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风站起来:「我想走了。」
场上忽然响起悦耳的击球声,解说员语调激动了起来:「球被打出去了,在空中
飞着,还在飞!飞向了观众席!这是一个全垒打!四分的满垒全垒打!」
白色球以一道完美的弧线径直滑翔而来,程风回过头去,条件反射地伸手一接,
球稳稳地落在他的手中。
「这是桑椹队四棒本赛季以来的第七支全垒打,也是他的职业生涯中值得纪念的
第一百支全垒打!看台上有观众接到了这颗球,摄影师来给他一个特写!」
闻言,程风将球丢进我怀里,回身走向出口,我转头向不远处的摄影师微笑着挥
了挥手,随后也紧跟程风出了体育场。
「喂,你的纪念全垒打球。」我追上程风的步伐。
「你留着吧。」他说,「就当是约会纪念。」
约会……
「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来做一点更像约会的事情好了。」我止住脚步,仰头看电
影院门口的巨大海报。
程风折回来,同样仰起头来。
「这是一部爱情悲剧。」我告诉他,「男主角在还没有来得及向女士角告白以前
就失恋了。」
「段希佑,你比我想象中更恶毒。」程风回身要走,被我一把拽住胳膊。
这个没耐心的家伙,好歹让人把话说完。
「你放心,爱情片不用看上十分钟我就会睡着,你可以尽情在黑暗中流泪,我什
么也看不到的,事后也不会记得。」
程风心动,转头与我四目相对。
于是十分钟以后,我已经在电影院闪烁的银幕前安然入睡,虽然不习惯在黑暗的
环境里睡觉,奈何睡意浓郁,挡也挡不住。
梦中我隐隐听到回荡在影院中的男主角隐忍的哭泣声,他为了心爱的女子付出一
切,却什么回报都没有得到。
很多时候,世事就是这样。你付出代价,不一定会有收获。学校课本里可不会教
你这一点,因为作家根本就是一项诈欺的行业,他们设了骗局来误导青少年,待
到孩子们长大成人,进入社会才发现一切原来并不像书中所写。
长平曾经兴致勃勃、巨细靡遗地为我讲述这部电影的情节,因为他知道即便在家
看DVD,我也会很快就陷入沉睡。他说到男主角如何努力赚钱,为了给女主角买一
座鸟语花香的花园,然后带我去阳台上指着远处的空地说:「将来那里会造起一
座花园,有树有鸟,我要把它们买下来送给你。」
后来我知道,长平是现实生活中的骗子。
梦里的空中花园被一道刺目的光芒打碎,我睁开眼来,发现电影已经演完,金色
的灯光悉数亮起。
我回头去看身边的程风,出乎意料之外,他的眼眶没有泛红,眼角也并无泪光。
「我原以为自己会哭。」他的口吻比我想象中还冷静。
我沉默片刻,为他开解:「或许,你只是迷恋她的外貌也未可知。有人曾说,是
否爱一个人需要用时间去考虑,有些人过个几年回头去看,会觉得当初爱上对方
只是一时冲动。」
「哪个思想家说的?」程风冷笑一声。
「聂长平。」我答。
电影院内一时静默下来,硕大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人双双背靠座椅,抬头仰望
高高在上的金色顶灯。
须臾,我问程风。。「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或许你说得对,或许我真的并下是那么喜欢她。」他的语调里有一丝释
然,顿一顿又说:「我在想如果没有聂长平的话,或许我们能够成为很好的朋友
也说不定。」
没有长平,他就不会认识我,我笑。
「那么你刚才又在想什么?」程风反过来问我。
「我在想,假如我们继续这样坐下去,会不会侥幸把下一场电影一起免费看掉。
」
总之那一天我的身心都得到充分的放松,夜幕降临时,为了报程风白天妨凝我睡
觉之仇,我拿出一副扑克牌来向他挑衅,原本想来个一石二鸟,把他抢去的那些
小费赢回来,结果却倒贴出去一周的口粮,心痛如死。
翌日早晨,我们两个终于挨不住周公的百般召唤,在客厅的地板上沉沉睡去,直
到夜幕降临,这才醒来。
我与程风步行去「大都会」,路上我问他:「可以问你有关江琳的事情吗?」
「可以。」他并不介意。
「你去债务公司做事,江琳是不是原因之一?」这个纯粹只是好奇心作祟。
「是。」
「那么你打算在那里打一辈子光棍?」我知道自己的语气颇为八卦。
程风回过头来看向我,不留情面地反击:「你呢?在夜总会门口当一辈子的服务
生,等你家的聂长平回来?」
我被人戳到痛处,气恼非常,伸出一根指头点程风的胸口:「不要拿聂长平出来
说事,这跟他没有关系!况且跑到别人家赖着不肯走,非得等聂长平回来的那个
人明明是你才对吧!」
「也就是不否认要在夜总会做一辈子的服务生啰?」程风抓住我的话柄乘胜追击
,「那要是『大都会』关门大吉了怎么办?」
这只乌鸦嘴里就吐不出一句好话来!
「多谢你的关心。」我没好气道,「就是你们那债务公司倒了,『大都会』都还
会顽强地屹立在此的!」
「那可说不准。」程风伸出一根手指点向我的身后。
我回过头去,便见此刻原本应该一派宣丽堂皇景象的夜总会内没有亮灯,好似废
弃多年的欧洲古堡,森森地矗立在荆棘之中,显得阴冶漆黑。
「大都会」门前立着一块告示牌,上面写有两行黑字:
店主私人原因,
本店正式结业。
我站在深蓝色的天幕之下,背后有凉风过境。我以为自己会这样随风倒下,却仍
僵硬地稳稳站着。
大约是看我满脸要寻死的模样,生怕我当真付诸行动,程风提议他请客喝咖啡,
我却坚持要喝啤酒。
「借酒消愁愁更愁,你没听说过吗?」程风揽着我的肩,向小街右边的咖啡屋走
。
「我最讨厌这种绕口令!」我同他拔河,双脚朝着小街左边的酒店卖力,「你不
让我喝酒,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最终结果是我获胜。
我们并肩坐在窗前的长椅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酒店内冷气开得十足,窗
上泛起一层薄薄的水气。窗外有三三两两的路人匆匆行过,他们急于追赶下班回
家的人流高峰,无人留有闲心驻足观赏酒店内的失意人。
此刻,我觉得自己仿佛变成全世界最无用并且最闲散的人。
「其实,没了工作也不会死。」程风在一旁开解,「再找新的不就好了。」
他懂什么?他家庭幸福,没有负担,没有压力,只需要随便找个工作赚点零用钱
即可,天生一副乐观主义者的皮囊,恐怕至死都不会变。
我与他不同,我肩上扛着的可不是养活自己一个人的责任,每天每天都在拼了命
地工作,即使重病在身也不敢轻易请假,压力大的时候甚至连续失眠几周。
是了,他不会懂的。
「你要是不介意,可以来我们公司应征看看。」程风并不知道我心中所想,只是
好心建议。
「你让我去债务公司工作?」我苦笑,遇上债户,到时还不知谁教训谁呢。
「我们公司并不是只需要上门追债的员工,你不妨尝试其他工作。」程风按下我
送到口边的酒瓶,关心道:「你喝太多了。」
「程风,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大都会』做事?」我摆脱他的手,仰头灌一大口
啤酒才继续说:「我父母在我高中毕业的那年暑假死于一场车祸,为了照顾外婆
和妹妹,我不得不放弃读书出外打工,而夜总会的外快是最多的,有时候那些小
费就已经很可观。但是除去夜总会,你以为,现在那些肯招高中毕业且毫无特长
的员工的公司里面,有多少家的工资是能够养活一家三口的?」
程风沉默下去,我接着喝我的啤酒。
「千万不要因为我身世凄楚就不由自主爱上我。」我开他玩笑。
没有工作是不会死的。就这一点来说,程风说得不错。只有那些因为没了工作而
想死的人才会真正死去。
程风看我的眼神显得意外,他一定没有想到在他为我感到难过的同时,我居然还
能与他说笑。
「段希佑,你……J程风的表情哭笑不得。
我不理他,眼珠转向南外,街上的行人与之前相比更加少了。远处,遥遥的有两
个人影从街的那一头出现,好似一对情侣,状甚亲昵地慢步踱来,模糊的面容在
街灯的映衬下渐渐地能够看清。
我瞪大眼,手里的啤酒瓶轻轻地敲在桌面上。
「长平……」
程风不以为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段希佑,这一招你之前已经用过了!」
仿佛听见我的呼唤,街对面的其中一个男人回过头来,与我目光交接,然后我们
不约而同地愣住。
是他,居然真的是他。
不过分开数天,他的身边竟已换上一张新面孔,依旧衣冠楚楚逍遥自在,风光一
如往常。而我?失去恋人,丢掉工作,坐在酒店的窗前苦饮。
此刻的我们之间不过隔了一条街的宽度,却恍如天渊之差。
真是莫大的讽刺。
程风顺着我的视线看向窗外,片刻后终于意识到这一次是来真的,然而街对面的
聂长平已经决然的别过头去,携着他的新欢快步离开。
程风急忙丢下手里的啤酒瓶就要出门追人,我却抬头一把握住程风的手臂,心脏
跳得几乎要碎裂。
由衷的恐惧感在心头迅速滋长。不知为何,我竟以为他要弃我而去,就像长平那
样,毫无预兆地闯入我的尘命,又突然抽身,连喊痛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我的眼眶胀痛,眼泪猝不及防落了下来。
「不要走。」我苦苦地哀求他,「不要丢下我一个。」
假如连程风也走了,那我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我不想在这样的深夜里,被遗弃
在这个世界上。
我不要。
程风低下头来,望着我的眼神满是讶异。
双手牢牢抓住程风,我哭得越发凄厉。不管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我的手指扣
住程风的手腕,将脸埋进他的手心,泪水即刻糊了开来。
程风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用来迟疑,他叹着气走近我身边,伸长手臂将我搂在怀
里,手掌轻揉我的后脑勺。
他说:「段希佑,我们去看一场爱情电影好吗?」
第四章
我们终究没有去看会让人昏昏欲睡的爱情电影。
我被程风揽在怀里一路走回家,进门就往卧室床上躺,几分酒意相着感伤窜上大
脑,倒有些兴奋起来。
程风为我盖上的毯子被我用脚蹬掉,他再盖,我接着蹬,然后翻个身,半边身体
挂在床边,险些跌到地上。程风于是抱起我的上半身坐到床头,手掌轻轻揉着我
的下颚。
「段希佑,你喝醉了吗?」他柔声问。
「没错,我醉了。」我把手臂攀在他的肩头,侧脸贴在他的胸前,解嘲道:「酒
品不好,所以一喝醉就会哭得难以自制。」
「喝醉酒的人总是说自己还没醉的。」程风直截了当地揭穿我。
我满心气恼,却又舍不得他温暖的怀抱:「你就不能偶尔一次不要那么坦白?」
我躺在程风的怀里闭起眼来,呼吸里满满的都是他的味道。在我最无肋的时候,
居然是他陪伴左右。
可千万不要上瘾啊段希佑,我对自己说,这个男人不属于你,现在正是你脆弱的
时候,所以无论身边换了谁,都会产生爱恋的错觉。
这样想着,我抬头去看程风的脸,那是一张年轻而正直的面孔,或许在高中未毕
业以前,他会是我喜欢的类型,可惜如今却不是。
程风在我的注目中垂下眼帘,视线与我栢交那一瞬间,我听见不知谁的心跳快走
了一拍。
「段希佑。」程风喊我的名字,手指游走更我的唇边。
我听见他问:「我可以吻你吗?」口气暧昧至极。
心脏飞快地跳了起来。然而很快的,我恢复理智,推开他,一下从床上爬了起来
,走到卧室的门边刻意冷淡地送客:「程风,你的床在客厅里。」
他只是一念之差,而我确信不应该给他犯错的机会。
程风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十分激动地站了起来:「可是我想吻你!」
也只有他才能毫不避讳地大声对别人讲出这样的要求。
「不要因为我的经历比别人坎坷了那么一点,就误以为自己爱上我。」我无奈,
加重语气告诫他,「我们不过认识了四天而已。」
「这跟时间有什么关系?」程风狠狠咬牙,一面气势汹汹地向我走来。
「今天以前你喜欢的还是江琳。」我善意地提醒道。
「这跟时间有什么关系!」程风还是那句话,人却已经来到我的面前,目光灼灼
地盯住我的眼睛,手掌叠在我握住门把的手背上。
我一阵心惊,用力抽出自己的手,颇有些心虚地别转头去,脸上隐约感到烧烫。
「你一定是喝醉了。」我低喃。
「我才没有醉。」程风肯定地将脸凑到我的跟前吐息,任由我如何扭转脖子,他
都不吝啬步步紧逼,直到我逃无可逃。
「程风,喝醉酒的人总是说自己还没醉……J
我的话尚未说完,程风的双手高举过我的脑侧,像两道屏障撑在卧室的房门上,
已然吻上了我。柔嫩的嘴唇相叠,他伸出的舌头滑入我的口中,送入一股浓烈的
酒气。
这一次我很肯定自己的确是脸红了。
「明天早上你一定会后侮的。」我被程风亲吻着,言不由衷地含糊道。
程风于是短暂地停止亲吻的动作,无比严肃地问:「这跟时间有什么关系?」
我望着他,胸口涨起小小的幸福感。
下一秒钟,程风张开嘴打了一个酒嗝,直接扑倒在我的肩头。我措手不及,差点
与他一同跌在地上。
耳畔传来轻微的鼾声,我向着天花板翻了一个大白眼。
这家伙,明天早上醒来之后一定会后悔的。
「我昨晚做了什么?」
果不其然,天色大亮以后,程风坐在床头神色慌张地望着我发问。
我在卧室门边捡起散落一地的脏衣服打算送去洗衣房,顺便回答他:「什么也没
做。」
一看这小子就是吃干抹净装傻充愣预备不负责任了,我懒得解释,反正他的确什
么也没来得及做。
除了那个吻。
「不可能的。」程风曲起腿来,懊丧地用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我明明记得你
楚楚可怜地对我说『不要留下我一个』,然后就回来了……然后是接吻……」
我闻言一惊,手里的衣服统统落回地上。
原来他都记得。
我悄悄斜过眼去看程风,他仍然纠结于那个问题。
「后来还发生过什么?」程风说着撩起盖在下半身的薄毯,向里瞧了一眼,自说
自话地嗫嚅,「可恶,居然想不起来。」
「你这家伙后来就醉晕过去了!」我咬着牙冷哼,「别给我妄想能记起什么没有
发生过的色的画面!还不起来刷牙去!」
我到厨房做早餐,把火腿肉放进锅子里煎,脑海里一面回放刚才程风在床上撩毯
子的动作,甚觉好笑,又不敢笑出声,生怕被那小子听见,憋得肩膀都颤了起来
。
「煎火腿肉很奸笑吗?」
程风的呼吸吐在耳背上,吓得我一下跳了起来,手里的锅铲掉在地上。
程风奇怪地看我一眼,俯下身子要去捡锅铲,那动作令我感受到一股无名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