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说了多久的话,我慢慢倦得没办法再张口回答,颜恒章也彷佛睡着了,在我隐约听见不知谁轻浅地打鼾时,就已经迷蒙入梦了。
梦里,颜恒章对我伸出了手,就像在公交车上那样箍住我,唇抵在我耳后,强行要进入我。他扳住我的肩,吻我,愈来愈重的负荷,愈来愈不能呼吸的纠葛,我挣扎着醒来,非但没有从梦中的感觉解脱出来,反而更真实地感觉到那粗暴坚实的对待。
那覆在我身上的阴影,固执地将手臂伸进腋下牢牢擭住我,那揽背穿胸的疼痛险险迫我叫出声来,而我却只能不断地用力挣扎反抗。
「放开我,求求你别这样,他......」我来不及说完下一句话,随即让他霸道的热情紧紧封锁住了我的嘴巴。
那深久的吻彷佛经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世纪,他才缓了缓力道,迷乱低呓道:「你是我的,我的,任何人都不能抢走......」
颜恒章终于不顾我的反抗,如急雨狂浪般刺穿我。
欸,意志的强石如此脆薄,究竟敌不过熔浆的占有。我牢牢扳住他强悍的肩背,好让他尽可能更深邃地没入那无道德廉耻的欢腾的王国。夜暗甜美的时光汩汩涓流,我在浸yin灵肉合一的间隙转脸回眸,那灰黝黝的地铺上,彷佛有一双熬烧的磷火,在我的茫茫怔视下湮灭、翻身、远走,远远地走出这反复磨折的枷锁。
而另一个木然观望这一切的我,正试图说服自己,这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人生难免的一个不完美的经过。冲突之后,我仍旧紧紧怀拥住这令我将生将死的恶魔,不肯有一丝丝疑虑或分心的罪恶。
隔日早上,我被尿意和颜恒章横放在我腹上的大腿重量逼醒,迷迷糊糊起身去上了趟厕所回来,正要上床继续补眠之际,突然发现施荣宣的铺位上是空的。
我跌坐在床沿,搔了搔头,直觉告诉我他回去了,从此以后,我们之间再不会有任何瓜葛。颜恒章睡得好熟,我望着他,彷佛有点明白他为什么昨晚要那么做了。
那一整天,还有往后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俩都过得很快活,可在我心里,总隐约有股难言的忧愁,不知道是什么,也不想去追究,就让它随时光漂走吧,反正终有一天,我们都会忘记的。
颜恒章说,等我们有一天老了,死了,这一切还是都会在的,在亘古时空的某一个角落隐藏着,只有我们两个记得。
我当时想,是啊,这不能为外人道的寂寞,依然是我一个人背着,你不懂,施荣宣也不懂,全世界的人都不懂得,只有我自己感受得最深刻--我好恨好恨自己,为什么爱你一个还觉不够,到底我是怎么了?
在学校,我逼自己扬起脸来拼命快乐,尤其是在已经形同陌路的施荣宣面前。但我不是不快乐,只是紧紧咬合住爱情胎盘、通往心头的那条脐带,似乎有了罅缝。可我不后悔,至少以往觉得每天在重复的那些单调枯寂的生活,已经过去了,颜恒章的爱,给了我另一个充满冒险激情的新生活,我还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而就在这热火的焰气上,扭曲的视野逐渐被我俩所习惯之后,颜恒章开始变本加厉地把我推进学校的厕所,予取予求。其实这也难怪他,在这血气方刚的时候,我家不方便,他家的颜恒儒也已经不受任何威胁利诱,就是要跟我俩昵在一块,赶都赶不走。
所以我们只好利用放学后借故留校念书,等人少了,便趁无人的时候偷偷溜进厕所,在蠢蠢逼诱的爱欲下,也顾不得脏臭了。
有时我们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双手交握,喁喁哝哝,或亲吻拥抱,还要空出一只耳朵小心谛听有无他人进出厕所。有时颜恒章的举止过分激烈时,我总害怕会被发现,可他就好似个醺陶陶的醉汉,由不得我,也只好任他去了。
这天是个大好的晴天,我原本打定主意早早回去,打会球,洗个澡,说不定还能赶一赶晚场的电影。反正书有念没念都一样,最近我的成绩又退步得一塌糊涂,颜恒章的功课愈来愈重,没时间管我,再说,他也和我一样不是很在乎,一起念书,愈来愈像是我俩昵在一起的其中一个借口罢了。
既然我们都有心摆烂,与其锁在书桌前坐困愁城,何不玩个痛快呢。可恨就恨在等他下课出来,天都黑了,不等他又惹他生气。今天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等他了。我的青春可不能在等待中流失,它有更辉煌的任务要去完成。
可就在我下定好决心时,颜恒章彷佛我肚里的蛔虫似的有了感应,在倒数第二节下课休息时间来找我,说今天无论如何要等他,有很重要的事说。
「现在说不行吗?」我急了。
「不行。」说完他转身走了,留我一个人怔怔站着。
我无奈耸了耸肩,回头正好遇上施荣宣冷郁的目光,我愕视了他一秒随即垂眼避开,不知怎么心跳得怦怦响,如同有人拿老虎钳箝住了我的心脏,又紧又痛。
我们已经好久没说话了,也尽可能避开对方。很多同学,包括我们共同的朋友都感到不解,常常有人跑来问我为什么,往往我只有一个答案,「个性不合。」
就像每一对情侣分手或夫妻离异时会说的话一样,我竟然也这么说,简直荒诞。有个朋友甚至还打趣着说:「你们什么时候复合,我请你们喝交杯酒。」说完,还自以为有趣地呵哈大笑,真是无聊。
然后呢,我还是不得不留下来等颜恒章下课。
欸,我不耐等待的啊,等待令我全身的细胞几要疲倦得死去,于是我趴下来,在晴好的午后阳光染亮阴暗教室的桌上,困着了。我睡得很不舒服,耳畔尽是嘁嘁喳喳的乱梦呓语,全身麻痹。等颜恒章终于叫醒我的时候,天已经灰糊糊了,教室里没半个人,他歪着头看我,眼底好清澈。
「干嘛那样看我?」
他微笑着没说话,满脸恶意。我给他看得腮红耳热,正想站起来,却被他粗野地往他怀里拉回去,狠狠给了一个透不过气来的吻。
我好不容易挣开了他,喘口气问:「不是有话说吗?」
他强悍地顶住我的下体,笑说:「就是这话。」随即拽起我往厕所大步走去。
我还没回过血来的手脚使不上劲,根本无能抗拒他的蛮力。匆乱中我的书包被扯落在地上,还来不及捡,整个人就被拖着踉跄走出教室。
「靠,你猴急什么丫你。」我又好气又好笑。
厕所门一阖上,他就急促地往我脸上喷气,在我耳边呢吟着嚼不清楚的呓语。在这逼仄潮湿的空间里,我偏偏只闻见他嘴巴熟悉的味道,一股费洛蒙的忧郁。
我心想,最后的目的,不外乎是为了解决腹中的一泡精虫而已,何必这么着急?可他毕竟还是撩沸了我燥热的身体,把我带往另一个不属于这里的耽美天地。
我承认,每回和他在一起,总有一种可以就这么没所谓的老掉死去,一生一世的感觉,可也是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游戏,是人,是蝶,全凭自己。可他呢?他是只浴血的老虎,在猎物的尸身上搜寻生命销魂可口的滋味。
奇怪,当时我还能分心想着这些,我已经死了啊,死了,你看不见吗?死在你给的快乐里。
可正在快乐的当口,厕所门不知给谁撞了开来,奋力弹打在颜恒章剽悍的身躯。
【第四章】
我呆呆瞪着灰凉阴郁的早晨。一夜没睡,我的肩颈又酸又疼,抬手抹了抹脸上冰凉的泪水,被牵动的痛不是累累的鞭伤,而是记忆中那块不忍卒睹的惨栗画面。
我彷佛可以透过旁观者的镜头,看见我俩捉衿见肘的狼狈模样,训导主任喷火的眼睛有如探照灯般,将我们的丑闻公诸于世。
惊乱中的颜恒章甚至忘了把裤子穿好,就那么衣不蔽体地呆站在世界的中央供世人瞻仰。
爸被通知来带我的时候头是低垂的,眼神是涣散的,他有个让他丢脸的儿子,再多的爱,也弥补不了胸中澎湃起伏的忿恨与惊痛。他当着训导主任的面给我热辣辣的一巴掌,热辣辣的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我们之间的血浓于水,那一刻,我是恨他的。
可比起颜恒章来,我似乎幸运多了,他几乎给他爸踹到墙角,而他妈懦弱无助的维护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她只是嚎啕哭着。
我暗自诅咒这一切,偏又狠狠眦目瞪视着这一切,要把它牢牢烙记在我羸软的生命中。我沉浸在悲窘怒恨及报复交加的情绪里,尤其是在颜恒章向我投来无悔的一瞥时,更令我血脉贲张,恨不能时光永远停留在我们交融的身体里面,让所有反对我们的人,都受到时间冻结的诅咒。
我们的爱是不会结束的,我知道,而且坚信着。
「你是禽兽吗?做这种下流事。」爸拽我进到家门时破口骂出的第一句话,我永远也忘不了。
他疾怒攻心的模样,彷如一尊眦裂狰狞的神祇,二话不说,掣起腰间的皮带就往我头脸上抽,颤巍巍喘着粗气。我脸埋在臂弯里,由他去,一滴眼泪也不让出,死拗着。妈欺身过来摔我巴掌,一拳拳打在背上,带着呜咽的饮泣及伤心欲绝的无力感。
我晓得妈的意图,她太了解爸了,她知道,若是愈维护我,爸愈是打得凶,因此,她披头散发,状似泼妇,拦在爸和我之间,赤手空拳搥我,是为免爸施在我身上的鞭笞之苦,为此,我几乎掉下眼泪。
可爸并不打算放过我,他心知肚明,使力扯开妈,奋力鞭我,直到妈凄厉的哀呼回彻邻里,直到我颅发间流下来的血浓得发甜,他才狠狠踹我一脚歇手。
我扬起头,让血蜗流着。妈凄惶失措地拿卫生纸压住我流血的伤口,搂着我哀哀地哭着,爸一旁声泪俱下地吼:「没想到,我的儿子竟然是个变态。你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你说,你说呀?」
他把我从妈的怀中抢出来,死命拎我领子,疯了似地摇晃着我,「你想气死我才甘心是不是?是不是呀?」
我从没见他如此灰心过,可我的心是坚硬的,一滴泪也没有。
「走,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走。」爸抓起我往门口走,妈奋力抱住我抗拒着,频频哭问:「你要带他去哪啊?求求你,不要这样呀......」
这一刻,我方才瞥见弟弟妹妹骇然疑惧地缩在楼梯口,泪眼汪汪地盯着我,妹妹看见我的血脸,甚至哗然大哭起来,那虚张的嘴恍惚是个无底的黑洞。我感到浓亮的悲忿的气息充塞四周,如同心底无限扩大的虚空,在慢慢蚕食着我,要等到我完全消失了,地球才会再度重新转动。
我想着颜恒章,想着施荣宣,想着陈伯男,想着我生命中的三个男人,包括我,统统与世不容。
我被强行带上了车,爸砰然关车门上锁,倒车上路。我见到妈匆匆向我跑来,隔了一扇绝音的车窗,我听见她几近无声的哭喊,在灰凉的风中蒙茫远去。汗血渗糊了我的视线,慢慢给距离风干成一道道枷锁,把我关在回忆的地牢里受尽折磨。也许吧,我是罪有应得。
爸带我一路疾驰,风风火火去医院挂了精神科,挂号小姐见我血渍斑斑的模样,问爸说是不是应该先挂外科。爸木然执拗的表情,好似那遥远陌生、听不懂地球话的外星人,她见状只好先帮我挂了精神科,再找来一位亲切的护士帮我处理伤口。
等待的过程中爸一个字也没说,他只是愣怔着,泡在森严的静默中。等到医生接见我们的时候,爸几乎是以赌气的方式搡我进看诊室。医生专业的眼神不起一丝波澜,他循序渐进地问了几个问题,如同高级饭店的服务生在问你今晚想吃什么一样条理分明,爸强拗住激动的情绪,每一句艰难困窘的描述,都是以忿怒的力量逼出来的。
「你儿子没问题。」
「没问题?」爸倒吸了一口气。
有那么一霎我感应到爸的杀气,有点担心他会当我的面砍了那个医生和一旁跟诊的护士。不过我却听到医生冷静且不带一丝感情的回答:「是的,没问题。同性恋不是病,只是另一种不同于一般人的性倾向,你不需要担心。」
爸颓然老了几岁的脸上射出睒睒不解的目光,幽愤地瞪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医生,猝然站起来,疯狂指着医生的鼻子,拍桌踹椅咆哮道:「你疯了,他这种行为叫做正常?你有没有点常识啊你,草菅人命的蒙古医生,你一定跟他一样是变态,不然怎么会说他没问题,我看你病得比他还严重......」
爸口口声声指着我叫「他」,彷佛我是个路人甲,和他没一点关系。我懵懵望着那些围观的人群和制止爸的警卫,心底空空的想笑,于是就放声大笑起来。
医生和护士都闪了,留下一堆看热闹和拉拉扯扯的疯子,众人皆醉我独醒,可他们却真的以为我疯了,因为我笑个没停,快乐得彷佛要飞上天的风筝。
与其说我们被撵出来,倒不如说是爸对整个医学公信力的失望,以及受到「我是正常的」这一事实的打击,断然放弃了以正当行径医治我的企图。
他兀自徘徊于自我迷幻的境地,不肯相信任何人的判断力,除了他自己。接下来,他会带我去哪里呢?我揣想着,莫名其妙的快乐着,不知道为什么。
然后我被带进了恶梦,一个我也许会记得很久〈一辈子?〉,或可能明朝醒过来就随即忘掉的恶梦。不过说到底,它还算是个有趣的恶梦,晾着一层层昏红稠灰的肉腥味,像下在街上的「鱼雨」,是哪个电视广告看见的,连猫儿都惊愕得忘了食物的美味,可这套对我这不食腥膻的另类人种来讲,简直是活受罪。
你一定猜不到,我爸真疯了,他竟然带我去嫖妓,妄想医治我的同性恋情结。我真想问问他:「换作我把你押去嫖男人,你就会不爱女人吗?」
天哪!这是什么情节,我笑不出来了。
那女人身上有一股连粉饼、香水也掩饰不了的鱼腥味,她玲珑滑溜的乳房在我眼前蠕蠕颤动着,那我原先以为会是暗红晦绿的房间竟是亮灿灿的,飘着淡淡的人工茉莉花香,我忘了请她关灯,她似乎也喜欢看着我提高兴致。
我的眼睛默默审视她的身体,与画片上的女人同样有着吸引不了我的美丽,可不同的是,她有味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个人的错觉〉。
然而当她拉我的手去摸她的时候,我突然感到畏怯,因为那彷如凝脂般白晰的肌肤透着酸气,令我想起握在出汗的手心里的一团粘土。她的舌尖,她的呓语,在我身上蜿蜒游移,像一条条湿滑阴凉的鱼,在我辛烫的鞭痕上,徒增不愉快的回忆。
不管她怎么努力,我就是硬不起来,甚至在她渐冷的热情下有了迷茫的困意。女人最终还是放弃了,她也许从来没碰过这等事,一面拾起内衣一面说:「你不会是对女人没兴趣吧?」
话声方落,在门外等着的爸突然撞门进来,强行压下我的头去正视锐叫中的女人的私处,高吼道:「看哪,你看看,这才是女人,唯一可以让男人兴奋的东西。看见没?你这个没人性的小杂种,给我舔,舔到你硬起来为止。」
我干呕着,那湿濡垂死的鸡刍味呛住嗅觉,我没想到我的性欲可以变得如此苍白郁结,令人不得不怀疑上帝在造人的时候,是不是在重要的细节上出了无法弥补的差池。
爸异常的举止吓坏了妓女,她骇然挣扎离去之后,我静静起身,抬手抹去嘴角的酸液,胯间疲软的东西正与爸颓然跌坐的泪眼相对,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摀起脸,像个绝望的小丑般抖动着无助的双肩。
我几乎以为自己死了,灰糊糊的天空在我脸上流动,西风齐菲尔带着铁饼击中我的前额。阿波罗,我亲爱的阿波罗你别哭,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
我哭着从梦中醒来之际,爸盛怒的脸孔与女人的私处迭合在一起,明晰地闪逝于我的脑海,我甩甩头,试着把这一切荒谬的联想甩出我的身体。有一段很长的片刻,我只是躺在床上,脑中一片空白。
我斜卧在太阳的影子里,猜想现在是早晨还是黄昏。其实,这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告诉自己,除了这个房间,我又能去哪里?
我的每一天都是漫无止境的一天,因为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点,除了那分不出晨昏,被封死了的暗色玻璃,及每顿定时送来的餐点可供一点蛛丝马迹之外,只要我再度昏睡以后,就再难分得清今夕是何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