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上,水壶正嘶嘶地冒出热气。
旧历中的樱月、又称作花月的四月业已过半,东京的樱花季已经告终,到了夜晚连风都带着些许暖意。
从西新桥的事务所返回家门途中,越过街灯抬头注视繁花落尽、嫩叶开始吐翠的樱树,仓桥千岁想起前阵子夜里的骤凉。
抵达市谷四番町的住处,打开玄关拉门,穿着围裙的母亲正在毛玻璃的照明下讲着挂壁式电话。
"我回来了......",为了不打扰母亲讲电话,仓桥拿下帽子轻声打了招呼。在脑后梳了一个小髻的母亲对仓桥招招手,对著话筒说:"啊,他刚刚回来了。请稍等一下。"
接著,压住通话孔转头看著仓桥。
"是鹰司先生。"
几天前刚在神田的书店街不期而遇,如今会有什么事呢......,仓桥脱下鞋子,将话筒抵向耳朵。
"仓,要不要去吉野赏樱?"
电话那头的鹰司,好似想到恶作剧点子的小孩,以有点兴奋的声音说。
"吉野......,奈良的吉野吗?"
一半诧异著没头没脑的提议,一半欣赏着友人不知无聊为何物的态度,仓桥反问道。
"没错,说到吉野,可是(樱枕词)中的名景。我一直想在花季的时候去一趟。"
因为仓桥在新桥开设律师事务所,比较能够自由休假,于是这位长年来的恶友经常擅自为他做出一些决定。
例如为了在大学内教授民俗学的研究旅行,或是为了研究之余着手的幻想小说取材,一天到晚邀仓桥去这儿去那儿的。
或许是么子特有的怕寂寞气质使然,鹰司很不喜欢一个人旅行。就仓桥所知,他从未听说鹰司一个人独自出远门。
原本除家人外,鹰司也从未和仓桥以外的人相偕到哪个地方去。
鹰司天生是个为了乐趣而工作、不务正业的男子,加上几乎没有人能配合他那随性的行程,因此被鹰司盯上的总是仓桥。
不可思议的是,自学习院高等科时代,在滨海夏令营担任班长的仓桥和鹰司分配在同一寝室以来,即使在班上也同样孤高自傲的鹰司,竟对仓桥打开整个心房。
"因为仓还有工作在身,我不会占去很多时间的。怎么样?"
还有,鹰司每次都会抓住仓桥的工作空档,才提出邀请。
"我是无所谓。"
的确,仓桥也很想亲眼目睹一次,据说整面山共有一千棵樱树的吉野樱花,因此孑然一身没有任何负担的他,马上应允鹰司的提议。
"太棒了,房间已经订好了。是一家名叫吉祥院,以青苔庭院闻名的老旅馆。"
"相根附近还有几株残樱,不过其他地方都已经谢了。接下来该是八重樱时期。"
一边从餐车窗户眺望过往的风景,仓桥一边说。
早上第一班从东京车站出发的长途特急,是东京--京都间速度最快的火车。所需时间约十个钟头。两人搭的是二等车厢。
现在火车正穿越箱根山头,一边在富士川铁桥上吐著白烟一边朝西疾驶。
"昨天旅馆派了电报,说吉野目前正是赏花时期。"
鹰司边以叉子灵活地将米饭送入口中边回答。
"樱花不错,所有的花当中我最喜欢樱花。身在盛开的樱花树下,会让人遗忘所有时间。
早晨赏花很棒,白天赏花也很棒,至于夜间的夜樱嘛,总之各有各的风情,各有各的味道。每年到了樱花季节,我都会庆幸自己是个日本人。"
这个热爱美丽绚烂和虚幻无常、不务正业的男子,今天也穿上做工精细的三件式西装,美丽端整的脸蛋浮现女子般的陶醉神情,如此呢哝道。
理解流行的煽情、怪奇颓废趣味,同时又兼具喜好优雅的纤细面,细瘦的身躯内住著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让青年散发出不可思议的魅力。
"我也最喜欢樱花。一到这时期就会变得心醉神迷。常会不自觉走出门去。散步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总觉得好像可以永远走下去的样子。"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们都没办法赏花,这次一定要在吉野好好看个够。"
听说旅馆老板弄到了罕见的伏见古酒,等著招待我们呢!"
能让品行方正的仓魂思梦索,樱花的效力还真大......,鹰司边笑边眯起眼睛。
"据说吉野的樱花原本并非染井吉野,大部分是城山樱。染井吉野在明治时出现,由练马的园艺行推出后,才开始崭露头角。
听到这件事以前,我的想像中,吉野山头应该是一片淡粉红色的世界,不过旅馆老板告诉我,应该是楚楚可怜的白花和鲜嫩绿叶一起摇动著才对。"
"喔......",仓桥想起家中庭院那棵每年都会绽放娇嫩白花的山樱。
白花随同鲜嫩绿叶一同绽放的山樱,不同于阴天就显得模糊不清的染共吉野,不管天气如何,都能勇敢地开放。
"我也喜欢山樱。虽然不够鲜丽华美,倒也有一种凛然的气质,说不定比普通的樱花还喜欢呢。我真期待。"
"喜欢山樱胜于普通的樱花,的确很像仓的禁欲主义作风。"
鹰司对仓桥点点头,"这么说来......",用握著银叉的手抵住嘴边。
"这么说来......,经常有人说樱花树下埋了尸体。"
坏习惯又开始了......,仓桥端详著青年。
尽管有一张连虫都不舍杀生的隽丽容颜,鹰司从以前开始便很着迷于怪谈、奇谈、神话之类的故事。
时至今日,这些已经成为鹰司学问的专门分野,因此仓桥也不好多说些什么,不过在学生时代,得知长相宛若少女那般标致、喜好读书的少年,除了喜欢人鱼公主之类的西洋幻想故事外,竟然也同样爱好绘有凄厉插图、通称猎奇小说的低俗刊物,仓桥着实吃了好大一惊。
"这个我也不是没听过,不过应该是以西行法师的和歌穿凿附会而成的吧?就是那个啊一心之所愿兮春日樱雨漫飞天宁为花下死......"
仓桥引用西行的和歌,试图轻快地岔开话题。鹰司开心地眯起形状美好的眼睛。
"原来如此,连西行都甘愿死在盛开的樱树底下。看样子,人类这种生物,总认为美得令人屏息的事物的背后,死生只有一线之隔。"
"能够随兴引用西行的和歌,仓真不愧是优等生......"装出完全没发现仓桥责难的眼神,鹰司继续往下说。
这部分,鹰司也和堂兄持明院一样,很以欣赏仓桥略微皱眉的困惑表情为乐。
"像樱之类的树木,扮演著以根部镇压沈睡在大地之下杂秽污物的角色。另一方面,透过根部、树干以及树枝,同时也是解放恶灵,让它们能到达地面的通路。
古时候的人,认为樱花飘落的模样是恶灵的舞姿,因此每年三月三日到四月八日,都要举行祈求花瓣不会掉落、一种名为花镇的仪式。
之后渐渐和为了农作顺利,而到山里迎接祖先或田神的仪式融合在一起,传说它就是今日赏花活动的由来。
这样想的话,不也挺有趣的吗?
被重重叠叠盛开的樱花掩埋在底下的世界,同时也是通往其他异世界的人口......,平时两个世界完全没有交集,唯有在这时期入口重合,樱树成了彼岸通往人世的入口,而美丽短暂的樱花,正是诱惑人类误入那世界妖异之相。这就是传说中经常出现的异域、化外之境......"
"鹰司......"
仓桥叹了一口气,举起握著银器的那只手,打断如果不阻止,鹰司似乎会一直说下去的话题。
只要自己的兴致一来,鹰司就会变成好辩到令人心烦的男子。
要是默不吭声的话,一直到火车抵达京都以前,仓桥都得陷入无边无境的异想世界,不得脱身了。
"汤快冷了。那些故事随时都可以说,你先专心吃饭如何?"
"知道了,那就饭后再聊吧。"
鹰司浮现微妙的神情,对指著汤盘的仓桥点点头,然后以和低俗趣味完全绝缘的优雅姿势,老实地吃饭。
这么说来,抵达吉野前,都得听鹰司滔滔不绝地讲解乡野奇谈了。仓桥不禁垂下肩膀。
两人在京都换火车,经由奈良站抵达吉野的车站时,夜已经很深了。
搭上旅馆派出的迎送车,来到一处宽广的日式旅馆,那里位于名为上千本的起点附近。
这里的千本,指的当然是樱花,依序是下千本、中千本、上千本,以及奥千本。
殊妙的池泉回游式庭园借景自吉野山头,围绕在林木中的旅馆,传说原为圣德太子创建的寺庙,自古文人便喜来访,散发出一种厚重的静谧感。
本馆和别论各自增建过几次,细窄的阶梯和重重弯曲的回廊,若非住宿个两三天,还真无法完全记住其复杂的构造。
由于适逢赏花时节,游客似乎不少,中途经过的几个房间都传出了说话声音。
不过,仓桥和鹰司被带往的房间,对两人而言是太大了些,而且还是连续两间,可能也跟位于旅馆最深处有关吧,就算打开面向庭院的窗户,四周仍是万籁俱寂。
抵达房间后,出于一窥吉野夜樱的好奇心,仓桥立刻打开纸糊拉门,首先使被弯月高挂的山间暗夜,以及静谧无声给惊倒。
唯有夜风偶尔掠过白樱之上、枝节发出的细碎声,始有此刻正在吉野深山中的感觉。
"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有点可怕呢。好像连我们的谈话声,都会被吸入黑暗之中。"
仓桥把手放在拉门木条上,从打开的窗户挺身面向盛开的樱花。
"这里的夜晚,从以前就是如此。如您所见,因为居处深山的缘故......,每逢樱花时节,或许是几万、几十万朵的花吸走声音了吧,除了风吹拂枝头的声音外,什么都听不见。"
服务生一边准备茶水一边回答。
"花会吸走声音?"
因火车长时间摇晃,面露些许疲态的鹰司,沉坐在和室椅上,听到女服务生的话后突如其来地问。
"这个嘛......,从小大人就是这样告诉我的,倒不是什么伟大学者的理论。"
服务生边询问用过餐了没,边表示那是微不足道的发言。
"我们晚上什么都没吃,虽然有点晚了,如果能提供餐点的话就太好了。有关你刚才说的--"
一改之前的疲倦神态,在好奇心的刺激之下,鹰司挺起身子。
"我听说,这一带每几年就会有一个人受到樱花迷惑而失去踪影......,你有没有听过类似的传说。"鹰司问。
仓桥在心中念著"果然......",顿时明白鹰司提出吉野行的用意。
之前从未表示想到吉野赏樱的鹰司,突然说要到奈良一游的时候,仓桥便怀疑他很可能另有目的,因此已经有了某种程度的觉悟。反正,他一定又会趁机发挥本性。
有点年纪的服务生浮现苦笑。
"说的也是......,从以前便流传着旅客没有返回旅馆的说法,实际情形我也不甚清楚。
"大约是二十年前,听说这附近有家旅馆,旅客一直没有出现,就这样消失不见了。当时我还没出嫁......,只是一个小姑娘,明治天皇也还健在。
不知道是真的不见,还是没钱付住宿费,结果,警员和村里的年轻人在山中搜寻了三天三夜,最后以逃避白吃白住的名义了结此案。
如您所知,这里以修行者开凿的金峰山为始,越过几座山头,就是通往熊野大社或高野山等灵地的村庄,因此自古便有客栈村之称,大多是以旅馆业发迹的。
身为寺院前边的一大城镇,就连摄政大臣也曾亲临此地赏花,每年有一两位客人神秘离去,实在是很自然的事。
我猜大概是以讹传讹,所以才会演变出那样的说法吧......。
对了,先生是打哪儿来的?"
"嗯,搭早上第一班火车从东京出发。"
"哇,那可是急行军了......。从东京远道而来的客人,通常会在京都或奈良过一夜。两位先生还很年轻,所以身体才吃得消吧。
我想你们一定饿了。我会吩咐厨房,让他们立刻准备吃的。"
性情很好的服务生顺势招呼,退离了房间。
"呐,鹰司......"
一直坐在面向庭院的窗前,倾听二人对话的仓桥,转而坐在鹰司面前,拿起旅馆准备的茶水。
"什么事......"鹰司边松开领带边问,仓桥将和三盆的甜点放入口中,轻睨了一眼。
"自从你说想到吉野开始,我就依稀感觉到了......,你是不是又满脑子奇怪的点子了?"
"被你那么恐怖的脸一问,突然就不想老实承认了。"
鹰司浮现一点都不胆怯的笑容,"给你吃......",将自己那份甜点推到仓桥面前。
"刚才服务生也说过,每隔十年或二十年,好像就有旅人在樱花林中迷路,忘记归途。见到那么美丽的樱花之后,总想觉得能理解。"
餐后,"泡澡前先去看一下夜樱嘛......",之前的疲惫神情不知跑哪儿去了,鹰司像个孩子般,双眼生辉地说。
解下爱用的怀表,上半身是吊带模样的鹰司一边用鼻子哼歌,一边从和服箱中取出旅馆准备的浴衣。注视著青年颀长的背影,仓桥半死心地叹了一口气。
寂静无声的房间内,仓桥翻了一个身。
或许是弦月高挂天空的缘故,夜益已深,然而仿佛沁门而过的浅蓝色光线,让房间内的物品都蒙上一层漆黑影子。
不知道是否如同女服务生所言,声音都被盛开的花给吸走,四周静到有点可怕,不见一丝杂音。
只有睡在隔壁的鹰司的柔和鼻息,是房间内唯一能够听见的声音。
万籁俱寂的房间内,仓桥因有友人规律的呼吸声而稍稍安心,他转身面向鹰司。
大概是累了,友人在仿佛一伸手就能碰触到的位置,进入深沉的梦乡。出现在仓桥眼前的,是一张会被错认成女性、白晰而高雅的容颜。
不说话的时候,女偶般柔和的轮廓,十分酷似仓桥长年憧憬的玲子,自学生时代以来,每次仅是凝视着那张脸,仓桥就有种幸福的感觉。
纤细的身躯包裹在浴衣底下,青年单手搂住棉被,睡相看来十分天真,柔弱的黑发落在额前,唇瓣微启的模样,和在高等部滨海夏令营的寝室,睡仓桥身边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开口的话,会让人质疑世上是否真有那么美丽的丽人......。仓桥一边回想学生时代,鹰司风靡整个学年的美少年样貌,一边细细端详那张说是天真烂漫也不为过的睡脸。
可与女子学习院的姊姊玲子并列的美貌,下至中等部,上至高等部,鹰司一直是同侪们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孤高存在。
实际上,那时他的身高远不及现在,体形较之同学也显削瘦,沈默不语的时候,极度端整的面容宛若少女一般,散发出一种不得随意亲近的气息。
那是个不得轻率地与女性交谈的年代,若是有鲁莽者妄想先下手为强的话,事后必定会遭到群起攻击。
然而,除非必要,鹰司总与那群热烈拥戴自己的同学们保持一定距离,加上他又喜欢一个人静静读书,因此仓桥总以为鹰司只是个不爱说话、沉静温和的少年。
和鹰司聊过天后,仓桥意外发现他的爽朗坦白。虽然鹰司是个有话直说、丝毫不矫揉做作的少年,但旁人仍将他当成女神来崇拜,恭恭敬敬地捧在手心上。
一边想着自己和鹰司说话时,同样也会因为那张白嫩端整的脸蛋而心跳不已,不知何时,仓桥也落入了深深睡眠。
交叠杂错的枝哑布满整片晚霞,山樱重重层层地绽放,单手披挂外套身穿背心的仓桥从底下走过。
在落日余晖的照射下,从白花和鲜嫩翠绿的叶片间,可以窥见一整片的山樱树,楚楚可怜的花瓣同时飘散出妩媚的香味,仓桥陶醉地伸出手遮蔽秀丽的眼睛。
枝头那方可见浓绿的山峦棱线,浓淡不一的白净暮霭氤氲交叠,宛若一幅恬静的春暮画作。
"如果真有世外桃源的话,应该就是这样的景色吧......,哪怕少了酒肴或嬉乐......",仓桥边想边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