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麻醉了她……我们在卓嫣的胃里找到了残余的麻醉剂,法医判断应该是通过酒服下去的。然后,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凶手割下了她的鼻子,然后勒死了她。」
「卓紫自己没有动手?」
钟辰轩淡淡地说:「她那种女人,还不至于冷血到能够对亲生姐姐那样。郭永诚帮助她,只是因为那面镜子,卓紫只告诉他,帮他把姐姐约出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她就把那面镜子作报酬给他。
「郭永诚也许最开始并不真正清楚她想干什么,但是卓嫣死后,他害怕了。卓嫣死的时间和地点,他比谁都清楚……但是他也知道,卓紫那时候并不在本地……」
程启思说:「就算是现在,我们也没有办法定郭永诚的罪。卓紫也自杀了,再也没有人证了。卓紫为什么要自杀?」
「她姐姐死了,她也并没有觉得好过一点。她的不洁感已经根深柢固,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心理疾病并没有得到消除,而且同时也丧失了唯一的亲人。
「加上郭永诚对她的逼问和威胁─卓紫压根没想过把那面镜子给郭永诚,她倒并不是为了镜子的价值。于是,她索性做了这个选择。卓紫的心态,早已经不正常了,死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个解脱。」
钟辰轩缓缓地说:「卓嫣这个案子,其实是最值得注意的一个案子。第一,秦颜是在被切下双手之后,很快就被掐死了,而卓嫣一直等到凌晨,过了几乎一整夜才被杀死。之后的所有死者,也跟秦颜类似,卓嫣是唯一的例外。
「第二……如你所言,这些死者,或多或少,都跟我们这个小圈子有关系,只有卓嫣没有。但她的案子里出现了一样特别的东西,就是那面镜子,彷佛是在对她的案情做一个补充说明一样。」
「那面镜子以前的拥有人,那个据说是葬身火海的人,他究竟跟你有什么关系?」
程启思看着钟辰轩的沉默,又说:「我一直在想,辰轩,也许一年前的今天,我们并不是偶遇。
「你知道我住的地方,你也知道我常去的酒吧,于是,我们在那里见面了。然后,我喝醉了……不,现在我可以相当确信,我不是喝醉了,那几瓶酒,我是怎么也不可能喝醉的。是你,辰轩,是你把我催眠了。」
钟辰轩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皱起了眉,「太甜了……没错,我是懂得催眠,不过,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我的天,辰轩,你别把我当傻子看!」程启思烦恼地说:「我早该想到了,就是那玉雕的兰花,我很喜欢它,一直盯着看。
「你拿在手里晃动,我就……我就……你放在桌子上,就已经吸引到我的注意力了。在后来被你催眠之后,我就更确定这一点。」
「那又怎么样?」钟辰轩轻轻地说,「我并没有害你,你只是睡着了,如此而已,你只是喝醉了。」
「这是谎言!」
程启思开始抓自己的头发,「辰轩,告诉我为什么?告诉我……」
他突然抬起头,一双发亮的眼睛直直地瞪着钟辰轩,「辰轩,请你告诉我,这一年以来发生的这些案件,究竟有没有你的作用在里面?
「朱锦他……我想朱锦的案子一定跟你脱不了干系,一定!辰轩,我起誓,我并不想让所谓的正义得到伸张,我已经看多了法律在很多东西面前不能代表正义的例子,我也没有带任何录音的东西,我只是想听你一句真话。
「究竟─是不是你,钟辰轩?第七精神研究所的副所长?」
砰地一声,钟辰轩碰翻了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从桌面上滴了下去,像过深的人血。很快,他恢复了原状,叫来侍应生换了一杯酒。
「不错嘛,启思,数据都是绝密的,你是从哪里得来的?看来,再秘密的事,也大不过人情。只要有人,就难免会透露出去。」
程启思说:「那个精神研究所究竟是研究什么的?」
钟辰轩皱了一下眉,说:「是专门研究罪犯心理的。尤其是重大刑事案件的罪犯。」
「你们用犯人作试验?」
钟辰轩笑了一下,「别说得那么难听,只是研究而已。这类犯人,都是死刑或者无期徒刑,用一般市民的话来说,怎么说的?死有余辜?」
程启思咽了一口口水。
「辰轩,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真的受不了了,朝夕相处的人,我却无法确定他究竟是不是凶手……」
钟辰轩沉默了一会,「其实,我早已断断续续告诉过你了,我信任你,也喜欢你,当时让我挑一个搭档的时候,我看过很多人的数据,最终选中了你。我分析了你的资料,觉得你是很合适的人选……」他看到程启思的眼神,住了口。
程启思沉着声音说:「辰轩,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语气?让我感觉自己不是人,而只是一只实验用的白老鼠!你为什么选中我?因为我特别白痴,不会妨碍到你?」
听着他的质问,钟辰轩没有立即回答。
过了很久,他慢慢地说:「我一直在做一个噩梦。」他的声音很沉静,却像是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水里,溅开了一圈圈波纹。
「什么样的梦?」程启思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觉得很好笑。他们两个人,彷佛位置全然对调了一般。
「火,很大的火,若兰在火里面,她哭着,挣扎着,穿着新娘洁白的礼服。我站在外面,身边就是一条小溪,我甚至感觉得到水的清凉,我─却没有救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死。」
程启思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安慰他:「梦都是反的。」
钟辰轩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那只是说笑而已,梦是人愿望的达成。」
程启思猛然站了起来,又坐下。
「你希望若兰死?不,不可能。」
「自然,我可以说,我的梦是我内心负疚的一种反映,是我希望的另一种曲折的反映。人类心理这个问题,本来就是永远也研究不出一个所以然的。
「我可以找千百个理由,来解释我这个谈不上离奇的梦─在我的职业生涯里,再奇怪的都曾见过了─可是,我想,启思,这个梦一点都不复杂,我或者,是真的希望若兰死的。我,不想救她。」
「为什么?」
钟辰轩掠了掠头发,他的头发乌黑发亮,像乌鸦的翅膀。「为什么?我家跟她家是世交,又是在一起念的大学,我们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也以为我高兴,不过,我不想跟她结婚。她并不是死在火里的,相反,她死得很美,甚至是种非常高雅的死法─毫不残虐,凶手是优雅的,这跟我们这次的杀人凶手有本质的不同。」
程启思插口道:「什么不同?」
「杀若兰的凶手,重点是杀她,优雅的手法是附带。这次的凶手,重点是满足自己的变态心理,华丽的手法更多是炫耀的意义。」
钟辰轩摊了摊手,「如果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当然,我更欣赏杀若兰的凶手。优雅而从容……」他举起了高脚杯,「像在品一杯上好的美酒。」
「你不爱她?」
钟辰轩低下头,「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后来……我也怀疑,我是否会去爱上一个人……启思,我不会杀人,我不会弄脏自己的手,我向你保证,我没有杀人,你不用害怕或者担心。」
钟辰轩的声音非常低,但含着一点祈求的调子。程启思叹了一口气。
「换个人这么对我保证,我也许会相信,可是,辰轩,你杀人,也许是用不着自己动手的。比如苏雅的案子,你已经给我很详细地分析过了,我也同意你的分析,你……你不用自己杀人,你可以让别人杀人。
「我不是想怀疑你,但是,苏雅这个案子,我实在想不出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朱锦杀人。」
钟辰轩苦笑着说:「我向你保证,苏雅的案子我没有插手,信不信,随便你了。你耐心一点听我说,苏雅这个案子很有趣,就跟卓紫的自杀一样,是有人希望能够尽快把整件案子结案,才会做得如此拙劣和不自然。」
他的目光很认真,程启思叹了一口气。
「辰轩,你是不是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我?而不是让我在这里猜哑谜?」
钟辰轩再次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慢慢地说:「我说过,我已经断断续续告诉你了,我一直都在给你提示。几年以前,在我的婚宴上,若兰被人杀害,这件事让我几乎崩溃,其实那时候我就在怀疑凶手是谁。
「是的,是我的同事,研究所的所长。这件事,甚至是连自杀还是谋杀都没有弄清楚,因为在若兰的尸体上,没有看到任何暴力的痕迹。
「她的头发,她的饰物,她的婚纱,一点都没有弄乱,感觉……感觉她就像是奥菲莉娅,撩起纯白的长裙,一步步地走进了水里,然后躺下……」
程启思插口说:「所以,你怀疑是有人催眠了她,让她自己在水里溺死?」
钟辰轩把头埋在了两手之间,压抑而痛楚的声音传了出来,「是的,我一直是这么想的,虽然这件事我没有任何证据,我什么都不能说。你是警察,你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只是猜想,完全不能作为法庭上的左证。
「若兰已经死了,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推测而已。警察认真调查了这个案件,可是他们最后只能判定为一场意外。意外?又不真的是发了疯的奥菲莉娅,若兰是个美丽正常的女孩,她怎么可能在婚宴的当天去自杀?
「若兰一向是温柔而善解人意的,退一万步讲,即使她想自杀,她也绝对不会选在那个时候!意外,真是好笑,那水就那么一点深,如果一个人想在里面自杀是不可能的,在要窒息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把头伸出水面呼吸!」
程启思深思地说:「如果是谋杀,她又没有挣扎过的痕迹,是吧,辰轩?」他的眼睛突然闪过一道光。
钟辰轩这时候已经抬起了头,轻声地说:「你在怀疑我?」
「不,不是。」程启思急忙说,「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若兰并不想反抗,她也许就不会挣扎。」
钟辰轩大声说:「我没有杀她!」
程启思吓了一跳,赶快伸手去捂他的嘴,「别这么大声,我没有说你杀了她。如果是你杀了她,你为什么还要旧事重提?
我相信你,辰轩,虽然你神神秘秘的,但是你不是坏人。你继续说,我不打岔了。」
钟辰轩大口喝了一口酒,「当时在场有这个能力的,除了我、若兰的哥哥,就只有他。只有他,只有他才有这个杀人的动机,而且,若兰长期跟我们在一起,她对这些也有一定的了解,如果有一个陌生人想对她催眠,她一定会起警惕心的。
「我想,一定是个熟人,而且是很熟的人,事实上,不是熟人,也不会知道若兰所说的……那种美丽的死法。」
他把剩的酒一口气灌了下去,招手又要了一杯,「他是研究所的所长,是一位著名的心理学家,在我们这一行里,他很有名。」
「他很擅长催眠术?」程启思好奇地问,钟辰轩却摇了摇头。
「你要知道,我们研究心理学的,催眠只是附带的东西,当然,有些专家对此研究得比较深入吧。至于他……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究竟在研究什么,我们彼此的研究都是分开的,谁也不会轻易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公布。」
「他的动机呢?」程启思问。
钟辰轩迅速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别过了头。
「他喜欢若兰?所以无法忍受你跟她结婚,而在你们的婚宴上杀了她?」
钟辰轩笑了笑,他的笑容并不愉快,「他也是文桓的前辈,若兰还是个小女孩时他就认识她了。我从来不知道他会喜欢若兰,如果我看出来了,也许我就会换个方式处理了……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当然,他可以完美掩饰自己的情绪,我不如他。」
「如果你不知道,大概就没人知道了。」程启思拍了拍他的手背,「告诉我吧,你为什么始终不肯相信我?」
钟辰轩的十指交握在一起,这还是程启思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紧张。
「我们彼此都不会太接近,就像我跟文桓,既是世交又是亲戚,但是我们都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心理学家跟法医一样,往往是有些怪癖的。
「那个人……他比我大十岁,一直是温文尔雅的模样,如果说不少法医都是冷冰冰的,那么干我们这一行,往往都是很善解人意的,否则怎么可能让病人放宽心胸来跟你交谈。他可以让最危险的罪犯都放松警惕,滔滔不绝……
「当他收到我的结婚请帖时,他的笑容并没有一点变化,我却觉得心惊肉跳。直觉这东西,是由许多细小的、不易觉察的迹象所组成,但是我在他身上,始终找不出可供分析的突破口。
「在若兰死后,我跟他进行过一场谈话,然而我却是一无所获。」
程启思问:「什么谈话?」
钟辰轩说:「我把我关于若兰的梦告诉了他,请他替我分析。」他把笔记型计算机推了过去,「我作了记录,你看吧。」
钟:若兰死后,我一直在做那个梦。
赵: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个梦产生的可能性很多。最能安慰你的说法,莫过于说你无法拯救若兰,而在潜意识里拒绝去想象她已经死去。
若兰死在水里,而在你的梦里,她死在火里,这根本就是一种完全相反的意象,你无意识地在梦里重构了若兰的死。
钟:那么,最不能安慰我的说法呢?
赵:你想她死,这是对这个梦最直接简单的解释。你并不想跟她结婚,但是你们结婚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你无法拒绝,甚至你的心理活动也拒绝去想这个「不想」,但是你无法控制你的梦境。
钟:梦境会成真吗?
赵:你是在若兰死后才做那个梦,没有所谓「成真」的前提条件了。
钟:如果是在之前做那个梦反而比较好。这是一个宣泄的口子。
赵:你想得太多了。没有人可以勉强你去做任何事,我们都很清楚,所谓的催眠,并不能让人去做什么事,只能让对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而已。
也许,她那时候以为自己是奥菲莉娅,正在进行人生的最后一幕的饰演,所以她很顺理成章地走进了水里,并─躺下。
钟:……
赵:看看我们周围,这里是重刑犯的关押地。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们不应该相信无法用科学证明的事。
但是,这里始终萦绕着一种气氛,一种阴森惨淡挥之不散的气氛。因为在这里的人,至少也是无期徒刑,他们的一双双眼睛都写着怨愤和绝望……
钟:你想说什么?
赵:你知道我想说什么。长期跟这些并不正常甚至是疯狂的人相处,也许我们本身都已经变得不正常,只是我们不自知罢了。如果不相信,我们像在毕业的时候再对自己作一次测试,你说,结果会怎么样?你敢吗,辰轩?
钟:……
赵:我可以告诉你,我常常跟罪犯谈话,他们在这里非常无聊,无聊到既无希望甚至也没有绝望,就像是他们在那一小片空地里,看到的一片灰沉沉的天空。
他们经常把一些还未付诸实践的犯罪活动讲给我听,有一些真是充满了智能和创造力,令人叹为观止。辰轩,我想你的笔记上,应该也记载了很多这类型的故事吧?有没有什么特别令你注意的?
钟:有,在我们的实验对象里,有不少是具有极高的文学修养的,他们可以畅谈歌剧和哲学。其中有一位据说拥有英国文学学位和汉语言文学学位的博士……
赵:不是据说,是确实是。监狱里的履历不会造假。
钟:你也对他很有兴趣,作了很多次谈话。
赵:跟高学历的人对话比较有趣。
钟: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