课上得不错吧,罗永浩逗不,其实你上不上两可,我都给你讲过的玩意。我得上机了,你保重”
怔怔的捏着手机,黎刚忽然站起身,飞快的闪到了走廊里,呼叫136****8803,呼叫136****8803,呼叫136****9903……江放,接电话。
手机里,只有一个空洞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单调的语句:“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是啊,不可能有人接电话了,那个人已经坐上了9:10起飞的飞机,目的地:香港。
如坐针毡的熬过了一上午,宿舍是不想回去了,热还不说,那种蚀骨的寂寞能让人发疯,他又拨了个电话,就上了开往紫竹院的汽车。
到苏文家的时候,那人刚刚起床,睡眼惺忪的叼着牙刷拉开门,一股冷气就扑面而来,黎刚来习惯了,自顾自的就走进了房间,一窝身躲进木地板上的一堆棉垫子里,忍了半天的长吁短叹,终于发作。
水房里还不断传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苏文像所有的小资一样享受着睡醒后的沐浴时光,沐浴露清新的柚子香味从门缝里溢出来,伴随而出的是苏文大声的吆喝:
“江放走了?”
“嗯,今儿早上的飞机。”
“嘿嘿,我就知道,看你这一幅‘怨妇’的模样。”
“你他妈说谁呢,别找抽啊。”
“行了,别撑着了,我说二哥,你也真忍心,连送都不送送啊?”
“送不送有什么区别,反正就这么回事了,再说,我还得上课呢,新东方的学费老贵的。”
沐浴的声音停了,过了片刻,苏文水淋淋的走出来,身上只裹了一条半新不旧的浴巾,头发成绺的搭在前额,水珠顺着瘦削的身体滑落,脸上带着一丝懒散一丝倦怠一丝嘲弄的微笑,像青春偶像剧里的最佳男主角。
黎刚不是滋味的别看眼,抱着一个垫子,靠在了墙角。苏文笑笑,也走到了他身边,二话不说的就躺倒在了一张竹席上。
“你这一暑假也没回家?都陪他了吧。”
“没有啊,我这不是要学GRE么,也就这半个月,跟他混的我都烦了,幸亏走得早,要不然,耽误多少正事儿啊。”
“你就是闷骚,还装呢,有什么啊,承认个你舍不得他怕什么的,我又不笑话你。”
“是啊,怕什么呢?”黎刚摇摇头,不由自主的就伸出手,把旁边一盒烟划拉到身边。
“加了料的,你别动啊。”
“没事,”手一抖,一点火星绽放在指尖,“今天早上,我都想过去来着,靠,你承不承认我牛逼,愣是逼着自己个去上课。昨天,我琢磨了一晚上,你说这爱情到底算他妈什么东西……”
“你这调调怎么跟失恋了似的?他跟你说要分开?”
黎刚不吱声,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吞吐着烟雾,大脑里翻来覆去的,都是江放临走前的景致,幽冥的天空模糊的塔影,夜幕笼罩的湖边空地。
“我说,你都没说过一句‘喜欢我’之类的话吧,我这都快走了,再不说,以后都没机会了。”
“什么意思啊,我要是说了你就能不走?”
“不是,我就是觉得,你要是说了我就能走的踏实点。”
“嗯,成功赢得了一个纯情少男的感情,然后心无牵挂的飞往香港开始新的征程。”
“……你要是说了,我就不会总有错觉,好像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在演的独角戏。”
……
……
……
“江放,我喜欢你。”
真正说出口的感觉那么奇妙,像心脏一阵麻痹之后的猛然扩张,像闷热三伏天里忽然风起云涌,所有的负担都被一股脑的抛到了路边,留下的,只剩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喜欢你。
江放的手搭在他肩膀上,额头顶着他的额头,轻声细语,仿佛可以直达大脑。
“呵呵,我就知道,算我没白费劲。我说,咱们在一块的时候好好过,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你也知道我不是瞎胡闹,这就行了,别的说再多都是废话,以后的事情谁知道。”
“嗯,你他妈快滚吧,到了那边,赶紧练练广东话,勾搭小朋友,有用。”
“谁还勾搭小孩儿啊,我有你这么一个弟弟够了,再要找,我就找个老的,咱也尝尝被人疼是什么滋味。”
“被人疼?我看是被人上。操,你可防范好,安全套润滑剂体检证书,一个都不能少。”
“行,我要是不幸那什么了,我就还回来找你,也有个伴儿。咱们是阴间路上手拉手,阎王小鬼都低头。”
香烟烧到了尽头,火星落在手上,手指灼灼的疼痛,黎刚熄灭了香烟,微微歪着头,嘴角一丝别扭的笑容:
“GOOD BYE TO MY LOVE,你说,我什么时候就可以开始第二个春天了?”
苏文支起胳膊,下身的睡衣微微掀动,光裸的长腿斜伸着,肩膀侧向黎刚的微垂的头,西柚的香气萦绕在两人之间,清新又暧昧。他懒洋洋打个哈欠,声音是透着水的性感:
“你要想,现在咱就可以开始春耕播种了。”
42、
“嗡”的一声,黎刚怔怔的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兄弟,脑子里炸了锅。
“你知道这是什么?”苏文更近的凑了凑,把手中抽了一半的香烟塞进黎刚嘴里,“印度大麻,Cannabis,世界上最完美的春药,你有没有闻到它的香气,上次,一个女人在我这里说,这玩艺儿,有一股精液的味道。”
眼睛深深的望进黎刚眼里,嘴角的笑纹若隐若现,浴巾掩映着略显苍白的胸膛,深不可测的内里,是情色的天堂。
黎刚眨眨眼睛,忽然就伸手掩住了鼻子。
“我说小苏同志,你昨天吃什么了,怎么到现在都一股子大蒜味儿。”
“操,你小子属狗的?这都闻得出来。”
“你记错了,我属鸡,嘿嘿,要不是刚才你离我这么近,我还真没注意。”
“你他妈的……”
黎刚笑着侧侧身,闪过天马流星一样砸过来的拳头,激越的笑声穿透了心中最后一道围屏。
苏文也笑笑,自顾自的站起身从衣橱里拉出一身T恤短裤套在身上,又躺在了黎刚的身边。
“我说,丫是柳下惠还是王宝钏,怎么就真一点反应没有?”
“没有,嘿嘿,”黎刚不好意思的把腰上的靠垫扔到一边,“刚才真兴奋了一下来着,这不……算了,大家好兄弟,甭整那个,没劲。”
“得得,小爷舍身一把,人家还不领情,我说,你不是吧,不就是个香港么,有什么啊,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人家在的时候,没见你这么上心阿?”
黎刚不说话。
“是不是后悔了?曾经有一段感情放在你跟前,可惜你没有珍惜,如果老天重新给你一次机会,你希望能和他在B大牵手漫步,如果给这段漫步一个期限,你希望是一万年……”
黎刚不说话。
“怎么啦,真陷进去了?好歹你们也算曾经拥有了,想那么多干嘛,这年头,谁离不了谁?”
黎刚不说话。
日出日落,上课下课,开学了报道了,新的老师新的教室,日子就在“红宝书”的页码间流离辗转,一个人背单词的时候,效率高的可怕,以前看江放磨洋工,一天背不了五十个,可这几天,他每天一百都打不住,就连睡觉的时候,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actinometer
epicontinental或者epidemiologist,据说某天晚上风雨大作,他半梦半醒间来了一个“i’m caught in a
downpour ”,把宿舍的俩兄弟佩服的五体投地,直说还得是人家老二,天生就是去美国的料儿,连梦话都改用哈佛腔了。
黎刚苦笑,有些事情,正好应了中国那句古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图书馆三楼的理科阅览室,从此就成了他的定点专座,B大一直流行说图书馆“二楼看美女,三楼看帅哥”,黎刚每天早来晚走,稳稳的占定了靠窗的一个座位,风景果然不错。
校园里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有几次,黎刚甚至还在骑着车子奔腾而过的人里看见了那位曾经在李银河讲座上慷慨激昂发言、灰头土脸下台的“愤怒的中年”,第一次的时候,这个发现让黎刚觉得莫名的好玩,连脚步都不由得停住了,兴奋的回过头,“你看,那哥们儿……”
伸出的手指,尴尬的停在半空,空气吸纳了所有的语言,无风无波。
他自嘲的笑笑,拿着饭盒回到宿舍,那天下午,他没去上自习,趁着宿舍里另俩人都出去的功夫,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他想,他是真的病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康复。
大三了,大学校园里盛行用水果划分女孩,大一的女生像樱桃,好看不好吃;大二的女生像苹果,好看也好吃;大三的女生像菠萝,不好看但好吃;大四女生是西红柿,再也不能排在水果队伍里了。男孩子们学会了用挑选水果的态度选择女朋友,大一的新鲜人名正言顺的当起了师兄。收获着小妹妹们崇拜的笑容的同时,陈正宏的恋爱事业迎来了第二春,新找的女朋友今年正好是苹果季节,虽然算不上多漂亮,但却有份小家碧玉的温柔,俩人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然而陈老大还是不知不觉的添了份絮叨的毛病,晚上熄了灯躺在床上,话唠儿一样不住的把两个女朋友比来比去,这个斯文那个泼辣,这个单纯那个老练,这个爱情专一那个三心二意,总之就是把现任碰上了天把前人贬到了泥里,每天没有一个钟头根本停不下来,每当这时候,于波总是不屑的撇嘴加翻白眼,而黎刚,只好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新东方那些著名的冷笑话,让枯燥的幽默充斥着自己的脑袋。
也有时候,听着对面没营养的自言自语,黎刚会很没滋没味的瞎琢磨,说不定江放这家伙现在也正跟别人絮叨跟自己的这点破事儿呢,他会怎么说自己呢?闷?倔?傻?上不得台面的傻逼愤青,分不清杰克琼斯与苏格兰飞人的款式,搞不懂头盘和甜点的次序。
我的过去不是梦,只是一张跟着感觉涂抹出的混沌慌乱的印象派绘画。
43、(上)
这天晚上大家都没课,齐刷刷的聚在宿舍上网,于波联网打着游戏,陈正宏含情脉脉盯着QQ,黎刚没精打采的一页页翻着BBS上的帖子,拎着桶水却不知道往哪个坑里灌。
无聊着无聊着,眼看都快十一点了,忽然,就开锅了。
“靠,出乐子了诶,哥儿几个看新闻没,说是美国让人给炸了。”
“说梦话呢吧,怎么炸?原子弹?”
“嘿你还别抬杠,新闻上写着呢,飞机,靠,看见没,就这么愣撞,把个大厦撞塌了……靠,这他妈什么世道,看得正热闹呢,就他妈熄灯了。”
“行了行了,洗洗睡吧,就那新闻,不是我说,明天就转到JOKE版去了。”
一阵纷扬的动乱之后,三个人飞快的爬上了床,照例的一番争执笑闹之后,不轻不重的鼾声成了宿舍里的主流乐曲,第二天没课,可以睡个悠长的懒觉了。
没有人料到,一觉醒来之后,911会成为一个政治词语。
沉寂乏味的生活,因为遥远之所的一起恐怖事件,忽然就活跃了起来,就算平时再怎么不关心时政的人,在这个问题上也能侃侃的来上几段意见,睁眼闭眼,及目所见,到处是颓然倒塌的世贸大楼,浓烟滚滚之下,是触目惊心的死亡标题,于波兴致勃勃的高呼这是“全世界反霸权主义者的胜利”,陈正宏半夜接到电话,陪着老妈为在纽约工作的阿姨担心。
黎刚很兴奋,盲目的兴奋,他一遍一遍的看着模拟的撞击场景,在草纸上简单计算着这一击之下的动力和冲量,横掠天空的庞然大物与一去不还的中东壮士,夹杂着现代科学文明的古典主义“死士”,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冲击力敲打着黎刚兴奋的神经,正赶上这几天他在看切·格瓦拉的传记,恍惚摩托骑士好像又乘着这架硝烟中的战斗机回到了太平盛世。
一腔热血无处洒,只好隔着漫漫长空,抛给了牺牲在遥远的美利坚合众国的烈士,还有更遥远的本拉登。
兴奋着燃烧着,24小时之内,3500余人死于非命。
寝室里的电话还在继续,陈正宏破天荒的没有出去约会,焦头烂额的安慰着千里之外焦急的家人,硝烟滚滚的纽约,等不到报平安的电话。
听着隐隐约约传来的轻声哭泣,黎刚手里的书,渐渐就沉重了起来。
忽然意识到,死亡,受伤,失踪,支撑着新闻的,不是数字,是生命。
心中盲目的冲动,一格一格的冷却,他迷茫的推开手里的书,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靠,有消息了,有消息了!”
正迷惑间,一条粗壮的胳膊揽住他的脖子,连拉带拽把他抻到地上:“黎刚,我阿姨有消息了,有消息了,我妈刚打电话给我的,她没事 ,操,她没事!”
黎刚很想轻快的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祝贺,但是,刚刚涌上心头的震撼、伤感和失落,就像找不到突破口的洪水,在心头翻滚激荡着,他只得面色凝重的递过一包纸巾:“赶紧擤擤鼻涕,给你姥姥他们报个平安吧,别让老人家着急。”
人家的事情毕竟是人家的事情,校园里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生机,911成了钉在墙上的一张过期报纸,远方的《纽约时报》还在锲而不舍的刊登着每一个逝者的讣告,但对B大的莘莘学子来说,这毕竟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了。恋爱的依旧恋爱,失败的依旧失败,格瓦拉的传记扔在角落里,薄薄的灰湮没了那张棱角出众的面孔,偶尔看到网站上给拉登擂鼓助威的宣言或者痛心疾首的谴责,黎刚也没了驻足的兴趣,对他而言,这个轰轰烈烈的事件只剩下了最后一点袅袅的余音:
——这往后,去美国的签证肯定就更困难了吧。
43 (下)^o^
01年的冬天似乎来的格外早,才十一月份,就让人感受到了凛冽的凉意,这个礼拜天正好是11月11日,大学校园里约定俗成的“光棍节”,一大早,于波就叫嚣着要庆祝庆祝,然而,令他格外郁闷的是,陈正宏新欢在怀,不屑于这种无聊的游戏也罢了,黎刚这个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花边新闻的单身汉也奇怪的没有响应,没办法的于小四只得一个人奔了南门外的“天上天”,要了两瓶啤酒,对着半只烤鸭哀悼着他“永远的单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