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仇居然就这么走了。铁手凝眉,思忖,就在这时,从林中飘过来一抹淡淡的雾气,仿佛山间的岚雾,很淡,很薄,还带着点轻绿,不让人察觉,却迅速的漫了过来。
铁手却看见了,觉察到了,一把揽住那少年,铁手已腾身而起,远远的掠下了山腰。
山脚下有一道小溪,清泠泠的水映着光,粼粼可爱,铁手不及欣赏,只是一把撕开了那少年的衣衫,把他抛进了水里。
“唐仇是唐家最毒的女子,刚那一阵薄雾,她已下了毒。我虽然及时带你闪开,但是山间雾气重,怕是你还是会沾上一点,你先用这水浸一浸,洗掉毒气,我再帮你运气,就无碍了。”
清澈的水浸透了少年的衣衫,衣衫尽湿,愈现出他纤长的身体。水流淙淙,少年垂着头,从水中一步一步走出,上了岸。铁手在他背后坐下,双手在少年裸露的肌肤上按实,合目运气,一股柔和的内力缓缓的传了过去。
那双手,就按在自己的肌肤上,那么温暖的手怎么会是铁的呢?那少年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温柔,只觉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定与温厚包围着自己。他的心乱了,自己啸傲天下,身份矜贵,从来只有旁人顺着求着依着的,可是,这抹安定、安心,甚至是安全的感觉,却是从来没有人能让感觉到的。这个男人,如山如岳,如水如天,这山这岳,看起来很是平常,却是踏实沉稳,肩负天地;这水这天,说起来也没什么,却能包容万物,吐纳千秋。有他伴在身边,第一次的,自己竟生起了依恋,依赖的心思。
刚刚,他以一敌四,与人拼掌,直闻得个霹雳雷电、飞沙走石,但气势迫人当中,这人又有一种内敛谦冲的神韵,不让人怕,只让人仰慕,敬服,心仪。果然,人说四大名捕中铁游夏铁二爷温和谦恭,温厚包容,能肩负天下,他不负这一句评语,不枉这一项称谓。
蓦然,那少年心头一凛,自己一向冷静,心思缜密沉稳,今日怎的对铁手起了这般迷惘?他要的是傲视天下的成就,岂能为一点点心绪乱性?
铁手却丝毫不知身前人的思绪如潮,只是一心一意的急着为他逼毒驱毒。
那少年似也觉出自己的身心舒泰,柔柔回眸,向这铁手微微笑了一笑,似是感激,又似是喜欢,他的眼睛很亮,眸子很黑,别有着一种慧黠的神色,仿佛身旁的溪水一样澄澈干净。
铁手却为着那一回眸凝了神,动了意。好清好灵的眸光,仿佛水魄玉魂,有着这样的眸子,应该有着同样纯真的心性吧。自己已经在着红尘里历练了太久,久的再没了这干净的眼神,这么纯的心性了,所以自己才就越发的羡慕起年轻纯真来,铁手喟叹的想,却不知,心性和眼神其实并不一定一致。而他,却因着这少年清澄纯澈的眸光对他起了怜惜,生了爱惜。
4
这是一家小小的,很简陋,却很干净的小客栈,也许是因为荒僻吧,客栈里几乎没有旁的人住。客栈虽小,房间的后面却有着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的墙角里,还种着一树梨花,此间正粉白轻雪的灼灼开着。
铁手和那个少年就住进了这里。下了山,少年才告诉铁手,自己叫小方,却对自己为何来这荒山野岭一字不提,铁手深知人情世故,自是不多问。只是,不知何故,他对着少年有着难言的爱惜。虽然杀了那几人,铁手却不放心这少年独身一人,问清少年去的地方正是自己顺路,铁手便有意送他一程。
这天晚上,因为念及许多事,因而心情抑郁,悒结难舒,所以铁手睡不着。他静静的起身,走到了后院里,朗月繁星下,眼前只有这梨花的千种清丽似无心、万般妖娆都不是的开在这乱山深处水萦纡的地方。每次夜风轻轻的吹过,树上就飘飘洒洒的落下一片的花雨。夜风里,也随之浸上了一层幽幽的暗香。
站在这荒凉寂寥的山间,对着皓月冷空,铁手没来由的升起一种孤寂高寒的感觉,心上也悄悄泛起了涟漪。这寒水夜雪花色,让他无由的念起那一个人,同样的清同样的冷;同样的纯不可渎,艳不可近;同样美的不似人间的人间,艳的仿佛红尘也迷离,绝代风华却又是这般易落易凋。铁手几乎是用一种绝望的深情望着这月下的梨花,纯白如玉,一美至斯,让他看到绝望也不知如何才能留住这千种凄美、万般风情,一如他不知如何应对那仿佛月华般傲岸、又多情似无情、无情转多情的男子。
“大师兄。” 铁手禁不住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再轻轻的低吟了一句,“崖余。”
他在这清风朗月下做什么呢?在练武?读书?又或者,跟世叔对奕?再或者,是在那一树桐花下沉思?还是,如他念着他一般,念着他吗?
静静的看着这花这月这树,蓦然间,铁手对远在京师的无情,生起了强烈的思念。
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铁手惘然回头,就看见一个白衣的人影,一下子,他觉得这人很熟稔,却又很陌生,似已携手了生生世世,却又陌生的仿佛初相见。而此情此景,也依稀仿佛,似曾相识。
“铁二哥。”
铁手忡怔着,恍惚着,直到那人笑了一笑,用轻柔的清朗的声音叫了他一声,铁手才惊觉,这里不是旧楼的梧桐树下,这人也不是无情,这里是野岭,人是那个他救了的少年,小方。
下山的路上,小方一口一个铁二爷,铁手听着不悦,执意让他改了称呼,唤自己二哥,小方只笑笑也不推辞,便改了口。如今的年轻人,多狂妄自大,或是自恃甚高,谁也不放在眼里。可是小方,却完全没有一点年少的轻狂。他是温和的,谦让的,他喜欢听铁手说话,喜欢微笑,从容的不象是一个二十上下的人,相处着,让人只觉舒服。便是阅人无数的铁手,几日间也越发喜欢了小方,心下颇不舍得与他分开。
一向潇洒豪迈,行走江湖的他,居然对一个少年起了难舍之意,倒是令铁手也颇感怪异。不过他一向豁达,倒是并不以为意。只是觉得难得有此缘分,只是没有时间,否则,真是应该好好栽培这个少年。
此刻,铁手就那么怔怔的这看着漫步而来、白衣胜雪的少年,稚嫩秀美的容颜上,别是一番清雅贵气,他明明是随意行来,却偏偏高贵如贵介公子,虽只是一袭白衣,却隐有着一股子目无余子、平视王侯的气派,又或者,只因为他本身就是王侯。
一瞬间,铁手心中升起一丝迷惑,象是有发现了什么,又象是醒觉了什么,却又茫然的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月色下,小方的眼色很清很亮,面容更是柔和,许是因为这月光吧,还有这一树的梨花,竟然温柔的不似人间,连带的,让铁手历尽风霜的心也温柔起来,或者这个少年的和婉温雅,善解人意,化解了铁手的心,让他情难自以的想要倾诉。
铁手在江湖上历尽了大风大浪,他年龄大,阅历丰,每个人都当他是大哥,是依靠,爱找他倾诉,他也愿意为人分忧解难,替人排解烦忧。但是,他也是平常人,也需要有人倾听他的心思,他的迷惘。如今,对着这个喜欢微笑,喜欢听他说话,爱用那双慧黠灵动的眸子望着他,用了解了然甚至是体贴的眼神看着他的少年,铁手有着说不出的喜欢,说不出的顾惜。
在这一个水般柔和的风中,在这温润的夜色里,在这皎洁的月华下,铁手竟然把自己很少向人说、也没有机会向人说的话,情不自禁的都说了出来,说给了这个他初识的少年。他絮絮的说着,自己的志向,自己的抱负,自己的苦恼烦忧,还有迷惑,自己四个师兄弟间的情分,并肩战斗的快意扶助,救助冤屈、伸张正义后的意气风发……小方只是微笑着听,朗月繁星下,伴着那花那树那叶,这少年秀美清雅的仿佛凌波仙子,不沾人间点尘。
铁手怔怔的看着他,幽幽叹息了一声,“你好漂亮。”
忡怔了半晌,又道,
“你好象我大师兄,不过你比他美的更英朗,更柔和,他,更象女孩子,更冷,更忧悒,也更伶俜些……”
小方笑了,细细的牙齿闪了一闪,很秀气,很柔美,他伸出一只手,支在下颌上,中指轻轻的抚在唇上,姿势有着说不出的优雅,说不出的动人。月光下,他就那么俏俏的斜睨着铁手,“你很喜欢你大师兄?一路上,尽听你说起他?”
铁手面上微微红了,对无情的恋慕,他是一天比一天明白,可是,被这个少年点破,却还是忍不住赧然,忍不住惊了惊。
“他是我的大师兄。”铁手幽幽的叹息着,有着他很少有的怨尤,很少有的幽怨。
“不是,你说起他,用的是情,深情。”小方漫声道,眼睛望着远方,“你瞒不了我。”
铁手默然。自己这重重心事,自己这不讳的思慕,能说予这少年听吗?他能懂吗?
小方侧着头,看着铁手,目光里倏忽间闪过重重情绪,惊讶,沉吟,思索,甚至,还有些微的诡谲、阴险和恙怒。可是,因着他眸子本就清亮晶莹,迎着月光星芒,他的眸子越发的光韵流转,神采熠熠,掩住了那其中的眸光,铁手没有发觉出丝毫异样。
怔怔的,铁手为了这句话,为了那一个远在京师的人恍惚的出起神来。这一刻,他神思动荡,完全没有了戒备防范警觉。
小方冷静的观察着身旁这个伟岸的男子,敏锐的察觉到此刻正是铁手最松懈的时候,如果说铁手是一座坚固的城池,那么此刻,这城已经开了城门,撤了警卫。小方眼色蓦然一寒,目中神光乍现,一向清澈明净的眼眸,竟惊起了三分歹毒四分杀意。然后,他的手动了,迅速的抬了起来,就在这时,铁手突然也动了,小方手一顿,抚上了胸口,眼中也刹那间恢复了明净。
铁手却是侧了脸,关切的看着他,“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同时伸出手,握住那只纤细的手掌,替小方度气运功。
这几日,小方总是手抚胸臆,好似有什么病一般,他却问不出来,也查不出来。铁手甚是忧心,只能每次都用自己雄浑的内力为他减轻不适。
“等我此次事情一了,不如你随我回京,世叔他老人家精通医理,说不定可以为你解了这怪疾。”
小方垂了眸子,不语。
“你的手好小,象女孩子一样。”运完气,铁手放开小方纤柔的手掌,调侃的笑了。
“二哥笑我了。”小方轻轻把右手握进左手中,似乎为了留恋那一抹温暖。
忽尔一阵风吹来,又见漫天花纷纷飞落,象是漫天飞雪,布得一地都是,铁手和小方的肩上也沾了好些。花瓣落在衣衫上、襟袖间,不知怎的,两个人心头都温柔了起来。
“铁二哥,你说,若是这花真是有心有情,他可愿只开这么一日,只为这么一日的妖娆便尽了一生?他愿不愿意这到头来仍是落了一地的命运呢?”
小方拈起肩头一瓣落花,蓦的转了话题,柔声的问,语气婉转,怨楚动人。
铁手的应是深心的一动。甚至有点泫然。那是一种温柔。甚至是一种深情。
“也许,它宁可落了,也要开出这一生的风华吧,拼尽一生,只有片刻的姹紫嫣红,人岂非也是这样,为了一刻的煊赫,谁也不知道私下里要吃多少哭,要默默无闻多少年呢。”
小方微微震动了一下,恰好一阵风过,让他仿佛是因着微寒的夜风起了一阵瑟缩似的。铁手解下外衣,披在小方身上,温言道,“夜寒,我送你回去吧。”不知为什么,对这个少年,他忍不住的关怀,忍不住的想照顾。仿佛深入了他的心底,触摸到了他最深最浓的那一抹情怀。
5
深夜,金风细雨楼,白楼。
“我败了。”
戚少商洒脱的一笑,抛下了手中的棋子,
“盛兄你的棋艺是越来越精妙了。”
无情淡淡一笑,也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戚兄为国为民,统领属下支撑这一片基业,自然无暇分心旁耽杂事。若戚兄有心棋艺,无情岂能如此轻易取胜?可惜我身为捕快,不能如你般挥斥天下,快意江湖,只能略尽自己棉薄之力……”
戚少商一笑,道,“无情兄身在公门,所做的事,所保全的人并不比我少,何必自伤?若你都这么说,我可是愧无自容了。”
谁也不知道他和无情原是朋友,很好的朋友,他喜欢这个捕快,他有满腔的热血,却被封在冰冷的外表下。但是他知道,无情其实是个极为重情重义的人,且有激情,只是冷傲的外表瞒了人罢了。
戚少商替无情倒了杯茶,又问,
“几日没见铁二爷了,又有公事出去了?”
“他去追捕赵君锡,七天前已经离京了。”
听戚少商提起铁手,无情思绪百结,神色间微微有惘然。心细如发的戚少商当然没有错过无情这难见的迷惘,他微蹙了蹙眉,心里掠过一丝疑惑,一面猜测着无情的心事。一边说道,
“哦,原来去的是铁手。这此可闹的够大的,刑部,蔡京,有桥集团还有四大名捕全部都出了手,听说有桥集团居然出动的是方应看。还有皇上身边的五大“红袍侍卫”之一,也是“笑脸刑总”朱月明的儿子:“翻云覆雨闪电手”朱盐平也去了,真是声势浩大。”
无情垂眸沉思,方应看亲自出了马?为什么?这事虽然皇帝震怒,却还到不了能惊动这位深藏不露、志大才搞的小侯爷的份上,他,到底为了什么要走这一趟?铁手诚厚,和这个心思诡谲的人在一起,别吃了亏就好,不过,还有追命跟着,应该无事。
无情思忖不已,口里却是漫声应着,“恩?反正杀了可以邀功,杀不了自然有人背着,大家都走一趟也没什么,而且还可以显示自己的忠心……”
话音没落,他突然手指一弹,一道银光没入窗外深黯的夜色里,蓦然,窗外腾起一片阴影,仿佛倏忽掠过的乌云般,连月光也为之一黯,似以被云遮住,随即,一人翻了进来,转瞬间,乌云散去,月色依旧清冽,此刻才发现,原是那不不是乌云,却是那人身上所穿着的一张极大的毛裘。
“卷哥。”
戚少商一见来人,喜动颜色,眼中也升起极为浓厚的情感。
月色映照下,窗边已多了一人,那人那人瘦小,伶仃,全身都裹在一张厚厚的毛裘里,显得身子十分单薄清瘦,孤独凄凉。
无情淡淡一笑,“雷堂主,当日里见面,你给我一记暗器,今天当是无情还礼吧。”话音虽冷,可是眼中的愉悦之色却是掩不住的。
雷卷也是一笑,笑容里满是欢欣和悦,“我听说你来了,所以才上来瞧瞧,没想到居然见面礼是一记暗器。”
当日里戚少商逃亡,雷卷初见无情,以为是敌,就暗算了无情一记暗器,但是也因此惺惺相惜,成了知交。两人身体都是赢弱多病,自然更觉亲近。今日乍见,自是欢欣不已。不由得说起当日为救戚少商,他们联手抗敌的往事,无情遥遥想起当日纵横捭阖的快意,不禁也有了一丝兴奋。
“你们仿佛山水相依一样,相生相济,你如剑,他如鞘,有了他,你的锋芒才有后蕴,有了你,他的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看着并肩站在窗前的雷卷和戚少商,无情不禁又升起了当日的感觉,这两个人,是如此的相和,他喟叹着,说出了自己自那夜看到雷卷与戚少商时后就无法消逝的强烈感觉。
听了无情的的话,雷卷不语,仿佛怕冷般缩进毛裘里。戚少商却是微微笑了,望着雷卷,目光里是难以描述的感情。
半晌,戚少商调回视线,悠然道,“其实,我也曾生过这样的感慨。”
无情侧头看他,烛光在他的侧脸上闪烁跳动着,让无情清丽的容颜别有了一抹灵动轻俏,戚少商心里动了动,喟叹一声,这个男子,当真是清寒如江雪,清幽如修竹,由不得人不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