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简,你再说一遍……谁软禁了你三哥?”
“皇帝把他软禁起来了。”
“为什么?”
“因为三哥的母亲娘家那边的势力很大。”宁简似乎没有在意,只是随口回答。
苏雁归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很了不起的事情。
“宁简,你三哥,叫什么名字?”
宁简抬头,眼中有了一丝疑惑,犹豫半晌,却还是回答道:“凤宁暄。”
“你呢?”
“宁简”
“不,真正的……或者说,全名?”
“凤宁简。”
二十
他爱上了一个皇子。
苏雁归完全瞢了,脑海里来来回回回荡着一句话。
宁简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惊人,只是专心致志地折腾着手上的鱼。
“宁简,你没有说过你是一个皇子。”苏雁归终于忍不住开口,话里有几分孩子委屈似的控诉。
宁简顿了顿手:“我没有说过吗?”他偏着头,似乎在沉思,半晌又补上一句,“也没什么好说的。”
苏雁归整个跳了起来,张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久才怏怏坐了回去。
确实没什么好说的,皇子也好,平民也好,在他眼中,都只是这个人而已。
“宁简,凤宁简。叫起来也是不一样的啊……你这根本就是存心欺骗。”
宁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悠悠解释:“这名字是江湖上的人叫起来的,他们这样叫,我也不可能跟他们说,你们叫错了。”
苏雁归被噎了一下,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可以想象,若江湖上知道宁简的人听到这番话,必定也会像自己这样,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宁简没有说错,他平常就不是爱跟人亲近的人,有时甚至压根就不愿见人,性子里却有那么些天然的狂妄,在江湖上做了事,就会在旁边留下自己的名字。
他留的是“宁简”二字,江湖上的人看了,自然便以为“宁”是他的姓,由此传开,久而久之的,也便成了如今的“宁简”了。
“宁……简,宁、宁……宁简……”一边想着,苏雁归一边重复地叫着宁简的名字,刻意地将发音扭正过来。
宁简被他这样叫了一阵,终于开口:“够了。”
苏雁归笑看着他:“这样叫起来比较亲切。”
宁简睨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苏雁归便又颠倒着叫了起来。
直到火渐熄灭,山洞里暗了下来,才清晰地看到外面的天确实已经亮了。
苏雁归拿着一根数枝撩拨地上还残留着火星的柴堆:“宁简,再说说你的三哥吧。还有,你是皇子吧?那秦月疏又算什么角色,居然赶追杀你?”
“秦月疏是太子凤宁暄手下的人。”宁简单回了一句,有那么几分重复唠叨的意味。
苏雁归自然知道秦月疏是太子的人,还听宁简说过他是当朝左丞相的大公子,是太子的伴读,可是……无论怎么样,身份总比不上一个皇子吧?
宁简却只当他已经明白了,沉默一阵才转了话题:“我三哥的外公是太师,舅舅执掌西南边境八十万大军,母亲是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所以他从小就被认为是最有能力跟太子争帝位的人……跟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苏雁归顺着他的话问,他了解宁简,自己就算再回头去问,宁简不明白自己的疑惑在哪里的话,是没办法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的。
“我娘是易莲山天剑门门主的妹妹,叫唐素心。”
“啊!”苏雁归叫了一声,这个名字他听说过,唐素心曾被喻为江湖百年来难得一见的美人,据说当年就大有武林第一美人之势,即使在病逝后多年,也常常能听到武林中人提起。
“我也不清楚她跟皇帝是怎么一回事,宫里的人说是她跟皇帝闹别扭,自己跑回易莲山,我舅舅则说是皇帝始乱终弃,所以我娘只能独自回易莲山……总之最后她生下我,难产死了。皇帝说不能让皇室子弟流落民间,舅舅则说我娘不愿我与皇室再有牵连,最后争持不下,就只好约定每年让我在易莲山留半年,跟舅舅学武,在宫中留半年,学功课礼仪。”
苏雁归听着听着,就意识到宁简对于父亲的称呼有点奇怪。他并不会像寻常百姓那样叫“爹”、“老头”什么的,也不会像贵族们那样叫“父王”,甚至不会像一般人称呼皇帝那样尊一声“皇上”、“圣上”,而只是叫那个做“皇帝”,格外生分。
于是他忍不住问:“皇上对你不好吗?”
宁简愣了一下:“倒也不是,我很少会见到他,也许一年里只有正月初一时会见到。在宫里我都是跟着三哥的,很多事情都是他教我。”他顿了顿,“因为我没有娘,舅舅只是江湖中人,没有什么权势,宫里的人也不会太在意我,除非三哥很生气。”
“生气?”
宁简点头:“三哥平常很和气,可是偶尔会跟他下面的人发脾气,说我是皇子,要他们放尊重些什么的。”
苏雁归有些哭笑不得了。
该生气的人应该是宁简自己吧?从他的话里看,根本就没什么人把他当皇子,只不过因为皇帝不希望有血脉流落民间,才勉强把他接回去而已。
难怪到如今连他自己都不把自己当皇子看了。
想到这里,苏雁归又禁不住对那会因为下人怠慢宁简而发脾气的凤宁暄生出一丝淡淡的好感来。
“三皇子对你还真不错。”
宁简点了点头,:“小时候三哥会手把手地教我识字作画,一句句地给我念书,有什么好的东西,也会特意留着,等我回去的时候给我。只要是我要的,他什么都可以给……”说到这里,宁简的表情居然有了一丝恍惚。
苏雁归心中一惊,下意识问:“什么意思?”
宁简没有看他,反而突然说起了别的事情:“我十四岁那年,凤宁安被立为太子,那时朝中分了党派,三哥是他最大的要挟……那时朝中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后来皇帝下旨,将三哥软禁在京城西郊的行馆里,由太子监督,礼部郎中秦月疏协管。我怕凤宁安会伤害三哥,就半夜跑到他的太子府里吓他。”
苏雁归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他是从小被宁简拿短剑架脖子上吓到大的,听宁简这么说,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得到宁简半夜跑到太子府拿剑架太子脖子的情景。
宁简也没在意,只接着说:“所以从那之后,凤宁安就觉得比起三哥,我对他的危害更大一些。”
苏雁归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这太子也太好玩了!”比起只是被软禁的三皇子,凤宁安居然觉得无权无势,甚至对朝中局势都是“我也不是很清楚”的宁简更有威胁,这样的人真的能当个好皇帝吗?
宁简并不一定猜得到他在想什么,可自然也是明白自己跟哥哥的差距在哪里,听到苏雁归这么说,便认真地给他分析:“虽然我无权势,但是我能威胁到他的姓名,从古至今,以武力夺位当上皇帝的大有人在,就是本朝太祖,也是起兵变从前朝皇帝手中抢到王位的,凤宁安会重视我,是他的谨慎。他要杀我,也是无可厚非,王位是个很大的吸引,他不能保证别人不会被诱惑,只有死人才不会威胁到他。三哥被软禁起来,那就是在他掌中,而我不是,我随时可以杀了他,而且我也是一个皇子,跟他有一样的血统。”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他一心想杀了我永绝后患,就没办法分心去管三哥了。”
苏雁归听到这,才慢慢收敛了笑容。
有些事情,听到的时候可能还察觉不到差异,可总会有细微的地方会将这差异无限扩大,让人不得不正视。
宁简说的话,他是绝对想不到的。他只会觉得这太子疑心病重到了盲目的地步,会觉得丢了西瓜看芝麻的人很笨。可是他不会想得很长远,看不出凤宁简跟凤宁暄相比,优势在哪里。
而对朝中局势都是“我也不清楚”的宁简,却可以很轻易地指出来,甚至……利用这一点。
苏雁归到这时,才有了自己爱上的人是一个皇子的感觉。
“我十五六岁出师,在易莲山和宫里的时间都少了,开始在外面到处走走,凤宁安也开始明目张胆地找人来杀我,主要负责的,就是秦月疏。”
苏雁归没有说话,这个他完全可以推断出来,因为他们现在就正被秦月疏追着跑。
“可是不到半年,秦月疏的行为就有些奇怪了,他会追着我跑,可是又不会逼得很紧,甚至手下留情。”
“你不是说你的武功比他好么?”苏雁归不懂。
宁简道:“可也总有双拳难敌四手的时候,只是他也一直没有下杀手。我开始以为凤宁安放松了对我的警惕,还故意在某年年初又吓了他一次。可是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三哥。”
二十一
苏雁归心中微动,宁简反复说的,都是他三哥如何如何为他,却始终没有说他为什么要救凤宁暄,还有秦月疏,依他现在所说,秦月疏本该是装作要追杀他,却又处处放过他才对,那为什么宁简回到月牙镇的时候,会那么狼狈呢?
“你三哥,跟秦月疏做了什么约定吗?”
宁简握着短剑的手下意识地一紧,苏雁归知道自己猜对了。
可他想不出有什么代价,才能让一个太子的手下心动。凤宁暄有的东西,太子应该也有,凤宁暄能给秦月疏的东西,太子也不可能给不起。
“秦月疏……好南风,这是京里的人都知道的。”宁简低了眼。
苏雁归倒吸了一口冷气,半晌失笑:“他……喜欢你三哥么?”
宁简皱紧了眉头没有回答。
苏雁归又试探着说:“那……你三哥,难道是答应跟他……所以他才肯放过你?”
宁简点了点头:“我长年在外,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你就一心要把你三哥从他那儿救出来?”苏雁归很自然地推断,“可是宁简,说不定你三哥也对秦月疏有情,只是不愿跟你说呢?你这样会不会拆散了一段大好姻缘啊?”
宁简冷冷地道:“三哥刚被软禁时,秦月疏曾经想对他……结果他为了躲避,宁愿从软禁的小楼上跳了下去,摔断了腿。”
苏雁归暗吐了吐舌:“好狠。”
“要带三哥离开,只能让皇帝把软禁令收回,于是我就去找皇帝。皇帝跟我说,民间一直流传,说他并不是太祖的儿子,而是前朝皇帝君祈之子,前朝史官苏实握着皇室血脉的真相,还有前朝遗留下来的宝藏秘密,躲在叶城附近。他要我找到苏实,最好不但能查到真相,还能寻得宝藏,杀人灭口。只要我做到了,他就下旨将三哥和我贬为庶民,放我们走。”
“这可能吗?”苏雁归不禁有些怀疑。怎么说也是皇子,宁简尚且不说,凤宁暄可是身世显赫的。
宁简看了他一眼,而后又低下头:“总得试试,不是说君无戏言么?”
苏雁归点头,想了一会,才又问:“这事,秦月疏知道,而太子不知道?”
宁简摇头:“他们都知道,太子怕我得了宝藏,查出真相,立下大功,会让皇帝改立太子,所以一直想着要抢在我前头;秦月疏……怕我带走三哥,也不会饶我。前些年我放消息说宝藏里有武功秘籍,又说朝廷要抢,才引来江湖中人牵制着他们,可是如今皇帝病重,凤宁安急了,秦月疏也急了。”
一旦皇帝死了,凤宁暄最好的结果,也就便只能一辈子被软禁起来,永远不可能离开。
苏雁归没有再问下去,他不想问宁简,你是不是也急了。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道:“宁简,你是不是很喜欢你的三哥?”
宁简愣了一下,点了点头,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对我这个异母的弟弟这么好,但在我看来,他就是我的亲哥哥,唯一的。”
苏雁归笑了笑,附和道:“也对。”
“所以我一定要救他。”宁简的声音里多了一份坚定,仿佛在强调着什么,“我一定要找到宝藏,查出真相,毁掉所有的证据。我一定要回永城,带他离开。”
所以一定要杀了我。
苏雁归心里替他补充了一句,脸上却温柔地笑开:“当然,有我在,你一定能找到宝藏的。”
宁简没有回答,只是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铜片。
苏雁归连忙说:“我知道的真的都说出来了。我爹给我的字真的只有八个,”
宁简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不是怀疑你。只是这多出的字……”他的手停在了那刻有“雁”字的铜片上。
“我爹也不会骗我的,他若只留下了那八个字,那……”说到这里,苏雁归突然停了下来,他看着宁简触碰的铜片,“这‘雁’字,倒跟我的名字相合。”
宁简一震,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看那铜片:“名字是苏实给你起的?”
苏雁归点头:“我爹说,‘身如北飞雁,日夜盼南归’,他虽然在叶城过了大半生,可总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回到永城去,落叶归根。所以给我起名字叫雁归。”
宁简没有应声,只蹙眉沉思,好久,突然眼睛一亮:“是雁归!”
苏雁归被他一声叫得莫名,便笑着逗他:“是雁归啊,宁简,我第一次听你叫我的名字呢。”
宁简这才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
“你总‘小鬼’、‘小鬼’地叫我,这一声雁归叫得可真够动听,来,再叫叫看。”说着,苏雁归还伸手去挑宁简的下巴,一副调戏民女的恶霸模样。
宁简手一抬,短剑狠敲了他手背一下,苏雁归“哎哟”地叫了一声,这才乖乖地收了手:“我的名字怎么了?”
宁简指着地上围成一圈的铜片:“单这八字,无法真正组成连环,可是加上‘雁归’二字,就刚好了。水下一定还有刻着‘归’字的铜片。”
苏雁归瞪大了眼:“你是说,我的名字是其中的关键?”
宁简一边点头,一边已经站了起来往水潭边走去,苏雁归眼睁睁地看着他跳下去,半晌抱着几块铜片回来,便又复潜下水去。
这一次有了头绪,宁简便显得越发积极,几次来回,清点过铜片,等铜片凑到四十块时,他才爬上岸,微微地舒了口气。
“这样就全了吗?”看到他的举动,苏雁归忍不住问。
宁简点头:“诗有四句,不同的字,必定也每字备了四块铜片,好让人无法摸清规律。那八字连你的名字一共十个,四十块正好。”
苏雁归一边听着,一边整理铜片。
果然就如宁简所言,每字正好四块,除了原来发现的九个字,还有四块铜片上刻的便是“归”。
苏雁归有些绝望了。
这一次宁简是真的解开了这一道难题,而这一道难关过去之后,会不会就已经是终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