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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着铺有厚地毯的走廊照明看看手表,已经-点了。的确,这时间玲子应该已经回房了,他眺望着寂静无声的宅邸走廊。
石造洋馆的走道,在枝型吊灯的照射下散发出橙色光线,没有一点人气。
反正还没有睡意,仓桥不自觉地走往偏屋方向。
大家大概都已经入睡了,就连在连接偏屋的回廊,或是穿越回廊的时候,仓桥都没有碰到任何一个鹰司家为数众多的佣人。
"失礼了......"沉声逸出不会被任何人辞退的问候,仓桥在空无一人的偏屋入口门框处脱下鞋子。
可能是为了保全,到了夜里走廊也都亮着灯,不过三更半夜还在别人家里走动,让仓桥感到内疚不已。
仓桥沿着长长的走廊,经过好几间房间门前,走向内部放置雏人偶的地方。
空荡荡的建筑物,好像不可思议地变大了,仓桥一边觉得所花的时间似乎比白天多,一边来到内部的房间。"
玲子果然已经回房,灯光不见了,拉门对面不见一点人影,屈膝跪在纸拉门前,"再次打扰了......"仓桥低低说道,打开拉门。进到房间内,脸上突然传来某种轻绢般的柔软触感,惊讶的仓桥赶紧闪到一旁。
那是一张白天没有看到、类似隔间屏风的物品。
心里猜测大概是茶会后布置的吧,仓桥卷起从上面垂下来的绢布。原来房间里面是微亮的,仓桥卷起来的绢布后方,还有一道屏风,大部分的光线都被它遮住了。
里面那一道是金屏风,金色质地在周围反射出朦胧的黄光。金屏风里面,略微传出人的气息。
刚才从外面窥视的时候,仓桥还以为没有半个人在呢。他悄悄地从暗处观察里面。
最初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光滑雪白的女人侧脸。头发梳成像宫中女官那样、带点古老风味的形式,女人穿着施有刺绣的窄袖和服,以及女性的绋红,乌黑秀丽的长发垂在上头。
"哇,打扮得真漂亮。"
女人将某个人的浓密黑发握在手中,仔细地用半月形梳子整理。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新娘。"
另有两女,装束很类似拿梳子的女人,她们手中拿著白银花簪,不停点头。
红地毯上立着金屏风,能够照进全身的大镜台前面,女人们欢心雀跃"新郎真是一个幸运先生。"<br>三女满意地交互点头,更加费心地打扮。
"新娘......"仓桥觉得不可思议,定睛窥探被三女所围绕的人。一见之下大惊。
坐在女人们中间的,是打扮成白色新娘装束的玲子。
以金线缝上纤细樱花的白色长袖和服,华丽的金色腰带,怀里插着扇子和收在缎子里的怀刀,一缕发缯华丽地垂下,头上梳了一个皇室风味的发髻,和白天看到的新娘人偶简直如出一辙。
白色长袖和服上的八卦宣告吉事近了,加上衬里的红绢里子,给人一种纯真无邪、不经世事的高贵感。
女宫们在玲子的发髻根部高高插上花簪,然后再结上鲜艳的大红纽结。
在纸罩蜡灯昏黄光线中接受妆点的玲子,美得叫人屏息。因为想看清楚被女官挡在身后的模样,仓桥略微从金屏风后探出脸。
"喂"
眼尖的女官立刻尖声斥责,仓桥不禁缩起脖子。
"居然偷看准备中的新娘,太没规炬了!冒失鬼!"
"马上从那里离开!"
玲子制止了厉声指责、欲将仓桥脱离现场的女官们。
"不打紧、不打紧......。这位是熟人。"
然后,摇晃状似沉重的和服衣袖,对仓桥招招手。
"仓桥先生,别待在角落嘛,请到这边来。"<br>无法抗拒玲子的仓桥,走到打扮中途的玲子面前,屈膝跪坐在红地毯上。
"让你看到这种场面,真是不好意思。"
玲子不含责备、温柔的笑脸,让仓桥又是一阵陶然。
"你要......出嫁了吗......"
仓桥低问。半替玲子开心,半替自己惋惜。玲子以轻笑代替回答。
"好了,全部都已经备妥了。"
就连对仓桥不假词色的女官们,也因为玲子应允的缘故,不再为难仓桥。
"来,这边请......"一边牵引玲子的手,一边招呼仓桥到金屏风内部。
樱树落落大方地伸展枝叶,柳树的青叶迎风飘摇。两人被女官安排坐在底下,大概是打算宴请仓桥吧,女官们开始沏茶。
其中一名双颊丰满、略显福态的女官,将红白两色的喜庆果子送至仓桥面前。
坐在玲子身边的仓桥尽管惶恐不已,还是将点心送入口中。
"我知道这么问很失礼......"
仓桥为仿佛置身梦境的奇异世界而沈醉,以及,为能够和玲子直接交谈的立场而沈醉,遂决定将一直闷在心中的问题说出口。
"玲子小姐,是否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脱口而出后,仓桥才惊觉自己的失礼。当著玲子的面,脸上突然变得忽青忽红,连他自己都觉得太不像样了。<br>"那个...对不起......提出这么失礼的问题......"
玲子对捣住嘴巴的仓桥露出温和的微笑。
"说来不好意思......"
玲子的脸颊也微微染上酡红,开口说道。
"到这年纪,婚约的对象又发生那种不幸......。不过,有一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和年纪,甚至连住处都不知道,但是我怎么样也忘不了他......"
玲子羞赧地笑了笑,继续往下说。
"我只见过他两次......。第一次是在熟人的茶会帮忙的时候......第二次是参加志工活动,到医院慰问的时候。
茶会那一次,主人家为了招待家父,一时忙不过来,所以由我代替他们,送茶给那个人。就只是这样而已。第二次......"
玲子略微中断,接著像是回忆什么似地,伏下单薄的眼睑。
"至于第二次到医院慰问,只是和一群有志之士,将花束拿到医院,弹弹钢琴给身体已无大碍的病患聆听。那一天很热......我将花束分给病患后,在中庭中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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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上午轻轻送来凉意的微风,晌午后也嘎然停止,医院内外都笼罩在闷热当中。吊在病房天花板的大型风扇,搅动着浑浊不已的空气。
中庭里,紧紧附着在树干上的蝉,发出更添热气的嘈杂呜叫。混在那之中,远远传出了零零落落的鼓掌声,开始有钢琴演奏霍夫曼的船歌。
为了在这波热发得昏的暑气中,多少带来一点凉意,玲子的朋友因而选择这首曲子。
在每位病患的枕边装饰花朵之后,因为不舍让剩下的花朵枯萎,前去取水的玲子,一边听着友人弹奏的钢琴声,一边看着水龙头流出微温的水,缓缓注满从护土那儿借来的白铁皮水桶。
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透过桶内的水反射出点点光芒,透进眼睛里头。
心中想着等一下要将花朵重新分配,送给院里的护士,玲子掏出白色手帕,擦去浮在额头上的汗水。
浅紫色的罗纱和服下,用带子紧紧缠绕住的乳房间,汗水无声地颗颗落下。玲子觉得很不舒服。比起户外,能够遮阳的室内反而更容易凝聚热气,散发出难耐的窒闷感。
可怜的是,住院病患只能抬高消瘦的下颚,沉默寡言地摇动圆扇,祈祷酷暑能够赶快过去,早点进入凉爽的夜晚。
如同玲子沉稳的外表,平时的她并不病弱,但不知怎地,今天总觉得身体状况不佳。
实在是热得让人受不了,好像连地面都不断散出热气似的。
这样的话,今天还是不要勉强,乾脆告假算了。想着想着的时候,"啊......"
脑中突然一阵翻腾。
此行是来慰问的,怎可连自己都倒下了呢,玲子将手撑在取水处的磁砖上。<br>回过神的时候,铁皮桶内的水已经满出来了。关紧水龙头,总之先将手里的花束放在水桶内,玲子用手帕掩住嘴巴,想找一个没有什么人、可以挡日的通风地方。她从一旁开放的门走到中庭。
踩着自己也觉得岌岌可危的步子,玲子一边扶住树干,一边寻找可以稍稍通风的遮阳处。她打算走到中庭二分之一的地方。那儿有几张为散步者而设的长椅,可以用来休憩片刻。
钢琴的曲子换成南园调的(芭蕉布)。
就像胸口逐渐加强的郁闷感,视野也慢慢地变暗了。
"再一点、再一点点......"边自我鼓励边前进的玲子,指头从扶住的树干上滑落了。指尖瞬间飙起一阵疼痛,眼前剧烈的摇晃,好像立刻就要晕倒了。
"振作一点。"
突然间,肩膀附近被一股强力抓住,整个人被扶了起来。
"你没事吧?"
低沉、但清晰可辨的男性嗓音,近在耳畔问道。
"......恩......谢谢......"
勉强道过谢后,玲子挣扎着身子,想从陌生人的臂膀中起身。
虽然对前来帮助自己的男性很失礼,但这是个男女泾渭分明的时代,不管理由为何,都有可能落人口实。
"前面不远处有张长椅。你有办法走到那里去吗?"
男子似乎察觉到玲子的怯懦,制止了想要勉强撑起身子的她,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后,抓住玲子手腕协助她站起来。
玲子点点头,隐约看见对方穿着上面有金钮扣、纯白色的亚麻布海军服。
藉助男子的力气,玲子设法抵达木阴处的长椅,坐在那里后,总算有种放松全身力道的安心感。视野急速变窄的感觉,也也已恢复大半。
"啊,你的脸色真糟。天气这么热,连男人都会昏倒。最好还是暂时休息一下吧。"
男人宛若单膝跪般弯下身子,对玲子说道。
然后,从口袋掏出熨烫过的全白手帕。
"这给你用。"
玲子手里的手帕,不知在何时掉在什么地方了。
"......谢谢你的好意......谢谢......"
玲子边用手压住胸口边回礼,取过手帕之际,她才初次看到对方的脸。
"......啊......"
男子对小口微张的玲子露出亲切的微笑。
"上次在高桥准将的宅邸,受你照顾了。刚才我发现你的身影,所以便追上来想要道谢......"
玲子记得白色军帽下那张清朗的脸。
刚好在一年前的夏天,玲子到一同学习茶道的茶友家,帮忙在晨间举办的早茶会。
玲子在洗茶具的时候,两位将校前来接送茶友的父亲,也就是高桥准将。其中-人,就是眼前这位颀长的男子。
因为准将有要事缠身,三十分钟后才能会客。此间,玲子将两人带往会客厅,代替因茶会而忙得不可开交的东道主,送上茶水款待。
走在走廊的时候,对方发现军服上的金钮扣松脱了,加上穿着缺扣子的军服实在有碍军务,于是玲子便代替对方将钮扣缝上,对方在惊讶之余,不断对玲子道谢。
那时候,对方带有洁净感的端整容貌,以及稳重的行事风格,大大引起玲子的好感。
"需要找护士来吗?"
将校担心地说。
"不用了......我已经没事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这样的话,可以将那把扇子借给我吗?我帮你扬风吧。"
料想是极度坦率正直的人吧,弯下身子、视线笔直对上玲子的将校,亲切地提议道。硬质的嗓音中,不见妄想接近年轻女性的轻薄。
"不、那太......我不能让你......"
玲子频频摇头,怎能让将校帮区区一介女子瘘风呢。男人没有半点不悦的样子,以稳重的声音谨慎说明。
"或许你觉得,不该让男性的我,帮女性的你摄风。不过,有难的时候,原本就应该互相帮忙。
虽然日本是个封建的国家,但在西方,男性照顾女性是很自然的事情。"
"给我吧......"在对方的催促之下,玲子尽管觉得抱歉万分,还是将插在腰带间的夏扇交给男子。
隔着适当的距离,男子恪守礼节地坐在一旁。然后打开扇子,默默送出并非是卖人情的微风。
在男子适度送出的柔风下,渐渐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玲子悄悄抬眼,偷看暂时安静地用扇子扬风的男子。
很有军人风范的他挺直了背脊,即便是在这种大热天,仍旧没有松开钮扣,端整穿着高领的白色亚麻布军服。
年纪看起来比玲子大两、三岁。大概是出公务,或者前来探往某人的吧,玲子忖道,学生时代,经常听女性友人说海军比陆军整洁、认真,而且也比较绅士。看样子似乎所言不假。<br>可能是意识到玲子的视线,男子忽地望向玲子,浮现有点害羞的微笑,慌张的玲子赶紧逸开视线,一边使用男子借给自己的手帕,一边默想和他人相处时,从未有过如此安心的感觉。她低头注视着自己膝盖上、浅浅描绘在紫色和服上的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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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并没有问他的名字,道谢之后,就这样分手了......今晚......"
玲子修长的指头抚上几近透明的面颊,像是微笑、又像是含羞带怯地,浮现出女人味十足的神情。
看到入迷的仓桥,"原来如此......眼神也随之缓和。
"差不多该出现了。"
高个子的女官现身宣告,其余的女宫也改变坐姿,站在两人身旁待命。
从樱或柳、桔等林木间,轻轻传出腰际配剑的撞击声。
到底是什么样的对象呢?仓桥探出脖子,看到一名身穿海军白色军服、身高颀长的男子踏着红地毯而来。
仓桥凝住眼睛,想要看清那是否就是玲子描述的白色夏季制服。
令人惊讶的是,发现了玲子的新娘装束后,随即放松嘴角、将手放在帽沿敬礼,长相和自己有点像的青年将校......竟然极度酷似目前应该在船上的兄长。就连标示中尉军阶的肩章也都一模一样。<br>不过,中尉并没有特别注意坐在一旁的仓桥,他的步伐不带一丝迷惑,笔直地走向玲子。
玲子露出浅笑,轻轻将手搁在红地毯上。
"久等了......"
中尉也点点头,单膝跪在玲子面前,执起她的手。
"我一直很期待和你见面。"
就连声音也好像语气真挚的兄长,仓桥只能目不转睛地瞅着青年将校。然而,愈看愈像自己的哥哥,但又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人,两者根本无法合一。
"真是一对恩爱的新人。所谓的相思相爱,指的正是这样的佳偶吧......"
女官们喜孜孜地窃窃私语,送来饰有喜庆装饰的酒壶。
"来,已经准备好了。"
女官们好像已经彻底遗忘仓桥的存在,开心地将两人引领至金屏风前,让新人坐在上座。
"请交饮三次酒。"
一位女官将三重的朱漆酒盅送到两人面前,要中尉举杯。
"愿新人百年好合。"
感觉上辈份最长、脸形圆润的女官恭贺道,两个年轻女官捧着酒壶走上前去。
仓桥静静注视着玲子和中尉深情互望的样子。
对仓桥而言,玲子是他永远的憧憬。虽然看到她嫁作人妇有点寂寞,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玲子幸福的笑脸。
"所以说,这样最好......"仓桥在有点距离的地方眺望著两人,心中这么想著。
在女官们的引领下,两人九度交换夫妇的誓约之杯,然后牵著彼此的手,甜蜜地互诉衷情。
再待下去也没有用,仓桥静静退离当场。
整然排列的出阁道具中,两名杂用女侍放下手提座灯,只顾着谈天。
"你看,新娘子看起来好幸福。"
"对啊,新郎的眼神好温柔,好像很怜爱的样子。他们一定能长长久久的。"
女性们仿佛自身恋情终得开花结果般,灵巧机敏地伺候新郎新娘。仓桥一边侧视着那光景,一面退离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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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的时候,客房的时针已经超过早上九点。
到人家家里作客,居然睡到这么晚,实在太不像样了。仓桥急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