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做了前朝林氏的子孙,我本不欲杀你,但是——你该知道,你的存在,便是对皇
上最大的威胁。还是出来罢,我的剑很快,你不会有太多的痛苦!”
树下白影仍然未作任何反映,待紫衣人已然按捺不住拔剑挥来的时候,白影凌风一闪
,手中长剑已经架于紫衣人颈脖上。而后便是“铛”的一声,紫衣人的剑已坠地,右
手一阵麻酸之感,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紫衣人一惊,似是从未想过这个一直身手平平,被自己追得落荒败逃的青年竟有如此
功力,竟然能在电光石火、自己未察觉之前就挟制住了自己的要害。有些不敢置信地
抬头,瞧着眼前青年幽滟冷清的眸,深深浅浅,目不沾尘。恍然间,似乎忆起了某个
人,惊诧道:
“你不是白靖书,你是......”话音至此而绝,无声无息归于沉寂。
白靖书睁开双眸的时候,有些惊异地发现天已经大亮,揉揉眸子看了看窗外,再次惊
异地发现已然到了午时。虽然以前总是自然而然要睡到这时候才醒,不过现在的时日
,自己是习惯了早起的。弯起嘴角笑了笑,大概是昨天夜里顾凡来陪自己聊天,和他
谈得太尽兴,聊得太晚了罢。
只是,终究没有开口留他同自己睡一起。
白靖书怀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明了的心情,有些忐忑的来到惜名阁。他只想见见自己的
爹,或者说,只想证实一下。更加确切的说法,是因为顾凡跟自己提起过,所以就记
在了心里。又仿佛是生命里,重新住进了一份亲情,让他知道,还有多一些的人在记
挂他,他企盼着这种、温馨与美好。
抬首间,却又看见爹与杨姨并肩站在一起,温煦笑语,贴得那般之近,中间再也容不
得自己这样的距离。心里的企盼宛若云烟,一点一滴静静没落,几乎只一瞬间,心便
已经退步,轻轻回转,直欲离去。
“靖书!你去哪?”白惜名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白靖书的身后,叫住他,温和的声音
。同时,也能闻得屋内女子不满的一声轻哼。
转身,微笑,虽是已经成年的男子,笑意中还是夹杂着孩童时代的那种纯净。
“我,刚好路过这边。”看到里面的女子,白靖书不自然的笑了笑,唤了声:“杨姨
。”
“原来是靖书啊,既然过来了,为何又要走呢?杨姨好久没见到你了,可想得紧呢。
”女子低婉一笑,如波浓眸抬起间,是一脸的温柔贤淑。
靖书颔首不语,竟是习惯般的站在白惜名身畔。白惜名温和的笑了笑,手轻轻搭在白
靖书肩膀,却是对向里面的样碧青。“夫人,我和靖书出去走走,晚些便回来。”
轻轻应了声好,面容上是一脸端庄的笑容。成亲六载,相敬如宾,他一直是叫自己夫
人,却从未唤过一声青儿。蓦然间,芳心陨落,竟是赎不回一点、豆蔻年华的激情和
对那人的倾心膜拜,剩下的只是——无边的寂寥与落寞。
“爹,你不留在家里陪杨姨,就这样拉着我出来,这样好吗?”白靖书的眸子里却是
深藏着的淡淡的喜悦。顾凡,从来都没骗过自己,他说的话,向来是真的。
白惜名和声答复:“她不会介意的,倒是爹陪你的日子倒还及不上在她身边长呢!”
停下片刻,仿佛做了什么决定般,温和道:“靖书,这次,爹不出去了,就留在临安
。”
“真的?!”有些激动的神情,靖书笑了笑,明清的眸子望了望前方,突然说了句:
“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白惜名愣了愣,好像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脑海中又浮现出十七年前,那个浑身
淌血的黑衣人的目光,浮现出襁褓中无辜的婴儿——还有,自己的承诺。白惜名是个
谦谦君子,既已为诺,便会一辈子遵守,不论要付出些什么代价。何况:他是从心里
,怜惜着,爱着这个孩子。
“傻瓜,因为你是爹的孩子啊!”温煦的笑容,柔和的目光。
靖书的笑意浅浅淡漠,不知是否觉得时间已经到了,抑或是自己已经撑不下去,终沉
声道:“爹,我知道了。小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爹,谢谢你。”
此话说完,又觉得如同松了口气似的,真正由心开始漫出宁静的笑意。
白惜名心中一颤,曾几何时,他的脑中无数次的忧虑过这一天,无数次的闪现,当这
孩子知道真相的时候,该会是怎样的场景,想过他会露出寂寞得让人心疼的神情,想
过他会孤僻地尘封自己,想过他会流泪。却真正到了这个时刻,看着他是一脸的释然
,平静的笑意,白惜名心中悬了多年的石头,终是落下了地,摇着头轻轻笑笑,如同
感叹一般。
“我忧心了整整十七年,就是担心自己无法开解你。还是顾先生对你的影响深啊!”
白靖书眼眸一亮,怔怔地盯着白惜名看了好一会儿,倒不是因为他知道是顾凡叫自己
过来的,而是怕他知道自己对顾凡的感情已经......
白惜名的神色却一如从前那般温和尔雅,隐隐带上一层思虑过后的释怀,望向白靖书
,端重而专注。
“爹以前跟你说过:爹,只希望你——一生平安!”
这句话似乎不带什么涵义,普普通通的父亲对于孩子的舔犊之情,然而隐喻其中的那
种旷达心态、默认与赞同,当事人一听便能明白。满怀感激的笑意自白靖书脸上弥漫
开来,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被人理解的轻松愉悦之感,浸入心肺,萦绕不散。
原来爹真的一直在记挂着我,原来我,一直属于爹,属于这个家。顾凡,谢谢你——
我爱你。
沉醉在自己的幸福与甜蜜中,白靖书别过白惜名,一脸的柔情煦意,浅浅笑着,一步
一步,慢慢走向闻音阁。
一叶红枫随风轻落,飘飘扬扬宛若蝶舞,婉转地、轻缓地、妩媚地、坠向白靖书的三
千青发,沿着脸颊,静静滑下,伸出双手接住,凑近鼻端。淡雅的,澄澈的清香,让
他很容易便想起那人:白衣飘袂,清逸温雅。
微笑着,收起这片红叶,几乎是急切地,兴奋地,幸福地,迈开步子。
今日的庭院有些不一样,远远望去,就已经瞥见了四五个人影,有些慌乱的围在那里
低声说着什么,隐隐间,似乎还闻得一声叹惋。
白靖书心里莫名地颤了一下,双腿不听使唤地,缓缓朝着那边走去。抬眸却见到别过
不久的爹爹白惜名居然也站在了那几人之间,转首看见了自己,他的脸色刹时如雪般
苍白,甚至无力:那种隐忍着痛楚的,发自内心的颤抖。
怔然朝前望去,小柱子双眼通红,泪水蔓延,见自己正望向他,慌忙地揉眼避开,闪
躲间,露出地面一席白幔,轻纱纤薄,安静柔和地铺着,下面隐隐透出如玉的半透明
的颜色,是人的身体。
顷刻间,白靖书几乎是出于直觉的,着了魔般疯扑上去。前方的白惜名猛然跑过来,
一把将他揽住,紧紧揽在自己怀中,任由他扑腾,任由他挣扎,只是紧紧搂住,抚上
他的发,他的脸,他的眸,喃喃地,轻声地唤着:“靖书,靖书,爹在这里,你还有
爹在......爹会陪着你......你还有爹......”
脑中嗡嗡一片,再也听不到、也听不进任何声音,白靖书在这一刻,心中已经开始清
晰的明白白惜名话里的含义,然而他却拒绝,拒绝去回想,拒绝相信,不,他不相信
,那人答应要陪他一辈子,答应过不会留下他一人。恍惚间,又忆起,梨花树下,望
向自己,温煦笑意,明月当空,挥袖抚琴,绝代风华。
我们在一起相伴了六年,那样的私心相许,那样的柔情蜜意,那样的交付一生,不信
——你不会——不会抛下我。
心肺已被生生撕裂开来,一股甜腥之气慢慢涌上喉沿,原来痛到了极致,竟是再无知
觉。白靖书不顾一切地在白惜名怀里挣扎,狠狠甩开他的手,然后自己也狠狠跌倒在
地,面上浮起的是一抹凄婉的笑容,爬到那层纱幔前,颤抖着,缓缓揭开。
看着眼前之人双眸轻合,一如从前绝美的容颜,几缕微湿的秀发轻轻贴在面上,使得
一贯的清静冷淡,平增几丝柔和。月华白衣,冰雪肌肤,即便合着双眼,亦是温文如
故。呵呵,还真的是你,你真的把我抛下了?!顾凡,顾先生,你真的忍心将靖儿一
个人留下了吗?
白靖书脸上笑容更甚,那抹凄婉已化作悲切,紧紧抱住怀中的人,闷闷地笑着,笑出
声音,笑得抖成一团,一口腥血涌上,抑制不住地流淌在唇边,缓缓滴落在顾凡雪白
的胸襟之上,浸散成一朵鲜红的梨花。
不知何时,拽于手心的那尾红叶,已然飘落,无声覆上那朵,血染梨花。呵呵呵呵.
.....沉闷地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靖书!!”白惜名的声音如斯沙哑彻骨,激起荫密处的一只寒鸦,凄凄叫了一声,
扑腾着羽翅越栏而去,打破了这深宅府院里黄昏的寂静。
第二十一章
清风里,仍是那般明亮皎洁的月光,铺陈在地上一片银光。竹楼静雅,朦胧如雾,缥
缈如云,他站在那阁楼之上,淡淡的白衣欺霜胜雪,袂角在风中漫漫地,无声无息地
飞扬。他的笑容温和如玉,端坐高楼,琴音切切,是自己在这世间听过的,最美的声
音,因为那根本不该属于凡尘,清冽而悠扬间,低回婉转如同九天仙乐之音。却在突
然,嘎然琴断,他缓缓站起身子看向自己,笑容柔煦,飘然间如烟如影,竟是越来越
稀薄,越来越模糊,不——不要走——不要离开,急切地伸出双手去挽留,却是——
一个平据地面,一个高倚楼阁,相隔着只能相望无法相伴的距离。
风愈来愈急烈,狂啸呼卷,那人当风立于轩楼之颠,隐隐微笑着,却是一足凌空,宛
若轻鸿般,直直地,无声无息地,坠若。
“顾凡!!”白靖书猛地睁开双眸,感觉到眼前仍是一片模糊黯淡,甚至发现无论自
己怎样呼喊,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惊乱茫然间,仿佛忆起了一幔轻纱,凄白苍凉,
伴随着轻风拂动间,一层一层缠绕上自己的手臂,绕上双肩,绕上颈脖,紧紧地、死
死地束缚。
胡乱地翻覆着身子,想要摆脱这样的沉重与压抑,仓惶伸出手去抓,却发现自己根本
使不上任何力气。眼前的黯然幽幽地转化为白茫,他竟突然,感受到一阵无法抑制的
空虚寥寂,无法遣散。终于,放弃了挣扎,宁愿就是如此,在紧缚中消逝。
“靖书——靖书——靖书——”有些熟悉的声音,却不知是谁在呼唤。为何自己明明
睁开了眼睛,却还是看不清眸外的世界。
“靖书,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吓爹。爹怕了,爹真的怕了,你别这样,你应我一
声啊。”拼命忍耐泪水的压抑和痛苦的声音,这个人紧紧地搂住自己,为何自己却还
是无法感受到一点点温暖。
神智明明还很清晰,明明睁开了眼睛,为何就是看不清眼前的人呢?他明明该是一身
净白若雪,为何现在却是深沉的蓝呢?不对,他从来不穿蓝色的衫子,为何看不见,
为何睁开了眼睛还看不见?
“靖书,你应我一声,你别这样,爹真的很害怕。靖书,爹会陪着你,爹永远陪着你
,不要这样,不要吓爹。”他为什么要这么悲伤?为什么要抱着自己落泪,不对,不
是他,他只会一直逗弄自己,打击自己,常常把自己气得半死,从来都不会哭泣的。
白惜名是真的怕了,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孩子这样,宁愿他哭闹一场,宁愿他大声地喊
叫,无论是怎样折腾发泄都可以,唯独不愿看到这个样子的场面。这种如同又回到了
孩提时代的安静落寞,是要命的蛊,是至死的毒,会一点一点啃噬掉他求存的意念,
会让他如风一般消逝。
“小柱子是府里最后一个见他的人,他说他许久都未见过以前的那些学生,想去书院
看一看他们。前天傍晚,是府里的管家领着小柱子几个去把他接回来的,他掉进了无
念池里,据说,是为了救一个学生......”
白靖书一脸平静无痕,只是有一滴泪无声地自他眸中滑落,接着便是两滴、三滴..
....毫无波动与涟漪,宁静得让见到的人几乎自内心感受到恐惧。
一阵一阵的刺痛积聚在白惜名的心里,却总要好过刚才的窒闷与堵塞,至少,他在哭
,在知道顾凡出事以来第一次流泪。既然药已经下过,便再下猛一点罢,
“靖书,顾凡死了。你听到没有?”
白靖书怔怔地望着这个房间,怔怔地望着围在他身边的人,仍是在拒绝,拒绝这种由
幻梦生生拖回现实的沉重与绝望。脑中早已是迷糊一片,只隐隐闻得一句话在不停地
回想:顾凡死了......
于是,自己也跟着陷入解脱般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分不清是夜还是昼,只感觉到身边的人靠近自己,几乎是将自
己拥进他的骨血里。他的身子很凉,紧紧搂着自己,在自己耳边低回地、沙哑地轻轻
倾诉着:“靖书。你要是觉得累,想一直睡着,爹陪你一起。”
白靖书猛然一怔,明白到这句话的用意之后,几乎是从骨子里颤抖起来:爹,为何,
为何你要用自己的生命来逼迫孩儿留下,留在这世上思念一生、遗恨一生。
“爹,拿药来罢,我喝下、便会好了。”
白惜名拥住白靖书的身子突然一僵,仿佛遇到晴天霹雳一般,愣愣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平和宁静,毫无半点生气,漆黑的眸子淡淡回望自己,眼神
空茫。
看着他那般顺从地喝下汤药,那般顺从地躺下来休息,除了那一直止不住无声掉落下
来的泪,几乎没有任何表现可以证明,床上躺着的是个活物。
一阵揪心的疼猛地袭来,白惜名甚至觉得,自己用这样的方式挽留住一条生命,是一
件残忍的事情。
白靖书倒是真的如他答应白惜名的那般,好了起来。从那日见过顾凡的尸体之后,他
一连七天,都是那种时而昏迷、时而沉睡的状态,偶尔醒转片刻,便又沉沉地陷入无
知觉状态中。而今,终于是真正清醒过来,并且还能下床走动,渐渐恢复到往常一样
。
只是,他的神色一直很宁静,眸光里是淡淡的空寂苍茫,再也不会显示出任何多余的
表情。小柱子日夜守在他身边,不管去哪,都一直跟随着。看着自家的公子自从失去
顾先生以后,便是如同失了魂魄般,再也不复以前那样的翩翩风度,公子虽然一贯温
和少语,但有顾先生在的时候,他的眼神清澈明亮,眸子里常常含着笑意。虽然不懂
顾先生对公子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至少,有顾先生在的日子里,公子过得很快
乐。
小柱子发现,现在公子的生活变得很规律,或者说,是丧失了热情的枯燥,沉沉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