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鸿——墨黑花

看到这一幕，原本带着顽皮笑容的麦道维尔先是一脸不可思议，接着嘴角垂了下来。

「你故意开的玩笑？」结束检查之后，坎贝尔向女伯爵告退。他慢慢的走到麦道维尔旁边，不经意似的问道。

「他的运气很好。」麦道维尔对于诡计没得逞有些遗憾，一耸肩，不在乎的说：「要不然，顶多被踢断几根肋骨。」

「大卫。」坎贝尔的嘴角拉出一抹浅笑，「你最好对我的司机客气一点。」

麦道维尔愣呆了，坎贝尔的语气冰冷到让人惊讶。「……对不起。」他像恶作剧的孩子被处罚似的道歉，埋怨的看着坎贝尔。

坎贝尔再三婉拒女伯爵的热情邀请之后，终于能够脱身；拉着育斯特很快的跳上车，在管家和佣人列队恭送下离开。

育斯特沉默的开车，坎贝尔侧看着他，研究他的表情是真的宁静还是惊吓过度。「刚才……还好没出意外，你的反应很快。」片刻之后，坎贝尔首先开口，「你怎么想到的？直觉反应？」

「马要后踢的时候，为了保持平衡得把尾巴垂下；所以，只要把马尾巴举起来，它就没办法后踢。」育斯特说：「当然，需要一些技巧……这是我的经验。」

「经验……是吗？」坎贝尔意有所指的说，「这又是另一件我不知道的事。」

育斯特继续沉默的开车，几分钟之后，才像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了一口气，「小时候……我父亲在德州经营一座牧场，供应邻近几个城市的肉贩、肉品加工原料，诸如此类。规模不算小，到了繁殖季节会有两千多头牛、上百匹马，还有牛仔。」

坎贝尔有些讶异的注视着育斯特，这是他第一次谈起自己的事。

育斯特看着前方的道路，继续缓缓的说下去：「我父亲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事业、个人形象上；我们——我和我母亲——最重要的功能是让他有面子。」

育斯特自我嘲讽的挑高双眉，「他的程度不高、却娶了当年的德州小姐，还让独生子念私立学校、进了Baylor University。我们心里想什么不重要，只要别让他丢脸就好……知道吗，记忆中，我没有和他玩过丢接棒球的游戏。」

「所以，你大部分的时间都和母亲一起？」

「不，她有她的问题。」育斯特皱了一下眉头，停顿片刻之后，嘴角挤出无奈的笑，咬着牙说：「过了那么多年，我终于敢说出口：她酗酒。」

坎贝尔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手在育斯特的大腿上轻拍了两下。

育斯特露出苦涩的淡笑，「她最大的梦想是到好莱坞当明星，结果却一辈子在德州小镇当农场太太，和我父亲又没有太深刻的感情。或许因为梦想无法实现、又得不到爱情滋润，只能逃避在酒精世界里……这一点，我在成年之后才渐渐了解。」

「总之，她总是醉醺醺的，谁也认不得，好几次打伤我……」育斯特叹了一口气，「她连照顾自己都有问题，更别提带个小孩。所以，大部分的时间和我作伴的反而是牛仔。我很小就跟着他们学骑马、开车；这样一来，就有借口不待在家里。我只是想离开那个地方，越远越好。」

「老实说，当我在大三时喝酒狂欢让妮娜——我前妻——怀孕，于是休学、结婚，还被脱离父子关系而赶出家门的时候——」育斯特踩下油门，让车子更高速飞驰，「对我来说算某种程度的解脱。虽然，不过是从一个地狱跳进另一个地狱。」

「你没有想过回老家看看？」

「很遗憾，我的运气通常不好。」育斯特故做洒脱，「我唯一接到关于老家的消息是几年前狂牛症爆发的时候，牧场转卖给一个农产信托公司经营；我父亲不知道隐居到哪个山区小镇。所以，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已经没有老家了。」

育斯特深呼吸一口气，淡淡的说：「坎贝尔医生，这些是我全部的秘密。」

坎贝尔看着育斯特的侧脸，片刻之后，他终于开口，「你女儿……艾蜜莉很幸运，有个像你这样的好父亲。」

育斯特突然踩了煞车，垂下眼，紧抓着方向盘的手不禁轻轻颤抖，「真的吗……」

「真的。」坎贝尔拍了拍育斯特的肩膀，接着手便停在那里，轻轻揉捏按摩着他的颈肩。

车内的时间仿佛瞬间暂停。育斯特闭上眼睛感受从中从指端传递至的能量；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深吸一口气，再度发动引擎，朝坎贝尔的住处前进。又过了几分钟之后，坎贝尔才收回手，突然轻松的说：「……对了，你等一下该不会有别的节目？」

「没有任何节目。」育斯特摇摇头，「我得搭地铁去医院接艾蜜莉、和她一起回家。」

「周六下午，我不想那么早回去……」坎贝尔一耸肩，「我所知道能带儿童一起去的场所只有Bronx Zoo……或者，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议？」

育斯特看了坎贝尔一眼。他很感激对方的心意，但在此时，很显然是出于同情。「坎贝尔医生，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加班会申请加班费，你不需要『额外补偿』。」

「我知道。我不需要付给司机额外的报酬。」坎贝尔说：「不过，工作约上应该没有规定我不能酬谢艾蜜莉：谢谢她把父亲『借』给我当挡箭牌。」

育斯特于是不再坚持，把方向盘一转，改朝郡立医院的方向行驶。到了医院后的停车场，他请坎贝尔在车上稍等，「我不知道艾蜜莉的检查结束没……」他半开玩笑似的说：「艾蜜莉是个很有个性的孩子，可能不会轻易答应陌生人的邀约。」

「和她的父亲完全不一样，是吗？」坎贝尔也同样半开玩笑的回应。

「是啊。」育斯特的笑容有些惨淡，「她父亲非常愚蠢。」

来到检查室，护士微笑着说艾蜜莉已经检查完毕，应该和几个儿童病房的小病患一起在楼下的花园里，有个看护带着做游戏。谢过对方之后，育斯特迅速下楼，几乎小跑步的来到花园；同时心中盘算着等一下该怎么向女儿介绍坎贝尔：医生？老板？叔叔？或是……

「或是」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那么傻，明明知道毫无希望，还是盲目的期待一丝奇迹降临的可能。

那句话怎么说的？相信的人就会获得奇迹？

「约翰。」

育斯特刚脚步轻快的走出医院大楼、来到花园入口，在玄关上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才抬头看见卡尔·分奇正在二楼向他招手。

育斯特朝对方挥了挥手打招呼。分奇则做出手势请育斯特在原地稍等，刚好有事必须要告诉他。育斯特乖乖的等了大约五分钟之后，分奇终于出现，「我正好要离开。」他已经换下白袍，穿着一身Prada西装，头发梳整得一丝不苟，「还在烦恼该怎么找你……」

「有什么重要的事得特别找我……是不是关于艾蜜莉的检查？有问题？」育斯特立刻紧张起来。

分奇拍拍他的肩膀，「别紧张。」接着干脆就搭着他的肩，「的确和艾蜜莉有关，但不是检查的事。」

分奇清清喉咙，顺手将育斯特拉得靠近自己一点，放低声音说：「我刚刚看了护士送来的资料……」

育斯特轻皱了一下眉头，分奇他平常是个相当谨慎而且略微拘谨的人，握手时的力道总是很虚很轻，不容易相信人；而现在搭着他的肩的手劲却有些用力，和平常完全不同。「怎么了？」

「约翰，你一下子结清了帐、又预付手术保证金，这一大笔钱……没问题吗？」

原来是这件事，育斯特稍微松了一口气，「没问题。我换了新工作，待遇还不错。」

「原来如此。我原本担心艾蜜莉额外的手术会为你带来负担。」分奇说：「这样的话，我就正式把艾蜜莉的手术排进日程了。」他从提包中拿出电子行事历，「我看看……就排一个半月以后。这样有最充裕的时间进行术前检查和准备……」

育斯特相当感激的看着分奇。「分奇医生，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中的谢意……」他咬了一下嘴唇，「不，是怎么报答……」

「报答什么？」

「我知道……是你帮我付了医疗费用。」育斯特低下头，「我真的非常非常感激……」

听到这件事，分奇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奇怪，在不敢相信的惊讶中更带了一些难以言喻的错愕情绪。过了几秒钟之后，他的表情恢复正常，「没什么，不过是一点小钱而已。」

「对你来说是小钱……」育斯特苦笑，「艾蜜莉那一次的急诊、检查、住院，加上我的临时住院……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开销不算小。分奇医生，你是个心地非常好的人。」

分奇笑了，突然伸手将育斯特用力搂进怀里。

「分奇医生！」育斯特吓了一跳，不禁轻微的挣扎，对方却紧紧抱着他不放，还将头贴在他的颈边，低声说：「约翰，你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艾蜜莉身上，忘了照顾你自己、也忽略了在你身边其实有很多愿意帮助你的人。」

原来分奇是一番好意，育斯特心想，只是这样的表达方式十分让人意外。「谢谢你，分奇医生。」育斯特不再挣扎。过了几分钟之后，他开始觉得尴尬，「医生……我得去找艾蜜莉……」

「抱歉，我失态了。」又过了片刻之后，分奇才松开育斯特，「对了，可以请你跟我到办公室一趟吗？有几份关于艾蜜莉动手术的资料得交给你。」

育斯特看看表，稍微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决定到分奇的办公室一趟：毕竟和艾蜜莉有关，他放不下心。「只要几分钟。」分奇说。

然而，在办公室里，分奇陆续接了几通电话，之后才将一份心脏手术前的准备手册、人工血管简介等等的资料交给他。

当育斯特终于能到花园接艾蜜莉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小时；他可以想象在车子里干等的坎贝尔脸色恐怕不会太好看。

牵着艾蜜莉，育斯特希望给她一些惊喜，所以仅告诉她等一下不会直接回家。越来越接近停车场，育斯特无法否认心中有些激动。然而，在停车场绕了一圈，却怎么样也看不到坎贝尔和他的Mercedes-Benz。

不放弃的努力张望，最后，育斯特不得不接受事实：坎贝尔已经离开了。站在原先停车的地方，紧握着艾蜜莉的小手，呆滞的望着停车场出口。「爸爸，我们在这里等什么？我们去哪里？」艾蜜莉一脸无辜的问道。

「我们……」育斯特很艰难的露出柔和的微笑，「我们去吃冰淇淋。」

他知道自己愚蠢。他相信了，但是，希望却连一个机会都吝于施舍。奇迹终究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第十章

「坎贝尔医生，请慢走。」

周一早上，育斯特将车开到医学中心门口停稳，接着便以机械化的语气说。他刻意直视着前方，不想、也不敢看坎贝尔一眼。当然，更没有问他星期六为什么先离开。

坎贝尔一言不发的打开车门，「星期六……」右脚刚踏出去，他突然不经意似的说：「护士临时通知我说一个郁血性心衰竭的病患突然出现心房颤动，状况紧急，所以我必须先走。」

育斯特一耸肩，假装毫不在乎，「当然，可以想象。我……」才回头，却发现坎贝尔早就跟着另一个医生和两个神情紧张的护士快步走进医院大门。育斯特叹了一口气。

由于司机必须随着老板的意愿行动，而医生这个职业就某种观点而言，移动性较少；基本上育斯特每天将坎贝尔送到医院上班后到午休用餐、甚至直到下班，其中的时间都可以自由运用；坎贝尔需要临时用车的时候，则会以手机通知他。

育斯特将车开进停车位、停好，坐在驾驶座上发了一会儿呆。下车之后，他慢慢的走向附近的咖啡吧，刚过马路，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约输·育斯特！」

那个极不友善的声音，育斯特不禁警戒。才企图转头，突然间有人从某条小巷中窜出，蛮横的勒住他的脖子，将他拉进小巷。

「好歹一起工作过，他|妈|的，什么都不说就偷偷离职，我怎么帮你饯行？」

育斯特挣脱出那双勒住脖子的手，一下子没站稳差点摔倒，「狄亚哥？」育斯特有些慌乱，「我只告诉荷西说找到了其他工作、必须离职；并没有把『你的秘密』告诉他。」

「我敢打赌，你没那个胆。」狄亚哥咧嘴冷笑，「不过，我和你另外有私人恩怨——」他举起右手，「别说你忘了，因为我记得非常清楚。我这个人向来有仇报仇。」

育斯特吞了一口口水，「你想怎么样？要我赔偿？勒索？」

「你觉得我会蠢到向乞丐要钱吗？」狄亚哥哈哈哈的大笑起来，「我要钱的话，把你和你女儿一起卖给皮条客不是更好？这年头恋童癖的人很多、喜欢肏你这种小白脸的变态更多……」话还没说完，育斯特已经下意识的冲上去揍了狄亚哥一拳，「警告你，离我女儿远一点！」

「妈的……」狄亚哥摸摸被揍的脸颊，恼羞成怒的一把抓住育斯特的颈子，朝他的腹部报复性的一揍，「敢打我？」

「不过，我得承认你这小子比表面上看起来有种。」揍了几拳之后，狄亚哥终于放开手，让育斯特跌坐在地上不断咳嗽干呕。「约翰，我其实只是要你帮我工作，算是还医药费，如此而已。」

「什……什么工作？」

「我最近自己搞了一些小生意。」狄亚哥解释：「你知道，买卖最重要的是仓储和配送，仓储的地方我已经有了，只差一个帮我运货的司机，所以才想到找你帮忙。当然，你会看在伤了我的手的关系，觉得内疚所以免费帮忙。对吧？」

「我对你的生意没兴趣、也不想当你的司机。」育斯特摇摇头，「再说，我有自己的工作要忙，不能帮你。」

「我观察一段时间了，你的空闲时间其实不少。」狄亚哥语带威胁，「你的医生老板应该很有钱，医院看起来非常先进……」

「狄亚哥，别把不相关的人扯进来！」育斯特咬牙切齿的说。

「哈，你的好老板对你来说很重要，是吗？」狄亚哥露出邪恶的笑容，「……约翰，想清楚。如果我是你，一定会立刻答应。」

育斯特当时还是拒绝。然而，那天下午到学校接艾蜜莉的时候，却发现狄亚哥在对街冷笑的看着他；晚上，当他准备送坎贝尔回家的时候，在停车场的另一边，狄亚哥站在转角，故意对他挥手打招呼。

育斯特不想让任何人因为他的关系而惹上麻烦，只好勉为其难的被迫同意帮忙。

根据狄亚哥的说法，育斯特只需要帮忙载货和送货，非常单纯；于是，育斯特送坎贝尔到医院之后，便溜到狄亚哥的「储货仓库」、开着一辆小货车、由狄亚哥或某个伙计陪同，到狄亚哥指定的地点。

有时候，交易的速度很快，停车之后只听到上下搬运一阵之后就完成；有时后交易却很久，完成后狄亚哥还会命令他油门踩到底、快冲。育斯特总是盯着前方，甚至不偷看照后镜，从来不打听货车载什么、做什么事，他一点也不想知道。

狄亚哥原本说不会占据太多时间，然而两天之后，送货的时间却越来越不固定、也越拉越长，甚至影响到育斯特的正常作息与接送。他已经不只一次接艾蜜莉的时候迟到，看艾蜜莉嘟着小嘴、有些埋怨的样子，他非常内疚。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这天当育斯特到学校接艾蜜莉的时候，已经迟到半个小时。他焦急的来到校门口，却没看见艾蜜莉的踪影。跑进教室里，辅导老师却说艾蜜莉早就出校门了。育斯特不禁紧张起来，他连忙冲出去，竟看到艾蜜莉坐在门口的矮栅栏上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