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紫荆树,坦然想起从前的悲哀记忆──不过如此而已。
甚至心肠已坚韧到,可以把那场母亲决然自杀的往事细细回味......
......
他早已知道了煜的身边,有了塔木的存在。
看见煜对那个冰雪般的人细心呵护的样子,──立刻就想起从前的自己。在别人
眼中看来,是否也是如此呢?
塔木的官职是太傅──皇帝以下三师,最是位高而职轻,担任此几种职位的人,
历来多半是德高望重的女真贵族。──听煜说,他安派塔木任此职,朝野群臣,
颇有一番非议呢!
想来也是──教一个那般年轻的人登此高位,谁能服也?
心头好象是有点悲哀。
不是,不是的,虽然不想承认,决不想承认──可是,心里真的好痛......
可是,除了痛,又能如何呢?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和煜之间的关系渐次有了改变──从前是煜强要他这样那样
,他在煜的怀里像是煜的宠物──而现在反颠倒了过来!煜有什么事都来告诉自
己,有什么烦恼都来征求自己的意见......突然惊觉,现在,自己在煜面前扮演
的角色竟是──长辈般、慈父般......
这不是从前自己总想达到的愿望吗?──从前因煜对自己的强迫与霸道而心生反
感──那样总觉得自己像是他所饲养的一只宠物!──想要和煜站在同等的地
位......象现在这样,不是正好遂了自己的心愿吗?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心要痛?
为什么──其实自己一直都知道为什么?却只是不愿意承认!──不愿意......
勉强教思绪平静下来。
「大人......茶冷了罢?待小人给您添上。」
明明并没有听到脚步声,长安却突然在身边轻声说道。
抬起头来,无意识地看了一眼这个跟在身边已有两年多的侍从。──咦......为
什么你也是这样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呢?
难道你也有什么伤心事吗?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点点头,对长安微微一笑。
长安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地慌乱起来!──手一抖,茶杯里的水溅将出来,长安
「哎哟」一声,似乎是烫到了!
──果不其然,那溅到水滴的地方早已经红了起来!
「快去敷点凉药!──」赵苏突然顿住──长安不是说:茶冷了吗......
他自己泡的茶,怎么会连何时冷暖都不知?
疑惑地抬眼去看,正碰上神情尴尬而又惴惴地看着自己的长安!──两人目光相
触,他的脸刷地涨成了血红!──一句话不说,端着茶杯便想走掉──「长
安......怎么回事......」
见他背影一滞,却随即迈开脚步逃也似地出了房门......
留下赵苏,莫名其妙地望着已然空虚的房门口......
到底怎么回事?──一向精明谨慎、细心周到的长安,可不是今天这样的胡涂虫
啊......
──不过被长安这么一引开思绪,他一时倒忘了心中的痛......心情倒稍微开朗
了一点──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还是想想以后该如何安排吧?
委实不想再呆在金国了──这里异地外人,非是该自己久耽之处啊......
宋国呢,也不想回去......
天下茫茫,──我真想去一处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就算立锥之地呢,只要
它真正属于我,真正容纳我,而不会有教我无法逆料的拒绝和改变......
主意已定,在金国唯有一桩心愿未了。
──锦园。
「施主找谁?」
终于寻访到锦园避匿的尼庵,出来的是一位白发如霜的老尼。
「锦园──」不知道锦园如今该叫什么名字,只能试探地问:「请问有个从前在
家时俗名叫锦园的女尼吗?」
「哦──你说的是空情啊!敢问施主是她──」
父亲吗?
怨怒的锦园多半是不肯见自己的!
──可是,赵苏真的好想见见锦园──那个相亲相爱整整十余年的女儿啊......
虽然早已反目成仇,可是心肠里,时时都牵挂着她......
「我是──我是她──」还是顿住,──「老尼姑,请你告诉她,是完颜煜派了
人来看她!」
突然从身后横插进来一个声音!──一吓,却知定是长安!虽因他居然直呼自己
皇上的名字而大吃一惊,却也不由松了一口气:──也亏他机智......那老尼姑
却满面疑惑,喃喃道:「完颜煜?完颜煜?......唔唔,这名字有点熟悉
啊......」
赵苏差点一笑出声:佛门中人,果真不惹尘事啊......连自己国家最高权力者的
名字都不清楚,倒也亏这老尼还能有「熟悉」之感......
锦园果然就出来了。
一见居然是赵苏和长安,脸色大变,──许是憎恨他们居然以煜的名字来欺骗自
己!──粉脸由血红倏忽青白──怒瞪着赵苏,眼光几乎狰狞──然终是一言不
发,掉头望里就走!
「锦园!──等等!──锦园......」
锦园身形一滞,──许是这熟悉,温柔──几乎近于哀求的声调──唤起了女郎
心中,多少值得我们深深怀念的往事吧......
──......寻思旧京洛,正年少疏狂,歌笑迷着......北宋、汴京、皇宫......
锦园木然地转过身来。
赵苏看见她脸上缓缓流下的眼泪。
──久已坚韧的心脏,仿佛就此破碎,跟随着锦园的眼泪迸裂出的,是多少的无
奈跟伤悲......
然而。
造化如作弄,尘世如魔幻──就算不能把握住命运,又有什么是不能忍耐的、不
能过去的!
人世如烟火......我只把眼泪留到最后一刻......
「锦园......对不起。」
相视却又无语,赵苏艰难开口──除了这句话,──又能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
锦园看着他,一声不吭。
看着锦园,还想说什么,──明明满腹的话,却说不出也不能说,看了又看这个
曾那般亲爱的女儿,只能挤出一句:「......保重。」
锦园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也是。」
赵苏知道彼此话也已尽。
慢慢转过身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般。
走出了十几步。
「......那个......」
细微的声音,是锦园......
回过身去──微微带了一点讶然,看见锦园苍白的脸上,突然沁出了一点红
晕......
「那个......他......他还好吗?」
干涩得几乎问不出来......却还是要问......不然终究是沈甸甸在心头的牵
挂......
不需疑问。
彼此都知道「他」是谁......
「他......还好。」
「哦......是吗......」
......
看着锦园的脸上的红晕,渐渐复归于苍白──再复归于方才出来时那个冰冷如僵
的女尼。
她向赵苏凝视了一眼,默默转身进去了。
......
就此别过......锦园......
余生......,从此,也许就成陌路......
「大人,我们去哪里呢?」
默默行了一段路,长安突然问。
「哦......」
这才惊觉──这个侍从,原是自己从煜的皇宫里带出来的──他没有任何义务跟
着自己走向一个连自己都是惘然的前方......
「哦......没什么事了。你回皇宫里去吧。」
淡淡说出,却无论如何忍耐不住心里的伤悲!
从此,我就真的一个人了......独自去向那条陌生的前路......
生小就是寂寞。长大还是寂寞。如今──半生已过......还是寂寞!
都说是九千大地,亿万众生──为何独我今生就是如此形单影只......难道这就
是宿命?
我还是不信!不信──我怎能甘心?
向日寄寓佛门,总听那些和尚说众生平等......既云众生平等,难道我就不是众
生之中之一俗子吗?──那么多人都可以成就今生良缘佳眷,为何我就不能,就
不能──我还是不信,这三千红尘里、就独独没有我的桃源堪寻!
霍然抬头,──却见长安还是静静地侯在身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明明已经说过了......
──「长安......你可以走了。你不必再跟着我了。──我要离开金国。」
勉强挤出声音来──对于这个两年多来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的侍从,又怎会不带
一点难以割舍之情?
离开了他的照顾,日常细事,自己全是茫然。──可是,眼下自己已不复是宋国
的皇帝,亦不复是完颜煜的「宠妃」,──无权无势,无钱无家,往后哪里来工
钱付给长安呢?
往后──自己决定的生活,有什么后果,都由自己一人承担足够──没有理由连
累这个曾经那般细致照顾自己的长安......
却见长安还是没有动静──赵苏一楞,突然恍然──「哦,你是不是不想回金宫
?」是啊,谁愿意委身下位,作人奴仆呢?谁不愿意做个自由平民呢?──长安
大概是想要自己给他一点路费和工钱,好回家乡去另讨生活吧......
是啊,长安好象是宋人,不幸卷入军乱才被稀里胡涂地被掳到了金国来──他一
定是想要回南国吧!
此去南国也,何止千里迢迢?──路费必须庞大呢......再加上,一旦回乡,总
得要些安身立命的钱财吧......
可是自己──赵苏从来没有佩带饰品的习惯──往日煜给他的那些珍奇宝物,全
都搁在煜的宫殿里......出来时带了一点银子,可是也不多了──他上下摸索,
突然摸到怀里一个硬硬的扁扁的小东西──那是......
那是......是煜给自己的暖玉。
无意识地把它拿出来──淡绿的、晶莹的暖玉,上面刻着小小的篆形的
「煜」......
玉......煜......
──「苏儿!」
......「怎么了?......」看着来势汹汹冲进殿里来的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赶紧关心地问上一句......
「朕送你的玉,你为什么不佩在身上?......」
煜呀......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还以为什么大事呢!居然为这种小事气成这
样......
哪里敢说自己懒得佩带呢......只得胡编一个借口──幸好当时也是正在落雪的
冬天:「玉冰人──我怕冷。」
其实他哪里怕冷呢?──虽然身体并不健康,他一向倒并不怕冷。只是这几年年
岁渐长,身体似乎不比从前了。
「哦......」煜似乎气消了。──可是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还以为此事就此了结了。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拿了这块玉来,绷着脸往自己怀里一扔:「给你的!」说完
转身就走──看着他的背影,把这小东西拿起来,触手温润,却绝不冰凉──原
来是暖玉啊!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的......忍不住就笑了......笑煜的孩子气?
还是──因为当时从心底涌起的温暖和柔情......
这下子是没有借口可遁了──也只好老老实实成日带在身上......日子久了,连
自己都几乎全然忘却了!──忘却了身上原来还有这样一件东西......
煜呢?──他恐怕更早就不记得了吧......
突然憎恨还牵挂着煜的自己!──这玉也该扔掉了!──等等!何不就给长安?
虽然不知它到底价值几何,但暖玉确实应该是极稀罕的物品──给了长安,也足
够他路费家用了吧!
把暖玉递给长安:「──长安,你拿着它,回家去吧。」
心情已经渐渐平复下来,声调温柔──还是希望身边的人都能过得好......
长安却把玉推了回来。
「大人,小人不要。」
「你──那你──」
赵苏好是惊愕,却见长安抬头直直地看着自己。──又亮又热的眼睛......印象
中这个总是谨慎小心的侍从,似乎从来未敢这样正视过自己!
「大人,──我──」喉头有点梗塞的样子──长安一口气喊一样说了出来:「
──小人今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能跟随大人到天涯海角......今生今世,大人到
哪里,小人也一定会跟随到哪里!所以请大人您不要再赶小人走了!小人是绝对
不会离开大人您的!!」
「长安......你......」
赵苏呆住了。──睁大了眼睛盯着长安,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突然
变得陌生的侍从!──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明亮炽热的眼睛──以及那一脸教
人疑心他马上就会哭出来般的激动表情......
赵苏突然好象明白了什么......
突然明白了那天,他明明才刚端上沸茶,却说「茶冷了」的原因......
明白了一两年来,自己所能享受到的那样无微不至的关怀体贴,决不仅仅是出自
一个普通侍从对自己主人的感情......
他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却偏是说不出来......
只是觉得,仿佛有一层悲哀而又苦涩的迷惘,正慢慢蜿蜒过心脏......
──奇怪,......这世间竟会有如此奇怪难解的情缘......
金天会十八年。
又是春天。
现在是位于西北夏宋边境的鱼儿泊......距离会宁已远,然距离南边的宋国,仍
是远路迢迢。
这里有一带山脉,此时正风物如画,新痕悬柳,淡彩穿花。
但是对于风尘仆仆的行人来说,谁有心思体会这番良辰美景呢?
和长安商议,两人都愿望回去南国──毕竟是生我养我地啊......自此,就做江
南凡人,或者可罢......万树梅花一布衣......此情此景,倒也可冶今生......
于是迤俪行来,时停时走,到了这里──
「大人......天色已晚,我们就在这里住下罢。」
指着路边一家客栈,长安说。
「好吧。」
赵苏实在也累极了──他虽然生小命运多舛,但毕竟还是出身皇族,一直生长深
宫,从来没有受过这般辛苦──要回南方,长安不会骑马,而雇轿子,一则慢,
二则花钱,──所以这一两个月,两人竟是安步当车,慢慢走过来的!──当下
便准备进店,却见店门边拴了几匹高头大马,金鞍美辔,甚是神骏!──赵苏不
觉多看了两眼。
匆匆饭毕,即去休息──因为太累了,不知不觉便已合眼睡去......突然被一阵
喧嚷惊了醒来──「你干什么!我不是贼!」明明是长安的声音在嚷!
赵苏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翻身下床──「哎哟!──」一跤滑在不知谁倒
在地上的水上,爬起来却痛叫出声──原来是脚扭到了......一动就痛得钻心!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行却遇打头风──赵苏好不烦恼,只得强忍着剧痛,一
瘸一拐地走出去──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长安在跟何人喧嚷?
却见长安被几个军士拿在中间,正在大嚷:「你们快放开我!我没有偷马!我不
是贼!」
一个军士高声喊道:「你还不是贼!──你明明就想偷我们葛──我们主人的宝
马!我可是亲眼看见的!这贼小子在解马缰绳!」
「我没有──我只是想借一匹马学学怎么骑!──我──」
「是何人在此喧嚷?!」
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声音很威严,但又却......却好熟悉!
赵苏心里一楞──奇怪......仿佛在哪里听过,很久很久......却见那些军士望
着自己身后,一齐神情肃穆地跪了下去:「主人!」
赵苏疑惑地转身一看──却见那缓缓走过来的主人也正面露奇怪之色,似乎也在
打量自己──两人这猛一照面,顿时都大吃一惊──「是你!......」
居然是他......──赵苏差点傻住了!──简直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怎么回事?
居然会遇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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