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斐士瞪了他一眼,觉得和一个小男孩为了这种事争执太丢人,于是什么也没说。两人就出发了。
尼赫布特的街道挤满了欢乐的人群,炎热的太阳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热风吹拂而过,音乐和歌舞声越发热烈。看着头顶柳筐走在前方的美尼斯流下汗水的脊背,孟斐士觉得有些捉摸不透这个性情多变的王子。谁听说过王子去赶集,还带着自己种的药草……或许一个猫科动物最吸引人的,就是那种让你料想不到他究竟在想什么的腹黑本质。
尼赫布特的市集是个多彩的世界,从天涯海角来的人们汇集在这个尼罗河中游最大的城市中,各地旅行商人们拿出美丽富有鼓惑力的大小商品,彼此交换所需。随处可见华丽的毛织品、轻薄飘逸的麻纱、金银器皿、锐利的武器、罕见的香油香脂、从遥远国家来的奇异奢侈品……
交易通常都是公平的,人们遇到贵重不便用物品衡量的货物时,就取出彼此认可数量的金环或银环,在满意的微笑中结束交易。
美尼斯的药草名贵罕见,非常受远地商人的欢迎,所以,他很快就用药草换来两把精致的青铜宝剑、几把做工精美的扇子,一瓶名贵的香脂,和许多特殊植物的种子。
与美尼斯那些药草相比,娇嫩嫩的孟斐士更受集市里的妇女欢迎。想象一下,一个五六岁眉眼俊秀的可爱小男孩,伸出蜂蜜色的稚嫩小胳膊,站在一个可以把他放进去的方形柳条筐旁边,用清甜的童音叫卖香草,这种情景无分种族地充满了“萌”的感觉。
穿着各色民族服装的女性围在受难的儿童身边,叽叽喳喳地热烈讨论,买东西是次要的,孟斐士的小脸蛋才是她们的主要目标,于是孟斐士的胳膊和脸蛋成了重灾区,被无数妇女摸来捏去。
美尼斯悠闲自得地坐在旁边凉棚里喝用井水冰镇的麦芽啤酒,还不忘嘲笑自己的小伙伴。
“哈哈哈,看来你比帕特里夏还受欢迎,孟斐士。以后一定让你们两个排队比一比。”
这个混蛋@#@$#$#%$^^&^@!
想到那种悲惨情景,孟斐士突然就有了一种同仇敌忾的心情(当年的帕特里夏也曾深受其害……),他心里诅咒,手上加快更换货物,几乎是跳楼大拍卖地换完自己的香草。然后愤怒地冲进凉棚,去夺美尼斯的啤酒杯。
美尼斯早有防备,他跳起来高举陶杯,一边说“来啊、来啊”,一边乐不可支地逗弄孟斐士,引得很多路人都情不自禁地停下来看这对美少年兄弟。
发现自己个头矮奈何不了对方,孟斐士深感伤自尊,他干脆一扭头,不搭理那个无良王子。
啊呀~不好~玩过头了么~~
这样想着,美尼斯主动凑了过去,却被孟斐士转身一个膝抱摔倒在地,两人滚成一团,头上身上沾满了草叶泥土。
从没吃过这样的亏,美尼斯坐在地上楞了片刻,拿不定主意应该抽孟斐士几鞭子还是把他关进地牢,好让他记住教训。
然而看到孟斐士那双明亮中透着倔强的大眼睛,他释然了,笑着伸手抱起了这个小伙伴,亲亲他的额头,决定忘掉他的冒犯。
把美尼斯摔倒在地,孟斐士就知道自己闯祸了。果然美尼斯楞了片刻,眼神里蕴含不祥的阴影。如果美尼斯惩罚他,他就可以让自己看清这个奴隶主的真面目,从此把那些虚无缥缈的期盼统统丢进尼罗河……
可是美尼斯没有发怒,他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表示原谅,孟斐士的心里痛苦难当,自己那种孩子气的期盼,其实什么都做不到。
“好了,小伙子们,兄弟吵架,不计隔夜仇,快来尝尝老纳特尔的手艺。保你们满意!”
这间凉棚的主人老纳特尔,重新端来两大陶杯凝着水珠的凉啤酒,站在旁边快活地嚷着。
或许是老纳特尔那种怪里怪气的腔调,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第九章
他们不是一个人,这样比照对谁都不公平。
晚上回去后,被塔丽她们大惊小怪地送进浴池,孟斐士暗暗检讨自己的冲动。这次闯祸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他前生有个不良的习惯。
杜小仙性格厉害,动手快过动脑,前世的丈夫却是个看似温文无害的腹黑书生,而且比她大好多岁。因为岁数相差大,他对杜小仙一直是包容体贴加逗弄,宠爱得不得了,但也常常故意使坏。
可杜小仙也不是吃素长大的,结果这对夫妻,男的家庭冷暴力委婉毒舌肚子里面九转十八弯让人被他卖了都帮他数钱说谢谢;女的则是家庭热暴力直接动手哪管你三七二十一不必听讲有错杀绝对没错放……日子过得那是相当的“恩爱”,常把外人看得眼花缭乱的。
想到这里,孟斐士满脸黑线,不管怎么说,自己两辈子年龄加起来都是怪阿姨级别了,怎么能被一个比自己年龄小好多的男孩子给逗弄了,甚至一时间都忘了,人已经不是那个人,直接就动手……所以说不良习惯都是养成容易戒掉难!
于是孟斐士挥挥小拳头,在心里奋力大喊:“雄起!怪阿姨要雄起!”刚举起胳膊,就被满腹怒火怨念的塔丽和霞丽姐妹使劲拉住,一边唠叨埋怨,一边用力洗洗刷刷、刷刷洗洗……
美尼斯没把孟斐士的冒犯当回事,相反他觉得孟斐士那个膝抱使得好、很厉害,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小孩子一下子就能摔倒自己。
所以当天晚上,他寝殿里一直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还有侍卫们哎呦哎哟的惨叫声,吓得胆小的宫女绕道走。
美尼斯王子精力充沛,他除了兴致勃勃地拽着孟斐士到西门的市集赶集,还代表国王去了有十日路程的上埃及第八州首府提尼斯的王族墓地阿拜多斯祭拜祖先,这趟旅程让孟斐士彻底认识到古代文明和现代文明的巨大差距。
这是一个行路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看家基本靠狗的年代。美尼斯特别准许孟斐士和他同乘御轿,其他同行的大臣和宫女侍卫们就只能傍着御轿步行,孟斐士就无聊地趴在美尼斯的怀里,看着一大队青年奴仆牵着牛羊家禽、挑着各式各样的贡品在侍卫们的监督下列队蜿蜒前进。
有了这么多负担,每日的行程可想而知,实际上这条沿着尼罗河支线前进的道路算是比较繁华了,沿途存在很多城镇村庄,但是很多时候,他们仍然需要在露天宿营。
因为有的村子实在小得可怜,几十或上百的家庭分别住在一个个圆拱状的泥屋里,门口挂着芦苇编织的帘子,小孩子光着屁股满地跑,男人和女人穿着破烂,被炎热的阳光和艰苦的劳作弄得黝黑枯瘦。看到美尼斯王子的全套仪仗权标,他们都匍匐在深深的泥水中,还把孩子们的脑袋压得低低的,唯恐得罪贵人丢了性命。上埃及的土地大多数是属于安提斯塔王的,少数是其他大贵族的。
往往只有村长和长老们的家庭条件能稍微好一些,他们的儿女可以穿上麻纱衣物、带上漂亮的贝壳和鱼骨珠串。
大多数城镇也只是比村庄好一些,人口多一些,手艺人多一些,贸易繁盛一些。
这一路,孟斐士体验到了生活的艰难。
美尼斯和孟斐士入住的阿拜多斯行宫,比尼赫布特王宫简陋许多,这里看不到华美的嵌板与彩绘的壁画、浮雕,听不到优雅的宫廷竖琴。房屋是用尼罗河河泥混着芦苇在强烈的日光下晒成泥砖,然后垒砌而成的简陋建筑,连床板都是泥质的。
行宫的伙食也很差,从尼赫布特带来的那些奉献给祖先的公牛、羚羊、家禽、香草、油脂、啤酒等等美味贡品都不许享用。
重生以来孟斐士第一次吃到掺杂了砂砾的面包,喝到不加香草的清水。于是他可以肯定来祭拜祖先实质上是提尼斯王族的忆苦思甜之旅。
“看看。孟斐士,听父王讲,我们提尼斯王族最早的王宫还不如这个阿拜多斯的行宫,从小父王就常常带我来这里,他希望我不要忘了现在的奢侈享受是从这种艰苦中诞生的。我希望,孟斐士,你也不要忘了这一点。”
看到孟斐士一路上从不叫苦叫累,表现很坚强,美尼斯似乎很高兴,但是他仍然在行宫的宴会上这样说。实际上每个提尼斯王族一生都会来这里几次,这也是一种考验,淘汰那些无用的纨绔子弟。
少年的喜恶分明,美尼斯视孟斐士为可爱的豆芽菜后,便不再迁怒他,拿出了兄长的样子。他有一个庶母的弟弟纳塞尔,但是纳塞尔三年前就被父王送到基纳,镇守总督府,而王后所生的奈菲尔王妹,他们的关系一直处不好。所以他很高兴有个弟弟。
抱着孟斐士去看尼罗河涨水,以及参与祭拜祖先的旅程使两人的关系亲密起来,为了让孟斐士了解王国的历史,美尼斯还亲自在一张纸草纸上描画了上埃及王族复杂庞大的血系,为孟斐士讲解提尼斯王族的由来,孟斐士才知道如今尼赫布特的繁盛,已经经历了多少代人的努力。
此时埃及约有42个州,其中上埃及22个州,下埃及20个州。上埃及第八州首府提尼斯,是美尼斯祖父乌阿吉王出生之地。他在位30年,把一个小国经营成一个强大的武士之国,吞并了第三州首府尼赫布特(又称涅亨),通过联姻,他获权用尼赫布特白百合为国徽、提尼斯神鹰荷露斯为守护神,头戴白冠,把国库称为白屋。
乌阿吉王最小的儿子安提斯塔,是尼赫布特那尔迈王的长公主之子,蝎王的公主带来了五个州的臣服作为嫁妆。
安提斯塔20岁即位,至今20年,通过大量的对外战争以及不断的联姻和派出王族,被上埃及22个州奉为共主,建立起上埃及王族的联合统治,国势蒸蒸日上,他本人也被奉为神明的儿子。
美尼斯的母亲则是来自上埃及最古老神秘的千年王族——努布特(又称双城之主奥姆鲍斯)的长公主,她带着她的嫁妆努布特王权,自愿嫁给当时还只是一方诸侯,并且已有正妻的安提斯塔,并生下了他们的王长子美尼斯,成功地整合了当时上埃及最强大的提尼斯、尼赫布特、努布特三方王族势力,使美尼斯王子身负无可争议的高贵身世和继承权而出生。
这的确是一份复杂高贵到令人咋舌的血统。
第十章
提尼斯的王墓比行宫奢华许多,在一片平原地带错落安放了十余个大长方形的礼拜堂,礼拜堂由泥砖砌成,除了奉献供品的壁龛,内里被分割成许多储物间,用来贮藏丧葬用品。美尼斯的祖父乌阿吉王的礼拜堂甚至还包括了一个船坑,里面有一艘首尾高高翘起的华丽太阳船。
每个王墓都被诸多的陪葬墓碑拱卫着,看到孟斐士好奇的眼神,这里的老祭司介绍说,这些都是王的妻儿或者自愿为王殉葬的勇士。这片墓地埋葬了八位提尼斯国王(或者城主)、一位王储、以及两位摄政王后,殉葬的男人和女人们却足有几千人。
这些礼拜堂明显有人维护整修,透过嵌金彩绘的雪松门板,可以窥见经年不绝的薰香在壁龛里熏染,壁龛往往表现为通向墓穴,供死者出来享用祭品的一道门,用悬挂的苇席覆盖着。每张方解石圆形供桌上都凿刻了四个凹痕,两圆两方,它们是安放供品的地方。
这里物产并不丰富,人民生活艰苦,只凭着比较发达的农耕,居然养活了那么多的王公贵族,而这些王公贵族生前享乐死后哀荣,毫不羞愧地拿走一切。
想到泥水里的男女和他们的孩子,孟斐士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不公平,可是他也知道,即使5000年后的现代社会,一样是少数拥有财富权势的人统治着世界,所不同的只有留给大多数人的社会财富的多少。现代社会,拿走得少一些,留下的多一些,以及设立表面公正,一般来说能够保护每个人生命和财产的法律,仅此而已。
知道归知道,如果杜小仙能无动于衷地享受自己的幸福生活,就不会有现在的孟斐士。
我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吗?我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吗?哪怕是一点点?孟斐士对自己提了一个艰难的问题。
和暗自腹诽的孟斐士不同,一向给人阳光活泼印象的美尼斯王子在执行冗长繁琐的仪轨与祈祷时,却表现得毫不懈怠,稳重虔诚。
持续三天的仪式全部结束后,美尼斯累得躺在在阿拜多斯行宫的泥床上不肯起来,看到他瘫在床上不动弹,孟斐士亮出了自己的绝活,坐到泥床上给他压穴按摩,舒筋活血。凡是练武的人多少都会一些。
“嗯嗯,好舒服啊。”后背一阵酸麻胀痛之后,传来非常舒服放松地感觉,美尼斯王子幸福地叹息,随后他好奇地转过头,问道:“孟斐士,你和谁学的?你的手法和女官们都不一样。”
孟斐士一笑。“天生就会,殿下。”
美尼斯翻身坐起,使劲掐住他的小脸蛋。
“坏孩子,是不是又想喝羚羊奶了。”
孟斐士入宫后就要求喝羊奶,御厨那里没有,一番折腾之后,找来一头抱崽的母羚羊充数。可是羚羊奶太膻,孟斐士第一次入口就吐了,从此老实地喝牛奶,此事被王宫传为笑谈。
“殿下!”——把你的臭爪子拿开。孟斐士怨念地瞪,可惜年龄小,眼神没啥威慑力,像是一只还没长乳牙的张牙舞爪的小狮子。
“哈哈哈哈~”美尼斯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他抱住孟斐士柔软的小身体,安抚地亲了亲脸颊,才严肃地说:
“孟斐士,虽然你还小,但是你要记住,国王是神明的儿子,权威不容置疑,也不容欺瞒。如果有一天你这样回答陛下,就算陛下再宽容,他也会让人狠狠地鞭打你甚至打死你。所以,以后不可这么说,知道么?”
一股寒风刮骨而过……孟斐士突然觉得冷到了骨头里。重生以来他受尽宠爱,几乎没有吃过苦,就是安提斯塔王都对他和颜悦色,而美尼斯王子虽然一开始慢待他,但是很快就接受了他。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他想。这是一个王权国家。美尼斯在警告他,可是善意的警告也盖不住王权的冷酷无情。这不是那个民主的世界。国王和王子们拥有所有臣民的性命,可以随意处置他们。
“对不起,殿下。我在家里看到过侍女给母亲按摩,觉得这样做应该会很舒服。”
孟斐士仿佛在三伏天被冰水浇透一般冷静下来,跪正身体端正地行礼,并诚恳地找了个借口。
见他态度端正、诚恳地认错,美尼斯心里暗暗点头。果然小孩子应该多管教。如果一味地宠爱,绝对不是好做法。
王子没有深入这个话题。他提起了这次的祭祀。
“孟斐士,你知道为什么父王和我非常重视阿拜多斯的祭祀吗?”
孟斐士摇摇头。
“国家的大事,惟有祭祀和战争。”他对孟斐士说。
“祭祀可以让我们得到神明与祖先的庇护和保佑;战争可以让我们得到大量的国土、牛羊、奴隶与财富,也可以让我们失去一切。所以这两件事,必须用慎重的态度来对待。”
他最近很喜欢给孟斐士讲解,可能是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让他很有成就感,另外小孟斐士也不是个蠢笨惹人心烦的孩子,而且有时候思路跳脱,不循常理,很给他启发。
孟斐士思考一下,还是慎重地说:“殿下,请问我们吃的面包从哪里来?”
“田地里。”
“如果田地里没有人耕作,我们能否吃到面包?如果没有人纺织,我们能否穿上麻纱?如果没有人晒砖,我们能否住上宫殿?”
“孟斐士,你想说什么。”随着他的问题,美尼斯脸色渐渐郑重起来。
“从尼赫布特到阿拜多斯,我看到了那些村庄,第一次知道自己吃的面包、穿的麻纱、住的房屋是从哪里来,可是那些种地、纺织、晒砖的人却肮脏褴褛,食不果腹。殿下刚才说祭祀和战争是国家的大事,但是没有这些平民辛苦劳作,我们哪有祭品供奉神灵,哪有战士为国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