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的惊惶尖叫此起彼伏,静谧的山间转眼化为地狱的深渊……
一方大肆杀戮,一方殊死抵抗,浓浓飘散开的烟硝味渐渐掺杂进血腥的气息。
哀鸣之声越来越微弱,地上、马车上、草丛间横卧着一具具尸首。
马努多斯从一辆装饰最为华美的马车中拖出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一把甩到地上,后者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嚎,四肢并用试图爬离死神的追捕,但由四面八方威吓而来的长矛让他逃无可逃。
「啊啊……为、什么要杀我?你……你们想要钱是吗?我有很多……给你们、统统给你们!拜托不要杀我……」
所有人无视富商的哀求乞怜,马努多斯的视线穿过人群,笔直望着人后的尤哈尼。
不若出草前的齐整,尤哈尼绑束的长发散乱,沉静的脸庞沾上血渍,护手的袖套也有好几处破损,衣裤上更满是血污;但他的目光不因杀戮而沸腾,仍是如常冷漠,但马努多斯却看见那冷漠下隐隐燃烧着一簇暗火。
马努多斯向他一个点头,尤哈尼默默地从人群中走出。
一步一步,走到杀父仇人的近前。
「你辜负了父亲付出的友谊。」他冷冷地说着。
没有更多的话语,更不容对方分辩,银光没入矮胖男人的胸膛,穿过他的心脏,血雨迎头洒下。
这些血,真的能平息亡者的怨吗?
心中有着淡淡的质疑,但此时此刻,他已无法想得更多。
复仇并不能为人带来快乐。
但这一刻,尤哈尼感觉到一直压抑着,埋藏着的丧亲之痛,得到了缓解……
蓦然,握着山刀的手被温暖的大掌所包覆,马努多斯站在他身侧,牵引着他的手拔出入肉的刀刃。
「可以了。」马努多斯淡淡地抚慰他。在族人面前,他不能为他做得更多。
尤哈尼是理解的,他面无表情地收刀入鞘,向后退了一步,让马努多斯处理后续事宜。
马努多斯一刀斩下富商的头颅。按习俗,所有的战士都要在那颗人头上砍一刀。
一刀接着一刀,四十多刀,将人头砍得血肉模糊。马努多斯小心地用革衣将人头包覆好收进网袋里,命令全体撤离到部落附近的休息所。
出草结束,众战士自动收集干草生火,以烟火为暗号,通知部落中的族人勇士们已凯旋归来;马努多斯高举火枪,鸣枪三次,以示「敌首已授」的辉煌战果。
部落里的族人看见讯号欢欣鼓舞,紧锣密鼓地准备迎接出征队伍的飨宴。
回到村社时天色已暗,出征的战士们各自散去,回家休息。
初秋时节,还能听到秋蝉鸣声。
马努多斯和尤哈尼的家就在对门,并肩走了一段路,尤哈尼看着马努多斯将人头从网袋里捧出来,放上敌首架。
敌首架上一排排白森森的骷髅头,空洞洞的眼窝闪烁着绿芒。
马努多斯将人头放上架时,屹立在此百年之久的敌首架发出咿呀之声,仿佛老朽得承受不起新鲜人头的重量。微微晃动后,星星点点的绿芒从骷髅头中飘出——原来是会发光的虫子寄居在里面。
他们一路沉默着,直到家门前。
「尤哈尼……」马努多斯试图握他的手,后者却退了一步,并且缩回自己的手。
「回去洗手。」尤哈尼有点洁癖。
「我晚一点过来找你。」马努多斯承诺似地说着。
尤哈尼没有回应,迳自走进空无一人的家……
洗浴过后,尤哈尼换上平时惯穿的黑色长袖上衣与腰裙,又随意弄了点饭菜上桌。
身心俱疲,却了无食欲。
……即使回到家,也没有人在等待。
手里的木匙越舀越慢,偶尔与碗盘擦触,不大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
慢慢将食物吞咽完了,尤哈尼规律地收拾了碗盘,把够十个人围坐的桌子抹了一遍,又将屋子里拾掇了一番,才到后院的矮凳上静静坐着。
……事实上并没有太多事情可做。但孤独的人容不得闲,总是想做点什么,让自己忽略掉附骨的寂寞。
马努多斯进来时就见他一人独坐在院中……仿佛要被孤独的夜色所吞没。
不过,这样的尤哈尼,已经比他九年前看到的那个濒临崩溃的小孩好多了。
「母亲又让我带一堆番石榴给你,我帮你放到棚架上了。」
尤哈尼抬眼淡淡一瞥:「……帮我说声谢谢。」
马努多斯一家对他都很照顾,尤其是马努多斯的母亲,但长年与人保持距离的尤哈尼总是不习惯别人的好意,尽管他心里确实有一份感激,却改不了冷漠待人的态度。
马努多斯也明白他,但还是有点无奈:「说谢的话,亲自去更好吧?」
尤哈尼沉默以对。
叹气摇头,马努多斯坐到他面前,将他一把拉过来。猝不及防下,尤哈尼也只来得及以手撑地,人却摔进对方怀里。
马努多斯这样的举动并不值得意外,但是……
「小心撞伤。」
事实上马努多斯刚才那么一拉,扯痛了自己上臂的伤口,但马努多斯刚沐浴过的清爽又温暖气息让他感到满足。
他意图忽略过去,马努多斯却没错过他那一刹那间神色的变化。
「你受伤了?」马努多斯的眼神凝重起来,更多的是浓浓的关切,「为什么不说?伤在哪里?让我看看……」
尤哈尼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但不可否认的,马努多斯对他的重视让他有一丝丝喜悦。
「只是小伤,也敷过药了。」干脆地解开襟口,褪下一边的衣袖,裸露出大片肌肤与细致的锁骨……还有受伤的部位。
马努多斯心无旁骛,托起他的手细心察看着。如尤哈尼所言,只是划伤,伤口不深,但拉的口子有些长。
「会痛吗?」
「过两天就好了。」受伤哪有不痛的。
「原本还想……」马努多斯欲言又止,神情明显有些遗憾,「算了,等你伤好。」
两人贴得极近,尤哈尼几乎是坐在他怀里……当然感受得到他下腹勃发的欲望。
已经半个多月都没有……又都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尤哈尼表面上虽然看似清冷些,但这方面的需要……多少有的。
按在马努多斯胸口的手轻轻地往下滑,尤哈尼抬起眼,弯起一抹浅笑,炯亮的眼眸氤氲着情欲的气息。
「小心点就好……」他顿了一顿。
「或者,我主动?」
注一:参考自《台湾清领时期的经济史》讲义,作者张明宗教授。
第二章
广场上,出征的战士们围蹲成一圈。
他们头上戴着缀饰着小贝壳、琉璃珠的帽巾,身上内着纯白胸衣,外穿着白底背绣鲜丽百步蛇纹的长背心,下身穿着比平时多了细密织纹的腰裙,裸露出战士们长年于艰苦生活中锻炼出的强健双臂与腿部。
娇艳多姿的少女们围在外圈,黑色长衣窄袖长裙,肩部、袖口绣有滚边刺绣,以黄红黑紫调和而成,加上俯首沉吟之姿,衬托出少女们嘴角含春的含蓄羞涩。
「哇——哦——」一名族中战士从队列中一跃而出,手舞足蹈,原始质朴不带花俏的动作充满武勇武豪放,吟诵的声音如雷。
「昨天的出草祭!」
「出草祭!」少女们应和。
「全歼了敌人!」
「全歼敌人!」
「我一个人!杀了五个平地人!」
「杀了五个!」
少女们面带笑容,一句句地应和着,报战功的战士每落下一句她们便跟着有节奏地击掌,苗条的身姿如同弱柳,微微左右摆动。
头名战士报完战功后归列,另一名战士又跳出来,如此循往,到马努多斯这位Lavian出场时,将夸功宴气氛推到最高潮。
「哇——喔——」马努多斯跃进场中,跳跃的身姿如猎豹般矫健且充满爆发力,浑厚的声音此时充斥原始粗野却令人亢奋的魅力。
「昨天的出草祭!」
「出草祭!」少女们应和。
「全歼了敌人!」
「全歼敌人!」
「我带领着我们的出征队!」
「我们的出征队!」
「讨伐了杀害过我族人的仇敌!」
「讨伐仇敌!」
「敌首的头颅!被我斩下!」
「斩下敌首!」
「一切归功战士们的英勇!以及祖灵保佑!」
「战士英勇!祖灵保佑!」
……
出草祭隔日,必然举行这么一场庆功宴,夸示族中战士武勇英姿与战功,让战士们述说自己立下的战绩;待战士们报完战功,族中耆老手持洒瓢一一为战士们倒酒,并加以慰问。
等一切仪式完毕,各家取出酿制的小米酒畅饮,全族狂欢!或呼喝,或歌唱,悠扬的歌声直上天际!
马努多斯与尤哈尼并坐着,取祭典仪式常用的连杯,两人共饮小米酒。这样亲昵之姿在祭典时都是极为常见,因此并未引起族人怀疑。
欢宴中,少女们与族中青年始终保持距离,即使爱慕也不敢吐露。
由于民风过于纯朴,相爱的青年男女若被族人发现,按习俗将会以棍棒打杀。他们只有为生子而成婚,没有因相恋而结合。
在这种处境下,且不说马努多斯与尤哈尼皆为男性,就算一男一女,也不能被同族所容忍。在这次出草后,马努多斯立下的辉煌战果将为全族所知,他的父母大概也会很快找个贤淑貌美的女子与他匹配。
这些尤哈尼都是早已设想过的,但以前总想着年纪还轻,马努多斯不会那么快成婚……但如今他已经二十一了,很快,在他身边的会是另一个妖娆美丽的女子——
周围一片欢乐激昂,尤哈尼却神情漠然地望着周边的同族饮酒高歌。
这些快乐,充满生命力的颜色……仿佛离他很远很远。
酒,一杯接着一杯。不知不觉如冰塑玉雕的脸庞染上红霞,深沉漆黑的眼眸醉意迷蒙,酒液倾倒在身上也未有所觉,湿透的白色胸衣紧贴在看似单薄却结实的胸膛。
马努多斯正与族人欢谈,突然一个沉甸甸的重量压上肩头,柔软的丝缕贴在手臂上挠得他心里莫名地痒,扭头一看,尤哈尼已经醉得不省人事,酒杯滚落到一边。
坐在尤哈尼另一边的同族好心要来扶,马努多斯心里一动,长臂一伸,将不胜酒力的尤哈尼拢进怀里,笑道:「他醉了,我先送他回去,你们好好喝!」
其他人未及挽留,马努多斯已架着尤哈尼离开。
「好热……」醉得迷迷糊糊的尤哈尼小声呻吟。
把他扶抱在怀里的马努多斯看他脸颊烧红,轻轻抚摸了下,指掌下的温度高得吓人。「不能喝就别逞强啊!」马努多斯叹了口气,干脆一把将人扛上肩,快步往家的方向。
好热……好难受……
躺在卧铺上,紧闭双眼的尤哈尼眉头紧锁,被汗水沾湿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开,一只手无意识地抓在床沿。全身散发着高温,体内热得仿佛融化,迷茫睁眼,恍惚看见那一幕幕鲜明……
大人们围在身边窃窃私语,「水酒」、「毒」、「平地人」……
「死」。
他慢慢地探出手。长辈们说这块布下面盖着的,是他的父亲……
「不……」床上的人呓语不止,汗水湿透了衣服。
马努多斯一边为他除去衣物,一边无奈地将视线向上,不去看身前极具吸引力的肉体——淡蜜色的身躯无一丝赘肉,胸膛上淡淡的乳晕令人忍不住想捻弄一番,但身体的主人意识不清,无法做出任何响应。
父亲紧闭着眼,表情扭曲痛苦。他们说父亲死了,他却不能相信。
帮尤哈尼脱光衣物后,马努多斯自己也是汗流浃背,浑身燥热。将被子抖开盖住床上春光,自己走到屋外吹着冷风降火。
中毒?那只要解毒就好了吧?
巫师说,夜交藤可以解毒……
他从猎径上山,寻找解毒的药草。
夜交藤、夜交藤……在哪里?在哪里?
没有……
他焦急慌乱,但到处都没有,怎么找也找不到,不仅如此,还摔进捕猎用的陷坑里,被竹刺划伤了腿。他努力想爬出陷坑却做不到,一次一次从坑壁上滑下来。
他觉得自己很没用。连采株药草,为父亲解毒都做不到!
「欸……怎么哭了?」马努多斯捧着水盆回来,尽量放轻力道帮尤哈尼擦拭眼泪与汗水。冰冰凉凉的温度让昏睡的人发出舒服的呻吟,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
「我找了你好久。」一个高大的少年从陷坑上方探出头,臭着脸向他伸手。
「你不知道猎径是不能擅闯的吗?何况你还没成……你的脚受伤了!怎么也不说?……你要采药草?可是你父亲……好、好,你别哭,我陪你找,但你的脚……好吧好吧我背你就是了……」
他陪他找到了夜交藤。可是于事无补,药草只对活人有用。
「唉……你不要不哭也不笑的,我以后会当上Lavian,为你父亲报仇!相信我!」
十二岁的少年夸下海口,但认真的神情毫无虚假。
「……我……」
「体温降下来了……」马努多斯松了口气,只是喝个酒就热成这样,差点以为他发烧了。
定定地看着睡得不安稳的情人,做恶梦了吗?一直说梦话。
马努多斯顺手将他黏在额前、脸颊的发丝往后拨,手势轻柔。
好好睡吧。
「……我……相信你。」
虽然马努多斯、尤哈尼两人的感情不能公开,但长年相处也跟夫妻相去不远。
马努多斯还记得尤哈尼以前并不是现在这么冷漠的样子,只是怕生,所以安静不多话;矮矮的个子,皮肤要比现在白,感觉小小的很可爱。
马努多斯曾经很是怀念地说起他当年的样子,还一直强调「小小的」、「很可爱」,被正在浆洗衣物的尤哈尼横了一眼:「那是你长得太快了。」
当年十二岁的马努多斯身量已经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并且在成年之前一直以异于常人的速度生长——还好后来缓下来恢复正常,不然非得让族人当怪物看了。
马努多斯又接着说:「那时候背你,感觉就像马哈趴在背上一样。」
——马哈,马努多斯家养的土狗,十二年前还是只刚出生不久的小小狗。
尤哈尼听到自己被比喻为狗,沉默,继续搓洗衣物。
感慨完了,马努多斯往往不理会尤哈尼手边正忙着什么,一把挟住尤哈尼的腋下把他托起离地,哈哈大笑:你现在也还是这么轻!一点也没变!
「……是你力气变大了。」这次,是一个没好气的白眼。
还未满十六成年前他们有比较多时间在一起,那时候尤哈尼比较常笑——虽然通常是马努多斯干了蠢事的时候。
比如有一回马努多斯半夜偷偷从家里溜出来找尤哈尼,后者睡眼惺忪,看着他背后鼓鼓的网袋一时无语。
「现在很晚了。」
马努多斯傻笑:「这个时候正好,摸黑上山才不会被人发现。」
「……这个时候?去哪里?」
「七彩湖。我们一起去朝拜圣地!」
尤哈尼一听,立即倒回床上,侧身面向墙壁。
马努多斯推了推他:「走吧?」
「不去。」尤哈尼坚定地拒绝。圣地七彩湖在高山上,白天去就嫌有些温凉,半夜上山不冷死了?
「你不跟我去?」马努多斯声音里满是失望。
尤哈尼以为他会试图说服自己,结果没想到马努多斯坐在床边半天没说话,让他觉得有些不安,于是又转过身来对着明显沮丧的马努多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