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只有两个人,陈清平和李玟茹是表兄妹,两人大学毕业后打了几年工,合伙开了这家印刷公司。我说我会日文和英文,两人像傻瓜一样看了我好久,我说如果不信,随便找篇东西给我,我马上翻译。两人马上手忙脚乱挖了两篇东西给我,我译完后,两人还是一脸傻瓜样。我想,多半是不合格,拧起行李就要走。谁知这两个活宝居然激动的哭著拉住我。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的要求太高,给钱太少,所以贴了三个月还找不到合适的人。前几天好不容易逮了一个,不料却是嘴上说得哇哇乱叫,笔下无文章的家伙。他们手头上偏巧积累了一堆东西要翻译,如果弄不出来,就准备关门大吉。
我当时想,只要有工资就很不错了,还供吃住,就答应了,最重要的,他们没有问我要身份证。我想他们可能是高兴的忘了,也好,反正我的身份证还在谷元恒哪,不知被他摆到了什么地方,我走时翻遍整个家都找不著。
陈清平的家在几条街后的大楼里,三房一厅的大公寓。原本是他家人住的,几年前他父母和大哥移民去了澳洲,公寓就空下来,现在是他和李玟茹住,加上我正好一人一间睡房。大家住熟后,我才知道,公司刚刚建立一年不到,起步难,所付工资不多,才找不到人做翻译。李玟茹不好意的问我,会不会觉得他们坑了我,因为一般这种工作都至少是两三千一个月,他们只能付九百,如果我觉得不好,大可现在拍拍屁股走人,他们绝对不会怪我的。
我当时就说明了,我身份证被扣家里了,所以,你们愿意雇用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我跟他们说我离家出走是因为父亲要再婚,我今年才十八岁。两人瞪了好一会大小眼,陈清平说,我还以为你怎么也有二十四五了呢。李玟茹附和的拚命点头说,对啊,看你那忧郁的样子,我还以为是哪个名牌大学出来的硕士生,当时我就直嘀咕,就算你很厉害,我也没钱请你呢。
说完,我们笑了一场。虽然在工作上他们是我的老板,但他们很关心我,总当我是小弟弟般照顾。实在是让我很庆幸。
我拿起一个饭盒,慢慢吃,虽然做得不是很美味,但还是热呼呼的。
正在追逐的李玟茹鼻子动了两下,“好香啊。啊--!!!!完蛋了!快,把这东西给我再印一份新的,人家约了一点半在景旸楼的!”
陈清平摸摸已被拍打过好几次的头,不满的说:“都是你啦,磨磨蹭蹭的。”说虽然这么说,他还是马上到电脑前找原件印刷。
李玟茹饥肠辘辘的端起饭盒又大叫起来,“为什么又是蘑菇炒鸡片?!!天天吃这个,你想吐死我吗?!”
陈清平懒洋洋的说:“大小姐,问你吃什么,你每回都说随便,我买什么你吃什么的嘛。”
李玟茹嘟起嘴来,“那见悟说随便,你怎么每次都买不同的回来?!我严重抗议偏心!”
我和陈清平当场不约而同的咳嗽起来。
我笑著说:“那我这盒给你好了。”
李玟茹看看自己的饭盒,又看看我的饭盒,最后有点撒娇的说:“都被你吃过了,我一个女孩子,会不好意思的嘛。”随即忸怩起来。
我还是应付不来她这种突然的转换,不过也蛮……恐怖的。
陈清平摸著胸口,一副惊骇过度的样子说:“女王陛下,不要随便扮纯情好不好,你哥我可受不了惊吓。”
我笑得直咳嗽。
这两个活宝,真想不到他们都已经是二十七八的人了。
我的心态,却像七老八十的老人家,感叹著年轻真好。
李玟茹快速的吞下饭菜,之所以用吞,因为那个味道她已经吃怕了,又不想饿肚子,就只好吞下去。套她常说的一句话,创业艰难万事要省,绝对不能浪费一分钱一粒米。
“我走了!”
拿过刚刚重印的样品,李玟茹匆匆跑出去,陈清平就开始倒数,“3、2……”
呯--
门被一脚踹开,李玟茹气色败坏的冲进来,“我的皮包呢?!”在桌面上乱摸一通,终于从杂物埋藏下摸到了黑色的小皮包,慌慌张张的跑出去。
陈清平在后面大叫:“小心别把人家的车给撞了!我们没钱赔!”
李玟茹远去的声音飘进来:“拷!你当我是超人!我可是肉体凡躯……喂!你张眼开车了吗!”
外面传来几声紧急刹车的声音和司机的咒骂声。
陈清平一点都不担心,早就习惯了,他笑嘻嘻的开始收拾地上被旋风卷下地的东西。
“如果不是你还这么小,我还真想把她嫁给你呢。”
我喝在嘴里的汽水差点喷出来,“讲笑吧?”
“嘿嘿,我觉得你的气质蛮配的,她那个人,恐怕倒贴钱都没人敢娶。”
我不愿顺著这个话题说下去。办公室内除了机器的声音就是翻纸张的声响。
陈清平边整理印刷件,边说:“你来这里也有几个月了吧?怎么不出去玩玩,我年轻的时候可是到处跑,就怕没地方可去。”
我看著电脑,脑海中继续翻译著萤光屏上的文字,淡淡的回答:“不太习惯吧,除了赚钱,我还没想过其他的。”
“呵,说不定你和玟茹是一个妈生的。死要钱。”他不太赞同的摇摇头。
“今天晚上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哪里?”
他神秘的说:“反正你去了,说不定会喜欢喔。”
我还是反应不大,去哪里都一样。
喜欢?我已经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这种感觉了。
※※※
七点关门,陈清平锁上公司门,拦了辆计程车,跟司机说了声‘落霞山顶’。
我好奇的问:“不等李玟茹了?”
陈清平笑说:“不用了,等她把人家敲诈完了我们也该饿死了。不要紧,我们去我们的,她自己会打算的了。”
落霞山听起来好像很大,其实是近郊的一座小山包。车上了山顶,我才知道,原来这上面有家酒吧。
“欢迎光临绝色。”
服务生笑脸相迎,把我们引上顶楼小甲板上的一处空桌坐下。
从这里可以瞭望全城的夜景,我一瞬间有点恍惚,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我和那人看著脚下的城市……
陈清平拍拍我的肩膀,我顿时从回忆中惊醒,心中不禁乱跳了几下。
“很漂亮吧?这里只有晴天和小雨天才开业,一开就是二十四小时,除了酒外还有各种精美小食和受女生欢迎的新奇饮料,说是酒吧,其实也有点不伦不类。”
“很好啊。”
服务生笑眯眯的问:“请问两位先生想点些什么饮料呢?”
我不经思索就直接说:“‘蓝色夜晚’。”
服务生和陈清平同时笑起来,服务生从围裙兜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印刷精致的菜单递给我,“您是第一次来吧,看看我们的菜单好吗?我们这里的饮料和别的酒吧完全不一样喔。”
我打开一看,这里的酒名很奇怪,‘柔风轻夜’、‘乱世佳人’、‘绝代风华’、‘春风得意’、‘眉目传情’……这些是给情侣的吧?!我瞪了陈清平一眼,他还在抿嘴笑,继续翻,我总算看到一个比较正常的酒名了。
“‘天涯明月’。”
服务生笑容不减,陈清平似乎笑得很奸诈,我一头雾水的问:“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不是不是,等会你就知道了。”陈清平随口对服务生说了一串名字,服务生不住点头,手下的笔飞快转动。
“好的,请稍后。”服务生带著笑容离开。
“你经常来这里?”
陈清平挠挠头,有些尴尬的说:“以前啦,上大学时坑死党来过,后来钓女朋友时也来了几次,不过开了公司就不怎来了。”
然后我们两个就无话可说了……
一阵柔和的夜风吹过,耳边是微弱的爵士音乐和草木的沙沙声,桌面上的烛光摇摆不定,如同我的心绪般,在玻璃罩中无力挣扎著不知该去何方。
这里的气氛实在是太糟糕了,让我无法抑制的想起那个人。
服务生清爽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先生,您点的,‘天涯明月’。这是您点的‘春风拂面’。其他菜色一会就到。”
我看著眼前巨大玻璃杯中的冰沙发呆,上面插了把小伞,和小巧的塑料勺子。
“这是……”
陈清平笑说:“这就是你点的酒啊,椰汁奶浇磨冰,外加三分甜酒。”
我犹豫的勺了一点送进嘴中,淡淡的椰子清香拌随RUM(甜酒)的醉甜从舌尖上溶化,冷冷淡淡的带出一股怀念。我赞叹了一声,‘天涯明月’,果然是个好名字。
陈清平看我这样子,笑著摇头说:“你还真怪,这是给女孩子喝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是吗,我觉得,这里的酒挺有意思的。”
陈清平那杯酒是绿色沉底,用调酒签轻轻一搅,幽幽的绿意缥缈地涌上酒面,把整杯都染绿了。
“是薄荷酒?”我看著他手中的杯子问。
他有些惊讶的点点头,“对啊,你怎么猜到。”
我看向远方的点点灯光。
‘他’喜欢喝的‘蓝色夜晚’,也是同样蓝色沉底,只要轻敲杯边,那层蓝色就会如夜幕升起般把所有都渲染成幽蓝。蓝色夜晚,总是微微带著一点苦意。
“你好像有很多心事,我真没见过比你还忧郁的人呢。你确定你不是快到三十找不到女朋友?”
我很感谢他的好意,故意说出这样的话逗我笑。但我真的笑不出来。
服务生及时出现,端上一碟碟精美的小菜,色彩缤纷造型别致,与其说是食品不如说是艺术品。我深深怀疑这些东西真的能吃吗?
陈清平已经夹起一块绿色的糕点放进嘴里,他大肆咀嚼的样子,真有点糟蹋这里的美景和美食。
我忍不住微微笑起,气氛顿时轻松很多。
他一直都没再问起,只是说些笑话,讲讲他上大学时的事。和李玟茹第一次被炒时两人怎么发誓要做人上人,等有钱后就买了那家炒他们的公司,把老板清炒红烧了。最后又扯到他家人,他大哥怎么考到研究生,怎么去了加拿大和那边的女孩结婚,他们老妈老爸气的哇哇叫,说死活不要一个洋妞破坏了中国人血统。结果去见了大嫂才知道大嫂是中国人,只因为母亲改嫁给当地人,继承了老外的姓而已。当下两老心情放松,就开始催大哥大嫂生孩子,现在大嫂怀孕了,又开始想起这个留在国内的儿子。
唉,他说,好烦啊!公司的前途还在挣扎中,他哪有时间找女朋友?如果不是玟茹就是老妈妹妹的女儿,他还真想和她结婚算了,还可以省钱。
我静静的聆听,他的生活是那么多姿多彩,甚至令我有些向往。
原来,正常人家里是这样生活的……
“这样不是很好?”我轻声问。
陈清平笑著摇摇头,他说:“人生还有许多事,没有真正享受过生活的人是白活了一辈子。趁著年轻多干点自己想做的事,以免到了走不动的时候拚命后悔。”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问:“如果年轻时后做的事让自己后悔呢?”
“后悔的事,人人都会经历过,那也是人生的一部份。如果人生是十全十美一帆风顺,那样的人生比白开水还平淡,我还真要后悔呢。与其沉浸后悔,不如做些什么让自己不要后悔吧。其实我自己都还年轻,没什么资格说教。你听过就算了,别拿我的话当圣旨。”
陈清平憨厚的笑起来。
他真是个很好的人呢。我随著他的笑声,沉重的心感觉轻了许多。
桌上的杯碟都空了,他看看表,站起来说:“该走了。我们得走下山才能截到车回家。要不要到下面的馆子里再吃一点?”
我点点头。
这里的东西虽然好,但毕竟不是拿来填肚子的。
他继续说著笑话,带我走到山下的小餐馆,叫了两碗五香牛肉面。
当热腾腾的面端上来时,我突然冲动的对他说了声‘谢谢’。
他愣了一下,摸摸我的头,说:“你就把我和玟茹当作你的大哥大姊吧。有什么事别窝在心里,你才十八,正是该笑脸常开,活活泼泼到处闯祸的年龄。想当年我十八的时候……”他开始装老头摸胡须的样子。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
回到家里,‘家’这个字,著实让我的心紧绷了一下。我摇摇头,不想再想起那个‘家’。
李玟茹已经黑了脸在客厅里踱步,一见我们进来,指著陈清平就开始数落:“你说你去了哪里?!我辛辛苦苦从景旸楼爬回来,啊?公司落闸,家里没人的!我连晚饭都没见著?!!你们两个大男人到哪里风流快活了?!”
陈清平笑嘻嘻的推开她的手说:“你不是在景旸楼吃香的喝辣的吗?怎么还会记得我们两个苦命劳工在公司里卖命工作呢?而且我带我们的弟弟去散心,不应该吗?”
“弟弟?我什么时候有弟弟了我怎么不知道?!”
陈清平把我往她面前一推,“这是我认的弟弟,喜欢吗?”
我不知道有没有看错,李玟茹眼中好像烧起熊熊烈焰。
“弟弟?!”她突然抱住我,吓得我僵直了身体,“我一直好想要一个弟弟,可以帮我洗衣服做饭倒垃圾洗厕所……”她不顾我的恶寒一路数下去。
这个女人……我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陈清平说没人敢娶她。果然不是普通人……
陈清平对我做了个鬼脸。
我正无可奈何时,她突然放开我,一手拉住陈清平,一手仍拉著我,极度兴奋的说:“我今天拿到了柯总的生意!我们要发达了!!他给我们全权印刷和翻译,哇---!!!”
陈清平愣愣的,突然掏出计算机迅速算了一下。
“如果是十万一个月,扣去租金、运输费、工资、……我们能赚七八千吧。”
李玟茹一手夺过他的计算机,重新敲了几个数字进去,在我们面前又蹦又跳的晃著手中的计算机。
“他给这个number啦!!!!我们要发了!!!!”
水晶显示屏上印著180,000。
“哇!!!”
这下连陈清平都在又跳又叫。
我笑著,为他们庆幸。
※※※
我们成了丰迎合资的专属印刷公司,丰迎搞进出口生意的,他们每个月要用掉五百多万张印有丰迎头衔的信纸,他们的宣传册子、传贴、封条、标签等等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纸张可以淹没我们这家小小的印刷公司。
每天都有东西要印,原本就不是很宽敞的地方里里外外都堆积了装满印刷品的箱子。
李玟茹还好,一个女孩子不需要做重活,我和陈清平就惨了,每天搬箱子挪箱子,手上都被硬磨出茧,更别说腰酸背痛的,坐都坐不直。
东西弄好后还要给丰迎送去,自然是要劳驾陈清平做司机,我跟著去做搬运。
如此下来熬到了十二月头,陈清平哭丧著脸说:“钱是好,恐怕再做两个月我就有钱没命享了。”
李玟茹干笑说:“我也不知道他们连标签这些小东西都推过来。我以为只要印商业信纸和宣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