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亦有道之 照夜白——小谢

作者:小谢  录入:12-01

昨夜他们划到那片草塘时听到三更的梆子响,後来酒醉睡去,应该是接近丑时。以楚狂歌和顾天逸的轻功回楚园杀人不是难事,但顾天逸身中寒毒,又不会划船,别说回楚园,就连上岸也不容易。再退一万步,就算顾天逸武功俱在,他回楚园杀人再返回船上,自己又不是死人,怎麽可能不知道?──只要将这些摆出来,顾天逸的嫌疑自然就洗刷了。
楚狂歌心中叹息:顾天逸不愿说出和自己在船上的事,要怎麽样才能替他洗刷冤屈呢?
将尸布往下揭,露出齐天然身上的伤口,楚狂歌心脏一阵紧缩,仿佛是被一只铁手生生攫住了!齐天逸胸前赫然有五个小洞,分明是有人生生将五指插进他胸中了。这种伤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那个人是被已经死去的胡素发杀的。
楚狂歌深吸了口气,回头望向顾天逸,"你确定胡素发已经死了吗?"
顾天逸微一怔,点头,"我以掌力震碎他心脉,他应该没有活路的。"
楚狂歌回忆与燕家诸人开棺验尸的情景,如果胡素发没有死,自己不可能不知道。胡素发已死,他的妻子银蛇娘子也死了,用这招杀死齐天然的会是谁呢?
燕正游带领燕家十三太保截杀胡素发是暗中进行的,刹羽而归,虽未有人死亡,但一人断掌,三人失了一颗眼珠子,哪里好意思向众位前辈说明。除了燕家长辈知晓内情,其余三家并不知小树林中那段事。此刻听到楚狂歌和顾天逸的对白,那些参与截杀胡素发的人中大部分已猜出个大概,顿时面色皆白,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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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泯玉喝道:"什麽胡素发!你们东拉西扯,与这里的事有什麽关系!"
"胡素发师承崆峒派,後来在门中结怨破门出来。胡素发生性狠毒,崆峒派中高手都死於他手里,近年门中人才凋零,能化七伤拳为七伤掌,且练到穿透人胸骨的程度,也只剩一个胡素发了......"楚狂歌苦笑,"至於胡素发为什麽会和四大世家扯上关系,就要问燕家的几位了。"
燕正游等人受伤颇重,在房中休养。
剩下没有受伤的九名太保都跟在燕家宗长燕冠晨身边,九人面面相觑。燕冠晨年近花甲,在四位宗长中年纪最大。此事关系重大,他沈吟了一下,将燕家十三太保私自行动,在临近瓜洲渡的密林中截杀胡素发之事简要讲了一遍。
四位宗长面面相觑,最後达成协议,派人飞马去密林中开棺,看看胡素发究竟是死是活。
胡素发恶名昭彰,若他没有死,前来报仇,这祸端可不小。众人心头沈重,议事厅中众人或坐或站,都一副凝重表情。
楚狂歌站在顾天逸身旁,见他眼中神色沈黯,知他担心顾秀,遂向楚昭平道:"顾秀昨天出去,一夜未归,是不是也派人出去找找?"
楚昭平点头答应。
看看时间已近午,寻找胡素发的人还不到回来的时候,寻找顾秀的人倒是报回来了消息,那消息却是坏的:没有找到。楚狂歌忽然想到顾天逸昨天已没有服药,今天再不服药只怕大大不妥,担忧地看旁边的顾天逸。顾天逸猜到他的心思,微微摇头,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什麽时候,你就不要火上浇油了。"楚狂歌也有自己的心思:"齐泯玉并没有写下药方,这个时候,就算齐泯玉肯替顾天逸煎药,他敢让顾天逸喝齐天逸煎的药吗?"
楚狂歌侧转身子挡住顾天逸,一只手悄悄背到後面握住顾天逸的手。顾天逸微微挣了挣,忽觉一股温暖浑厚的内息自两手相连处传入体内,顿时明白楚狂歌用意。不能及时服药,以内息拔毒弥补自然是好的,但其中的苦楚却极大。顾天逸咬了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待行完一个大周天,顾天逸脸上戴著人皮面具,那汗从头上滴下来,流淌到青白僵硬的脸上更衬得脸色难看,里面衣衫更是被冷汗塌湿,全身酸软,几乎站立不稳。
"怎麽了,寒毒发作了?"楚狂歌故意微微提高了声音问。
众人见顾天逸脸色难看,心中都想:"他中了银蛇娘子的毒,也是个受害者。"楚昭平道:"虽然现在嫌疑最大的是胡素发,顾公子也难脱嫌疑。一切澄清之前,请顾公子先到隔壁休息,暂时不要来回走动。"
顾天逸淡淡道:"顾某还有自知之明。此时要走也走不得,何必给脸不要脸。"
"慢著!"齐泯玉踏上一步,"顾公子,我有两件事不明白,想要顾公子在这里解释给大家听听。"
"请问。"顾天逸声音冷淡。
齐泯玉冷冷道:"我的第一个问题是,顾公子为什麽整日戴著人皮面具,难道有什麽见不得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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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看向顾天逸,发出小声的议论。
"因为......令郎这种麻烦,实在是很烦人哪......"顾天逸叹息一声将手伸向脸颊,缓缓撕下人皮面具,"这个回答齐宗主满意吗?"
齐泯玉的事情早流传开,众人看到顾天逸相貌,心中想法皆同:原来齐天然追的男人是他,原来掳了齐天然折磨的人是他,这样的相貌,怪不得齐天然见了他魂都丢了!惊艳后,心里便隐隐赞同了顾天逸的话:他果然是戴着面具比较少惹麻烦。
众人的反应使齐泯玉感到一丝狼狈,恶狠狠盯了顾天逸一眼,他又道:"我的第二个问题,《照夜白图》本是四大世家的东西,五十年前消失不见,四大世家找了多少年都没有找到,为什么会出现在顾公子手里?"
此言一出,刚才还压抑沉重的议事厅顿时沸腾起来。楚昭平、燕冠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连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赵氏宗长赵江中也变了脸色。
顾天逸眼望众人,憔悴病容上倏的浮现一抹明亮的艳色。众人呆了一下,才察觉原来是他在笑。顾天逸的笑容三分刻薄、七分嘲讽,他手略一伸,《照夜白图》已在手中。
"此图是我挖了三十三座坟弄来的,至于那坟墓的主人从何处得来,我就不晓得了。"顾天逸的笑容针一般扎人,他展开了图,悠然道,"令郎跟我说过这图的故事。既然此图是孟轲赠给楚宗天的,也算是楚家的东西......"他面向楚狂歌,自画囊抽出《照夜白图》,收了笑容,神情凝重地说,"楚兄洒脱不羁,江南水秀地灵,也不过只君一人而已。我便将此图赠与楚兄,以作相识相知之纪念。"
楚狂歌心道:"你固然是好意,这图到我手里却是颗烫手山芋。"见顾逸之眼神坚定柔和,比对旁人的冷淡刻薄大不相同,心中感动,想道:"他那么宝贝这幅图,却断然送给我,我要是畏畏缩缩,怎么当得起他的情意?别说是一幅图,就是一把烧红的烙铁我也非接不可。"
"多谢顾兄,小弟那日一见此图,就喜爱非常。能得顾兄弟相赠,不胜欣喜。"楚狂歌微微一笑,双手接过《照夜白图》。
这下子,齐泯玉呆住了,楚昭平、燕冠晨、赵江中也呆住了。议事厅中四大世家的弟子也呆住了。
苦寻多年的《照夜白图》回来了,竟是以这种方式回来的。
麻烦的是,《照夜白图》不是回到四大世家手里了,而是以私人相赠的形式落到了早已脱出楚氏管辖的楚狂歌手里。以楚狂歌那视天下如无物的不羁个性,会将这幅《照夜白图》献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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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阳光射入房中,洒在顾天逸光洁的额头上。楚狂歌看著他额角折射出的淡金光芒,露出不自知的怜惜神色。顾天逸眼帘一抬,望向楚狂歌。楚狂歌惊觉失态,连忙收回眼光,掩饰地转头看窗外的紫藤花。
这间厢房与议事厅隔了一条走廊。门前左右两旁满种修竹,东面长窗外种植著数株紫藤树,取的是"紫气东来"之意。时值春末夏初,正是紫藤由盛转衰之时,只见一串串硕大的花穗垂挂枝头,紫中带蓝,灿若云霞。开的早的已凋谢,结出形如豆荚的果实,悬挂枝间也别有情趣。
楚狂歌道:"顾公子,是我将你带到这里的,就一定护你周全。待顾秀回来,只要你想要走,我就一定送你走。"
顾天逸道:"昨夜阿秀干了什麽谁也不知道,你不怕杀人的是他?"
"你们要是想杀齐天然,早在齐天然落进你们手里时就杀了,怎麽会耽搁到现在又动手?顾秀现在究竟在哪儿,倒是惹人担心。"楚狂歌微微拧起眉毛,"但也不用太担心。他们怀疑你们,一定会尽力寻找顾秀,楚家在这儿有点势力的,一定能找到。"
"如果杀人的是我呢?"顾天逸忽道。
楚狂歌吓了一跳,见顾天逸神色淡然,唇边似笑非笑,松了口气道:"你吓我一跳。"探过身子,微笑道:"顾大公子,烦请你告诉我一声,你不是杀人凶手吧?"
楚狂歌的脸逼到顾天逸近前,相距径寸,温暖的呼吸喷到彼此脸上,暖昧得叫人几欲颤粟。顾天逸镇定地注视著楚狂歌的眼睛,不闪,不躲,不退,唇边笑意变清晰,缓缓摇头,"齐天然不是我杀的。"
楚狂歌挑了挑眉毛,一副早知如此的神色。他神情平淡如常,却知自己的呼吸已然不稳,心跳已然发狂。他还记得清晨亲吻顾天逸的唇时那唇上的柔软温凉,那种触感令他贪恋和怀念。他勉强按捺著自己没有再次吻上顾天逸的嘴唇,这有点难度,叫他觉得勉强自己用的力气太大,以致於全身的骨头都是疼的。
两人正危险地对峙著,宝珠在外面低低咳了一声,"少爷,您的茶。"
楚狂歌微一震,意识到刚才玩得过火了,猛地站起来,迎上宝珠接茶。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顾天逸随随便便倚在塌上,举手投足间透著潇洒闲适,虽是布衣,却卓然不凡,无处不显得清贵端方。然而楚狂歌也说不出为什麽,总觉得眼前的人太过超凡拔俗,完美得不像一个真人。
天快黑的时候,楚昭平派人来请楚狂歌单独过去。顾天逸疑心出了什麽事,却没有做声,安静地看著楚狂歌离开。
下人在前引路,走到议事厅前并没有停下,继续往前,带楚狂歌来到楚氏宗堂。
宗堂有两进,里面一进摆著楚氏先祖的灵位,外面一进则是个极深的大堂,为历代惩诫弟子、决定大事之处。晚一辈的,甚至地位稍低的都在外面的院子沈默等待,本来就不大的院落被填得满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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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进宗堂的门,楚狂歌就发现气氛比中午时更为压抑。大堂中摆了五张大椅,楚、燕、齐、赵四家的宗长分坐其上,楚狂歌瘫痪的父亲楚昭原也被抬了出来。在他们身後,是四大宗长里最有份量的前辈老人。而在四位宗长面前的,则是清早派出去开棺检验胡素发尸体的人,为首一人名叫楚开,论辈份是楚狂歌的远房堂弟。
齐泯玉冷冷道:"楚原,把你看到的告诉他!"
"是。"楚开恭敬地答道,"小侄与燕家几位世兄奉众位宗长之命找到了胡素发的墓地,棺里的尸体的确是胡素发,而且尸身已经开始腐烂。"
齐泯玉冷笑:"杀天儿的不是胡素发,那会是谁呢?"
楚狂歌淡淡道:"不管是谁,总之不会是顾天逸。"
齐泯玉怒极反笑,"不是他还会是谁!难道是天儿自己杀了自己!胡素发是死在顾天逸手里的,定是那一战里胡素发用七杀掌对付过顾天逸,顾天逸临阵偷师,然後用这招武功杀了天儿,故布疑阵!天儿被顾天逸美色所迷,落得如此下场,你不引以为戒,处处替顾天逸说话,难道也想步天儿後尘!?"
楚狂歌心中长叹。如果一开始就将昨夜他和顾天逸在船上过夜的消息说出来,本没有一点问题。然而顾天逸早先一口咬定他是独自在船上过的夜,後来又揭开人皮面具,露出那张颠倒众生的脸,此刻自己再将真相说出来,不但这真相的价值大打折扣,他"为顾天逸美色所迷"的罪名恐怕也就坐实了。然而他又没有别的选择。这时再不把真相说出来,顾天逸这冤屈就洗不明白了。
楚狂歌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我不得不说真话了。"
"真话?"四大宗长相对愕然,楚昭平声音中也带出了怒气,"狂歌,你还有什麽事瞒著我们?"
"昨夜顾天逸并不是一个人在船上饮酒,和他在一起的是我。"楚狂歌努力振奋精神,心虚地说著本该理直气壮说的实话,"顾秀消失了一整天,顾天逸出去寻找顾秀。他们一直没有回来,我出去找他们,遇到顾天逸,与他在船上饮酒至三更,因城中宵禁,就在船上睡了一夜,今天早上才回来。"
楚狂歌看著众人脸上神色各异的表情,叹道:"别说顾天逸中了寒毒,就算他没有中寒毒,想在我眼皮子底下离船杀人再回到船上,各位以为有这个可能吗?"
齐泯玉厉喝道:"楚狂歌,你果然为他美色所惑,竟然为他撒起谎来!"
楚狂歌很想说"我像在撒谎吗?",但他不能这麽问,因为少年时在外闯祸、戏弄前辈、偷银子出去喝酒......做那种事时,他的确撒了很多的谎。他现在很需要别人相信他,但他实在是一个很没有信誉的人。楚狂歌现在才发现做正人君子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在紧要关头,你说出来的话有人信。
这一刻,楚狂歌第一次为自己没有信誉而小小地悲哀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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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不是悲哀的时候,所以楚狂歌很庄严,并且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舅舅你也知道,我向来不好男色,顾天逸虽然漂亮,可惜非我所好。天下的男子难不成都是好色之辈,见了漂亮的,不管公的母的都往上扑?此其一。再者,天然是舅舅的儿子,也是我表弟,不是亲兄弟,也有亲戚的情份在。在青州府,我听说表弟追著一个男人不放,担心他有危险,从青州南下,千里迢迢解救表弟。若他真是死在顾天逸手上,我怎能与顾天逸善罢甘休,更别提替他遮谎了。"
"花言巧语!"齐泯玉怒喝,"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被顾天逸美色所惑,口口声声说没有扯谎,那我问你,顾天逸为什麽说他是孤身一人在船上过的夜,当时你为什麽不拆穿他!"
楚狂歌一阵头大。
齐泯玉冷笑道:"说不出来了是麽?若你们果然是在船上过的夜,若你们果然是清清白白的,有什麽说不出口的,又何必扯谎骗人!现在见他脱不了身,你又出来说什麽是在船上一起过的夜!哼哼,楚狂歌,你当老夫是八岁小儿,任你哄骗吗?"
楚狂歌叹息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只有一句话:昨夜我与顾天逸在船上过的夜,我可以保证,他昨夜绝对没有离开过船。"
"好一个信也好,不信也好。"齐泯玉森然道:"若我不信,你要怎样?"
"若你不信,顾天逸就会被冤枉,"楚狂歌淡淡道,"舅舅也许觉得冤枉个人没什麽,就像当年你和我父亲觉得冤枉我母亲没什麽一样。母亲被冤枉的结果是郁郁而终,顾天逸被冤枉的结果是你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杀人凶手,你儿子永远不能报杀身大仇。"
楚狂歌话刚说完,就听坐在四位宗长旁边的楚昭原大叫一声,滚下了椅子,以手抓胸,似是被莫大的痛苦折磨。众人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地上去扶起楚昭原。楚昭原哽咽著喃喃:"阮君,阮君......"
楚狂歌冷冷看著他,心里毫无同情之感,只觉得荒谬可笑。
当年,楚昭原和齐泯玉都是出名的风流公子,楚昭原流连花楼,楚夫人寂寞在家。因为楚狂歌偶然迷上七弦琴,请了一位教习师父在家,楚夫人精习琴棋书画,与那琴师唱和了几次。後来楚夫人怀孕,楚昭原疑心二人有染,百般拷问。齐泯玉认为妹妹丢了齐家的人,将琴师秘密弄死。楚夫人得知了这个消息,和楚昭原动了手,一时失手,楚昭原下肢瘫痪,楚夫人心中真正所爱仍是楚昭原,痛悔失手,自生下楚狂歌的弟弟後不再出一语,後来抑郁而终。楚狂歌突然放荡形骸便是为此,自那之後,他再没有碰过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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