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少年(出书版)by 纪翔

作者:  录入:12-02

房间很闷,我开了边窗,脱掉上衣,傍墙倒头睡下。施荣宣站在床边。我眼睛轻轻闭着,感觉到他的影子斜斜罩着我。然后他也脱掉上衣在我身旁睡下,无声躺着,一会他彷佛鼓足了勇气,又彷佛是天经地义般翻身夹住我。和风徐徐从边窗飞进来,他滑凉的皮肤贴着我的,很舒服,不一会我们就睡着了。

我做了梦,醒来就忘了。

施荣宣睡得很熟。这么近距离看他,我突然觉得他很可爱,悄悄凑上去在他唇上摩挲,那感觉有如触电般,令我不由得昂奋起来,牢牢把身体贴紧他,轻轻磨合着。很快的,我感到下体涌出一股灼灼的热流,不觉虚脱放手。

这时候施荣宣突然张开眼睛,惺忪地说:「你睡不着喔。」

我狠狠被吓了一跳,怔住了。他不等我回答,反身埋进我肩窝,又睡着了。

自从去借过那次火,我就时常抽空往陈伯男的住处走。他是个好相处的家伙,尤其是待在烟雾弥漫的房间里头,很有一种被催眠的快乐。

不知道为什么,我把很多藏在心底的秘密毫不保留地对他说。他有时候只是蹙着眉听着,有时候毫无恶意的瞄我一眼,撇撇嘴笑着,或是给我几句中肯的建议,不说教也不啰嗦。

好比在客运公交车上,颜恒章对我做的事,他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只说:「这年纪难免对性好奇,你要讨厌,就直接告诉他不要这么做。要喜欢,也别想太多。这种事,过几年你就晓得怎么应付了。」

「怎么应付,你不先教教我。」我讨好着说。

「教你?等过两年你成年了再说。」

「两年?哪需要那么久,我就快成年了,也不差这几个月。」

他望我一眼,佯笑着说:「我可不想上头条。」

「又没人知道,你怕什么?」我开始觉得怕了,偏又好奇得要死。

「改天吧。」他捺熄了烟头,站起来撵我走。「你老往我这跑,你爸妈知道吗?」

「不知道。我总说去同学家上网查资料。」

他半晌没说话,我正想走,他开口拦我,「这礼拜六晚上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再两天是周末,我没有特别期待,也没有存心把它忘记。

施荣宣自从那天来家里找我以后,再也不主动邀我去他家里,我们在学校依然形影不离,可已没有了以往在一块时的单纯投契,我们都太敏感于彼此的情绪,变得有点若即若离。

周末放学前他跑来问我,「下下礼拜六学生中心举办的校外露营,你来不来?」

我看了布告,知道这回学生中心争取到两天一夜的校外露营,仅限一、二年级自由报名参加,我本就意兴阑珊不想去的,可在施荣宣期冀的眼神中,我不禁举旗投降,不置可否地说:「你决定好了。如果你想去就帮我报名,如果不想,就算了。」

「真的?」

好久没见他这么快乐,我竟感到一丝莫名的愧疚。

「那,今天......」施荣宣抓了抓头,踟蹰着。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接着说:「今天不行,我有事。」

「喔,好吧。那,我走了,bye-bye 。」

「等一下!你陪我留下来念书好不好,我不想那么早回家。」

我承认我在躲着颜恒章,自从那次粗暴的冒犯之后,我总留在学校念书,避开人潮拥挤的尖峰时段。在还没有确认我的感情动向之前,我乐于不去注意它,把重心放在课本,或其它别的兴趣上。

我还是常常想起他,颜恒章。在上下公交车台阶,或睡梦将醒的剎那;有时候在阴沉沉的课堂,老师在讲着老掉牙的陈年佚事,同学们在悄悄传着纸条,借抄数学作业,或背着下节要考的英文单字,独独此刻,我却没来由地想起他,揪得一颗心不由自主地胀闷发酸。

记得有句歌词说:「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我到底是在孤单,还是在狂欢?也许陈伯男能给我一个答案。

我草草收了课本,掮起背包往楼下跑,「妈,我去同学家问功课。」

「志钧,」妈从厨房里探出头,「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她边走出来边在围裙上揩水沫,弟妹在卡通节目前写功课。

「你老实跟我说,你是真的去问功课,还是去上网打电玩?」

「妈,妳怎么都不信我呢?我是真的去问功课丫,不信妳可以打电话问我同学。」

我知道我在冒险,可我执意孤注一掷,反正大不了给她陈伯男的电话号码,他总有办法替我圆谎。

妈的眼神充满疑虑,为了安她的心,我撕了张作业簿,把陈伯男的话号大大写在纸上递给她。「喏,妳自己打电话问吧。每天有那么多考试,我念书的时间都不够用了,怎么有时间打电玩?况且今天是周末,念了一礼拜书,就算出去玩也不过分吧,是不是?妳也太好笑了,疑神疑鬼。」

「不是我疑神疑鬼,是你装神弄鬼。养你这么大了我还不晓得,我看你找家补习班去补习好了!」

「又来了。」我剪断妈的话,头不回地往外走。

门外一片虫声唧唧的夜色,银色路灯浸在黑漆漆的巷道和浓浓的树梢,隐约可闻远处的车喇叭和隔壁公寓洗麻将子的哗哗声。

我迎风走着,出了巷口拐了几个弯再绕回来,黑空中无故飘起了牛毛细雨,我拨了拨微溽的短发,选在暗处摁铃,门即刻开了,陈伯男在等我,等填了一灰缸的烟尸,我才出现在门口。

我以为我会厌恶的,至少会没有感觉,但我错了。

当陈伯男把那片没有名字的光盘置入放映槽的时候,我就已经勃起了。屏幕上的人影彷佛不是真的,他们的器官不像是画上去的,也许是伪造或接合的吧。

我正如此没常识的想着时,心脏也跟着在嗓眼里搏动着,灼烫的血液分流上下,如同火山熔岩般石化了脑细胞和海绵体,只有胃是空的,搅拌着腐蚀人性的酸液。

泯灭一切的热度在燃烧,可我却感到异常的寒冷,冷得浑身打颤。

陈伯男让我靠住他成熟的身躯,影片中交媾的男女已经不具任何意义。

「你确定吗?」他问。

我没有回答,只将手掌覆在他男性性征突起的亚曼尼。他牵起我的手,领我到二楼的卧房窗口,我清楚看见了对面,匆匆离家前忘了熄灯的房间,暗色玻璃图腾窗内,温暖的,我的房间。

我转脸望他,他一手抄着口袋,正吸着烟,没有表情的脸上徜着云烟。

「你还确定吗?」他又问,瘖哑的声音彷似流风呜咽的阴天。

我没有说话,没有思想〈或是不能思想〉,心如鼓翼的鸽子,死在金光漫漫的彼端。

他又牵起我的手,领我下楼。我们坐在映像机前,屏幕里的场景变了,角色也换了,换了其中一方的性别--撤换角色可比不上撤换性别来得惊心动魄,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的。

我怔怔想着,看着,沉沦与升华同一时间融合。

是在下雨吗?还是我听错了。

陈伯男吻了我。

呼吸,我要记得呼吸,因为我就快要因为愉悦的惊骇而窒息。他的吻热烫而充满犹疑,宽厚指掌的每一触都是焦心熬骨的电击。我墬落又升起,充实又空虚,流散又重聚,每一剎皆耽溺、飘浮、颤栗,以达到狂喜为目的。

......最后,沉入梦底。

等我茫然醒来时,天已大亮。我舒适地匐在床心,将枕被松松蜷在怀里。

晨光嫣然,鸟语梦香,我满足地伸了伸懒腰,仔细一认,猝然跳起来,我的老天爷丫,不是我的房间!怔然间,昨夜的激情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我慌张抓起衣裤来穿,双手不听使唤地频频打颤,而这时候,门「喀咑」一声开了。

陈伯男立在门首,手上端着早餐,冷眼笑看我,一脸看透我心思的表情。我心咚咚跳着,凝固在衣襟上的手不禁摊落。

「吃过早餐再走吧。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他将早点放在茶几上,回头笑睨了我一眼,安适地跌坐在茶几旁的扶手椅上。我知道我脸红了,而且很红,红遍了耳根。他望着我,以一种蓄意挑衅的热情,灌注于凝视的眼睛。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霎,我脑海掠过他硕壮赤裸的胴体,对食物以外的饥渴也同时湮没了隐隐抽搐的胃,融入强烈搏动的血液。

他站起来,走向我,轻易取走他应得,而我甘心给予的,清臞欢郁的青春。

我们窝在一起,趁水足饭饱后抽支烟,腾腾的烟絮熏黄了微曲的指节,亦熏黄了我的思绪。他轻抚着我裸裎的肩,一点不介意掉在胸前的灰色烟蒂。

「你不打通电话回家?」

「呒,什么?」我浸在沉思的烟雾里,「喔,等抽完这支烟再说吧。」

「后不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把第一次给了我。」他瞇眼看着没有焦点的远方,带磁的嗓子被烟梗着,愈形低沉了。

我微微撇了撇嘴,打心底泛出微笑来,「第二次也给了,你说呢?」说完扬脸睇了他一眼,他也正低头看我,遂垂脸给了一个烟雾弥漫的轻吻。

「你怕不怕?」我问。

「怕什么?」

「怕我赖着不走。」

「你有家回又不是没有,干嘛赖着不走。」

我没说话,觊了眼天色,坐起身,说:「我回去了。」

才要站起来就被他拉进怀里,他紧紧拥了我一会又推开,拍一下我的臀,说:「快走吧,别让你爸妈担心。」

「你有望远镜吗?」我边穿衣边问他。

「望远镜?干嘛?」他狐疑看住我,然后恍然失笑道:「放心好了,我不会再偷窥你......」

「反正已经看光了。」我接着说。「到底有没有?」

「有,还不止一副呢。」

他坏坏地撇嘴笑的样子,让我好想扑上去咬他几口,说老实话,他真帅,身材也保持得很动人,完全看不出是他那个年纪的人。

「回去装片窗帘吧,免得我忍不住。」他徐徐喷了口烟,微笑睇我。

「你尽管看吧,我不在乎。」说着我走出房门,愉快地跑下楼,哼着歌,出了后门的防火巷,走进晨光熙攘的空旷街上。

我还不想回家,就想沿着街一直走,一直走,走向蓝天与城镇交接的尽头。我心底胀满了快乐,可又沮丧得想哭。到底为了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

附近逛了一圈以后,我才磨蹭着踅回来,怔怔立在家门前半晌,临进门才想起背包留在陈伯男那儿。也好,我不禁耸了耸肩,至少还有上门找他的理由,不必像个乞儿般求他垂怜。

垂怜?我是怎么了,用上这两个字眼,真丢脸。

我鼓起勇气开门走进去,准备好好挨一顿啰嗦。

 

 

【第三章】

近晚,寒凉的雨线绵密地愈下愈粗,凄丽纷乱的落叶在风里湿粘地卷着,车灯路灯隔着水气雾融融地织亮阴灰的天空。我撑伞立在站牌下,等着迟迟不肯出现的客运车。校园已经空了,围墙边繁厚的枝枒传出归鸟的吱喳声,一条人影悄悄踱向站牌,在距我两步的地方停下来,默默让雨淋着。

站牌下只我们两个,为了逃避他而留校未归的我,和意图不明的他,呆呆立在雨下。

我踟蹰不安地抓紧伞柄,眼睁睁任雨打湿他的头发。一边的我想把伞移过去分他,另一边的我却在抗拒着那个想法。僵持不下的两个自己,终于在公交车姗姗驰来的剎那松了口气,可颜恒章却已经成了落汤鸡。

车上空着几个位置,我随便挑了地方坐,颜恒章却特意走近我身边站着。我俩没有望对方一眼,也没有交谈。车子走走停停,摇摇晃晃,他湿答答的身体有意无意在我肩臂上碰撞,模模糊糊的,撩拨着彼此的欲望。

我恨他,可又胡里胡涂爱着他。

在学校遇见的时候,那眼神总也闪来躲去的粘在彼此身上,丢不开又闯不过,索性避开他,割断那条盲目牵引我坠落的方向。

可暂时避得了人,却避不了内心的渴望。是那渴望使我们再度遇上的,纠缠着走完剩下的危险时光。

因为陈伯男,我不再是个懵然无知的孩子了。我知道我要什么,只是还不清楚该怎么做。而且,也许我还有救,我还能够回头。如果行为本身是龌龊的,那么不管我是不是喜欢,都不再重要了。

我必须在游戏与真相之间抉择,在真实欲念与残酷现实之间割舍。陈伯男那儿成了我回避压力的窝,我依赖他,也享受他任性地纵我。对他,我单单只是喜欢,好似眷恋甜蜜往事一样,就算蜷卧在他怀里也会想他,莫名的傻,一塌糊涂的天真迷惘。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寡情薄义,一点也不把爱我的人放在眼里。爸妈、弟妹、施荣宣,每一个都让我搞得神经紧张,只除了一个陈伯男,当然,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把他放在爱我的人之列,但从他对我的态度里,我隐约摸索出一点头绪,也许他和我一样,只是喜欢,或甚至习惯,没有别的。

我常偷空去找陈伯男,而我们常常只是坐着抽烟,喝杯茶或咖啡,吃他为我准备的点心,听我胡说八道或闲话家常。他很少说自己的事,私生活我更是一无所知,但我就是喜欢往他那跑;他有时在,有时不在,有时不见我,有时又彷佛很高兴见到我。

有时候我常想,我和他会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我离开家,或哪天他不再喜欢我。如果是这么平淡无奇的结局,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心里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肯定是有波折痛苦或未知的幸福在等着我,譬如,颜恒章。

对感情的宿命观,是我挣脱不开的枷锁。我相信轮回,相信灵魂,相信因果。我不相信缘分,不相信偶然,更不相信邂逅。

到现在还是一样,一直都是。我是那么固执地匍匐在命运的脚下,仰眺着祂无情地运筹帷幄。我也许逃避,也许追求,也许反抗,但我内心深处了解,我永远逃不过祂的掌握。

就颜恒章又出现在我眼前这事来讲,可不是又证明了一件事,我和他,是注定要牵扯在一起的两只孤独的灵魂。我的直觉是对的,该属于你的命运,终是逃不过。

雨还是不断下着,直到露营的前两天,才终于阴阴的放了一点晴,稀薄的阳光掩在灰沉沉的云雾间,欲雨不欲地闷着。

校方原本想取消这次的露营活动,可学生们都已经报名缴了钱,露营活动的帐棚、睡袋、柴火等用具及食物也都准备好了,校方无可奈何,只好还是如常举行,但为顾及学生的安全,勒令将露营地点改在校内操场。尽管此举遭到多数学生的抗议,校方仍不为所动。

露营当天下午,天气还算晴朗,只在搭营帐时微飘了些雨丝,学生们一点没受影响,仍吵吵闹闹,兴致高昂。傍晚时分,天空跑着黑云,云隙间挣挤着一抹残红,大伙在带队老师的指挥下鱼贯地进入宿舍洗澡。

宿舍里住的多是外县市或远程的学生,我本也想住宿的,但爸妈担心我住宿没人管,把心玩野了。

男生宿舍有隔间也有大澡堂,听说以前住宿的学生都在旧的大澡堂沐浴,前两年才又增建了有隔间的浴室。明年校方打算把大澡堂打掉重建,届时新的隔间浴室,就会完全取代这种裸裎相见的澡堂了。

大多数学生还是相当保守的在隔间浴室门前等候,只有部分本来就习惯了的住校生,或调皮好玩不在乎的,在大澡堂里打打闹闹。放眼望去,冒着热气的莲蓬头底下,一个个赤条条抹着肥皂泡、青春顶盛的男身,正贪婪地开着黄腔,吃吃哄笑着。

看着他们那些人,我突然感应到身体里的某处开关被无情的启动了,轰轰然往一个地方撞,紧紧勒着,教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等全部人洗过澡后,在场子中央升起高高的营火,天寒风紧,忽热忽冷的天气真叫人吃不消,但是大家的情绪还是很high。

晚餐吃竹筒饭、烤肉、面包、零嘴、饮料、水果,应有尽有。

等水足饭饱后,营火晚会开到一半,大雨来了。迅雷不及掩耳的雨势滂沱而降,熊熊的营火转眼由盛转弱到完全被雨水湮熄,帐棚渗了水,睡袋什物也岌岌可危。带队老师扯直了喉咙指挥,现场仍纷纭杂沓乱作一团,等到全部学生都被安置在礼堂席地歇息时,绝大多数人已经被雨水蹧蹋得很狼狈了。

推书 20234-12-03 :我的饭票老板 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