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皇帝?
赵苏此时神思疲惫,嗓子眼里渴得要冒出烟来。他震惊地想要问什么,却发现自
己干裂的嘴唇一扯就会疼痛──喉咙里只能发出!!的吸气声──连说话都说不
出来。
被扯裂的嘴唇上传来凉意──是沁出的鲜血。
他看着慈宁转身迟缓离去的背影,张邦昌转身大步离去的背影──回荡心头的,
是慈宁离去时冰冷的表情,和张邦昌转身时投给自己的,那样深意的目光。
机伶伶地,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气。──哦,是自己竟然裸着身子坐在床上──
也不是,那是从灵魂深处寒彻肉体的气息──别说往事不堪回首了,往后的日子
如何,也不堪想象......
吃力地抬起酸痛的手臂,艰难地拉高滑落在腿上的锦被──那一点点青紫瘀痕,
入眼入心......入眼入心......
靖康二年八月,由北宋王朝残存的力量,在改名应天的商丘建立了新的宋王朝,
改元建炎。至此宋政权南迁,史称南宋。
靖康二年九月。
秋意迟迟。
临时由行宫改建的皇宫,显然比不上汴京皇宫的富丽堂皇。在这已然深秋的季节
,满地的菊花是唯一的装饰。
在黄昏漂浮的暮霭里,四处微散着菊花的药香。
刚进宫的小宫女捧着一个食盒,穿过雕落的花径,走进皇上居住的北殿。
听说皇上即位以前是雍亲王,和他的养母慈宁太后住在一起。上个月他登基之后
才单独搬进了北殿。
和掩映在梅花林中的南殿不同,北殿周围只是种着无数萧疏的绿竹。
半湾水塘,一折曲阑。
小宫女走上台阶,转进长廊,殿里殿外,竟无人声。
她有点奇怪──突然闻到一阵缓缓流转到呼吸中的清淡香气。
那是绝不同于人间烟熏火燎的香料的气息,飘渺而又颤抖地扑进意识。仿佛可以
预想到那帘内的香气的主人,定是该有着尘寰难见的绝代容颜......──是谁?
是皇上的妃子吗?
可是──她曾听先来的宫女们提过,年轻的皇上似乎还没有娶妃。
那是──「谁?──干什么的?」
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就看见廊下一字排开的八九位赳赳内侍──更是唬了一跳!
这,这些人好可怕......不光是阴骛的外表和气势,连目光似乎都如刀剑
般......年轻的皇上怎么会喜欢和这些人打交道?
「奴婢──奴婢奉太后之命,为皇上送来药酒......」
太后可真关心皇上──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儿子,可是看她这天天叮嘱着派人送药
酒给皇上补身的举动,就知道她是多么疼爱这位年方弱冠的皇上呢!
「哦!」
几位内侍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稍年长的温和地说道:「你进去罢!」
一面向后道:「放她进去!」
听得里面有人尖声尖气地应了一声:「是!」──后面紧闭的殿门,轰隆而启。
无法得知这些内侍脸上似乎含有深意的笑容所为何来,小宫女满心疑惑地迈进内
殿。──听得身后内侍们悄声交谈:「是新来的吧?」「难怪好象什么都不知
道......」
她心里莫名其妙。──这里的气氛似乎有点神秘莫测的样子......
居住在这里的皇上,是个什么样子呢?真是好想知道......
「谁?」
「禀告皇上,是太后派奴婢──」
「进来罢。」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皇上打断了。小宫女不由一呆,听得皇上又说了一遍:「
进来罢。」
很清冷的声音,却似乎凝淀了什么──有点稍微涩滞的感觉。
方才就闻到的那种奇异的香气,此时又弥弥自殿内漫出。
她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不敢看殿内坐着的人,立刻跪了下去──「奴婢叩见皇
上......」
听得一声疲惫的「起来罢」,然后站了起来,把食盒捧到面前:「这是──」
咦?殿里只有一个人,并没有她所想象的妃子──这就是皇上么?
她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怎么说呢?皇上──她以为年轻的皇上一定是一个开朗俊逸的青年,言谈笑里,
必见雄心;举止之间,定有豪气──却没料到,皇上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不,他看起来不象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倒更象冰雪之间,一抹寂寥的阴影......
斜靠在金碧辉煌的金龙座上的皇上,的确非常年轻。──然而,长长的散开的黑
发,苍白的疲惫的神色,晶莹的寂寞的眼睛,──她见过红尘劫里,无数众生,
却没有见过一个人会给人这样的感觉──是那样的寂寥而悲哀......
何况,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帝,身拥三千富贵,六宫红颜,为什么会这般地悲哀?
奇思怪绪,走马灯般自心中霎时闪过,小宫女一时傻住了。──猛然回神,才想
起自己过来的任务。──赶紧举着食盒,重复道:「皇上,这是太后吩咐奴婢─
─」
「给我!」
皇上突然开口,暴躁的语气,──教小宫女没来由地一惊,──这样看起来仿佛
完全无心于这个世间的人也会发怒吗?──仿佛冰雪散进红尘......
她惊慌地要递上食盒──年轻的皇上却倏地俯过身来,一把夺了过去,把食盒狠
狠望殿角一扔!
「!啷」一声,盒盖散开,盒中的玉杯摔得粉碎,酒红的液体流了一地......
小宫女目瞪口呆......
「皇上,您这就不对了!微臣一走开,您就如此对待太后的心意!──要是太后
闻知,她老人家岂不伤心?」
突然传来似笑非笑的男人声音。
小宫女呆滞地看着走进来的男人──身材健壮,长得很英俊,只是这个人的身上
,却似乎总是带着一点暴虐和嗜血的气息......
「你来干什么?──我不是说过我想静一静吗?」
年轻的皇上看着这个走进来的男人,脸上露出无法掩饰的厌恶神情。虽然很淡很
淡,只是掩藏在他的悲哀里。但是敏感的宫女还是捕捉到了皇上的心意:他讨厌
这个走进来的男人......
男人冷笑一声,脸上突然露出奇怪的表情:「──干什么?──皇上,现在天色
已晚。微臣要服侍皇上就寝了。」
虽然男人说话的语气里似乎还包含着其它的深意,或者说,他的倨傲的态度实在
不像是臣子面对皇上──但这句话应该还是很平常的语言。
但小宫女却惊异地发现皇上的脸色慢慢地开始发白。
他的脸色本来就呈现一种不健康的苍白,此时更是白到让小宫女疑心那下面的血
液是不是全都流光了──仿佛马上就要变成透明!
「你──你──」
他似乎气紧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吃力地道:「张邦昌──你──你──给朕滚出
去!──滚出去!」
年轻的皇上的声音里,有一种小宫女所不了解、也无法了解的悲怆......她突然
觉得自己的心脏紧紧揪了起来!不由屏住了呼吸。
张邦昌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神色冰冷地看着自己的皇上──赵苏。
方才,那瞬间从赵苏身上发散出来的魄力和气势──使他第一次意识到:赵苏确
实是、皇室的后代。确实是、皇帝......
这个从来无欲无求的人,现在也开始适应自己的皇帝身份了吗──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
然而,他却因此而感到更加的兴奋。
这种可以随时把九五之尊的皇帝、把这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傲青年,压倒在
床上任意凌虐的感觉,跟以前玩弄男宠的感觉,真的是天壤之别啊!
前者是一种可以让他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快感和刺激──每次看到自己身下被
蹂躏得如破布娃娃般昏厥过去的皇上,他无法形容那瞬间所体验到的征服的快感
,无法控制自己心中那几乎想要仰天吼叫才能发泄的兴奋!
他有时都怀疑,自己想疯狂蹂躏凌虐的,到底是高傲──是权力──还是那种完
全无心于这个世间的飘渺神情......
但是,不管是什么,他只知道,这些虚无事物的最佳实体──就是赵苏......
很好......
你尽管反抗吧......尽管使用你的身份,你的权力吧......
──这只能更加地引起我肆虐的欲望!
这个叫张邦昌的男人缓缓走到殿角,把破碎的玉杯和食盒捡了起来。
「拿进来!」
他一声命令,就有内侍快步进来,把手里捧着的一盏金杯放在了皇上身边的矮几
上。
内侍低头行礼,悄悄退出。
小宫女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此时──彼此对视的皇上和张邦昌,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他们甚至都已经忘
却了自己的存在一般......
「皇上,请喝下罢。这是太后和微臣一片好意。」
张邦昌突然开口,和颜悦色,口气恭敬。──让赵苏喝「药」酒的确是「好意」
,他也并没撒谎。这种皇宫内的秘制春方可以让人迅速消失力气和意识,一则免
得赵苏反抗,反而弄得他自己受伤;二则对于赵苏来说,这种事的过程中,他没
有意识似乎比有意识好过吧。
逼着赵苏天天服用这种「药」酒其实是慈宁太后的坚持。──张邦昌倒不太赞同
。毕竟赵苏的抗拒对他来说反而是兴奋剂。因此,就算知道赵苏心里的抗拒和厌
恶,然而每晚抱着无法从肉体上反抗自己的他,张邦昌还是觉得少了点刺激。─
─可是慈宁这老太婆坚持如此,张邦昌拿她没辙。
就算他是一向刚愎自用的武将,可是遇见慈宁这个因为长年的嫉妒与仇恨而完全
心理扭曲的老妇人还是只有投降。
随她去吧!
反正目前他已经很满意,就不用奢求太多。让那个变态的老太婆满足一下也好!
赵苏瞪着口气轻松的张邦昌。自己都感觉得到浑身竖起的寒毛......
62~68
可以忍受吗?
真的可以忍受吗?!
他曾经以为沉默和忍耐,可以换来自己所想要的安宁。
毕竟,他不想要富贵,也不想要热闹,──那些,都如烟云。
他所想要的,只不过是心灵天空里的一方安静罢了!
更何况──走过了幼年的寂寥、少年的漂泊,那种无家可归、无家可归的悲哀,
使赵苏不得不努力地强迫自己适应这个世界。──任他雨打风吹,任他人事更换
,只要我以平常心相对。
毕竟,在这无缘无由只是命运作弄般的戏剧人生里,就算你指天骂地,碰头出血
,也得不到任何的回应啊!──该来的还是要来,老天爷他只管在缈缈苍天里闭
着眼睛!
所以,赵苏学会了适应──沉默、忍耐,在命运的夹缝里,淡漠地看待这个一路
烟花变换的人生。
是的,他可以适应、他可以忍耐──哪怕是再难以想象、再难以承受的痛苦和磨
难啊......
我那些悲哀到灵魂里沉默与忍耐,难道就该换来这样的屈辱与蹂躏......
我可以忍耐一切的不平与苦难,可是也无法──无法忍受这样的耻辱的人
生!......
赵苏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心里突然,如潮水退去般的安宁,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喧嚣与纷争此时都已归于
纯然的空寂。
红尘扰扰,又有何趣?黄泉漠漠,未必堪惊。
只是,心里最深处的角落里,还是膨胀出些微柔软的疼痛......
重德......今生再不能一同领略春风了吗......
自己都能感觉到,眼眶里泛起的热热湿意。
张邦昌也觉察了皇上的异常冷静。
好象这些日子总显现在他神情里的屈辱消失了,又恢复了以前那个冰雪样的人。
──眼睛里剔透无波,只是在睫毛微动处,似乎轻轻流过......水晶般纯净的悲
哀。
不过,这跟他要做的事似乎没什么关系。
他甚至带着一丝笑意走过去,不慌不忙地把手放在赵苏肩上。
听见年轻的皇上说道:「把手拿开。」
声音如水,没有一丝颤动。
张邦昌突然地就强硬地吻下来!
紧紧抓住坐在龙椅上的年轻君主的脖颈,强迫他苍白的脸庞仰向自己!
粗鲁地压向紧抿的嘴唇,鼻端闻到从赵苏散落在颈畔的如云如雾的黑发轻轻萦绕
开来的芳香。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张邦昌倒退了一步,惊愕了足足一分锺才反应过来是年
轻的皇上狠狠地给了自己一耳光!
咦──他终于明白,原来以往都是遵从慈宁那老太婆的吩咐,逼着赵苏事先服药
。──每次把他压上床时,他几乎都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了!──所以象这样干
净利落地挨一巴掌还是第一回!
他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神经深处似乎有一根点火索被引爆一般,倏地兴奋
起来!
好!好极了!
轻佻地看着神色不动地看着自己的年轻皇上,──苍白得透明般的脸上明明就是
蔑视和傲慢。
啊!这个无心于世间的冰雪般人,今天终于堕落红尘性情了吗?
张邦昌摸了摸犹自疼痛的脸颊──赵苏平时看起来简直就象没有实体的魂灵,可
是没想到打起人来倒实在很有「实体」感!
「哦?──皇上,您终于厌倦了微臣的服侍了吗?以前您可都是一上床就迫不及
待地缠住臣不放呢,今天怎么还没上床就开始对臣动粗了?」
说这种颠倒黑白的侮辱话语是张邦昌的拿手好戏。──他深知那些清净心灵对这
些污秽语言的微弱抵抗力!──尤其是象赵苏这种看起来简直跟尘世绝缘的人种
!
赵苏果然脸色微变。──但很快地就平静下来。冷冷地睨着他,竟无示弱气象。
看来今天有好戏啊!
张邦昌大笑出声,大步过去一把抓起装着药酒的金杯扔到了殿角!
──「!啷」,金杯砸到墙壁,又掉落到了地上。
一大片酒红色的液体顺着墙壁流了下来。
「既然皇上不爱喝,那臣岂敢忤逆圣意?」
──什么哀家只有一个要求,一定得让他习惯于服用这种药酒!
──让那不可理喻的老太婆死一边去吧!
张邦昌在心里暗骂慈宁,──突然听到殿角有怯生生的女孩子声音:「哎......
呀......太后吩咐奴婢,要瞅着皇上把这药酒喝下去的!──不然奴婢──」
「谁?──」
完全忘了这大殿里还有一个人,张邦昌真真吓了一跳!
回过头来就看见缩在殿角里的小宫女,害怕地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
能够被忽视其实最好。可是想到违背太后吩咐的可怕下场,她还是战战兢兢地鼓
起了勇气。
虽然说和赵苏之间的关系是慈宁默认的──她派来监视赵苏的侍卫们也都心知肚
明。
可是,对其他的人是绝对保密的。──张邦昌的猖狂,其实也只止于他和赵苏独
处的时候,只止于这被包围在万竿绿竹中间的深宫内殿。
对外而言,对那些毫不知情的太监宫女,大臣百姓,赵苏毕竟还是神圣不可侵犯
的一国之君!
不料这小宫女──他真是兴奋过头了,居然忘了这个女孩子的存在!
当下张邦昌脸色顿变。
赵苏岂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一声「等──」没来得及叫完──张邦昌已然拔刀出鞘!只见银光一闪。──血
喷如柱,小宫女的头颅已经随着剑挥而起,然后碰地掉下地来,骨碌碌地滚出了
多远。
可怜她连叫都没有叫得出一声。──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惊异地看着这个她已然
出离的世界。
鲜血喷溅在墙壁上,地上。张邦昌的衣服上。
他毫不在乎地把沾满血迹的刀!啷回进刀鞘。
这就是权力。这就是深宫。
赵苏突然想起了以前似乎发生过同样的事情。──是的,那个同样被砍下头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