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抱着他,跳回地面:「让王叔失望了,董大人并不是我的对手。」
董贤想动,却又被刘欣一把揽到怀里。王莽见此情景,也不意外,反而淡道:「既然武力上董大人赢不了,那你就好好与殿下说说,要救你嫂娘,除非他提着头来换!」
「大胆王莽!竟敢公然污蔑殿下!此地一人放一箭,也能把你这王莽府射成马蜂窝!」周边死士刚欲举弓,只听董贤大叫一声:「不要!」王莽仰天大笑,回头对董玉兰说:「真是要谢谢夫人了,就因为您,人人想宰了我,却无人敢动手!」
「抱歉,让王爷的美梦落空了。」董玉兰淡淡说道,手里不断捻数的念珠已缓缓缠上手腕。董贤恍然大悟,美目中折射出惊忧之色。
「嫂娘——」他撕心裂肺地大喊,却已是颓然─董玉兰已用念珠的铜线,生生割破了自己的动脉。
「董夫人!董夫人!」芷薇大惊,紧紧握住董玉兰流血不止的手腕。没料到她竟用这铜线自行了断,早知如此,自己死也不会用铜线为她系念珠。
王莽一楞,似乎也没想到董玉兰会这样做。董贤猛地冲去,将董玉兰抱回。芷薇跟着一路小跑,只觉手下的脉搏跳动越来越弱。
「贤儿,嫂娘欠你太多,现在总算可以不拖累你……」董玉兰用力张口,声音却是勉强发出。
「要不是嫂娘,我早在云阳饿死街头了。」
想要浮上的泪水被生生逼了回去,他不能哭,在嫂娘面前,应当坚强不屈。
「快!送回宫里,请太医!」看见董贤也是摇摇欲坠,刘欣一把扶住他。董玉兰望着刘欣,修长英俊、深邃瞳眸,宽阔的肩膀似能扛下所有艰险。她对董贤笑语:「原来,这就是欣殿下了……」
说完这句,全身的力气像全被耗尽,董玉兰淡淡一笑,终于侧倒在董贤怀里。
「嫂娘,嫂娘……」董贤轻唤几声,不见反应。嫂娘已经走了,他终于可以不再假装坚强,眼泪如掉线珍珠般,颗颗滚落。身边一下子静了下来,他抱着嫂娘缓缓离开王莽府。
芷薇想追,却被刘欣一把拉住:「让他冷静一下。」刘欣转身,又对王莽道:「既然我要的人都已找到,那也就不叨扰王叔了。」
这突发一幕让王莽也有些措手不及,沉声道:「恕不远送!」刘欣令众人收兵回宫。此时此刻,他必须沉着冷静,要救出董贤自是不用多说,但如就在此地歼灭王莽,只怕又将连累到董贤。即使恨得咬牙切齿,也不得不忍辱负重!
醒来时,已躺在御阳宫温暖的厢房里。头痛欲裂,董贤侧身皱眉,看见床边放着一只瓦罐,酸楚迅速泛上心头─那里面装的是嫂娘的骨灰。依稀记得离开王莽府后,他抱着嫂娘骑上了门口的一匹骏马。要去何处?不得而知。任马儿驮着一路飞奔,恍恍惚惚,自己也像死去一般。回过神来时,四周的景物格外眼熟,山势优美,前方是竹,所到之地正是玉女峰。
董贤抱下嫂娘,穿过竹林,来到天鹅潭。挥鞭伐下大片青竹,做成一个简易的支架,把嫂娘抱到上方。火焰起时,所有的悲伤都得以释放。嫂娘的愿望是归宿一个祥和之地,那他就会带她云游寻找。
傍晚,天际犹如燃烧。潭下天鹅又齐齐归巢,空中落下羽翼上的水珠,宛如仙子的眼泪。记不清何时失去知觉,唯一的印象是倒在一个熟悉、宽阔的臂腕间。
房里闷得令人窒息。董贤起身,捧起瓦罐,翻上房顶。月光如洗,寒风肆虐,分外凄凉。身下是坚硬的瓦片,他却像没有丝毫痛感,依旧痴痴坐着。风中狂舞的长发被人从背后握住,董贤没有回头低问:「你怎会在天鹅潭找到我?」
暗夜下,站在高处的刘欣如天神般俊朗。他蹲下身,与董贤并肩而坐:「你骑得那匹马是我的座骑,换别人骑,它只会跑去玉女峰。」
玉女峰、天鹅潭,与刘欣的一切皆是在那里有了个质的飞跃。董贤轻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会游水?」
武功高超、睿智坚强,当日落入天鹅潭却差点溺水而亡。刘欣知道董贤并非无缘无故提问,手不禁覆上他的肩膀。董贤的眼角忽然闪亮:「是因为嫂娘从不让我下河。她答应过我大哥,要把我抚养长大,不能有一点闪失,所以,她从不让我和其他小孩一起去游水。」
「我知道。家里人对比较宠爱的孩子,都会想尽办法,减少他们的危险。」
「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改嫁。」董贤抱紧手里的瓦罐,「还一人担起父母之职,抚养那并无血缘的小叔。嫂娘救过我两次,若不是她,现在要用灵芝续命的应当是我。你为什么不杀我?我死了,你就可以替我救出嫂娘。」
「我绝不会杀你。」刘欣的声音从上而来,浑厚沉着:「即使能换回你嫂娘,我也不会这么做。你这疯子有没有想过,你若死了,她还有何意义活在世上?」
月色衬得董贤凄楚动人,刘欣伸手将他揽到身边。襟前忽觉冰凉,一阵湿意从外透来。没有哽咽、没有颤抖,光是眼泪源源流下,董贤把头深埋到刘欣怀里。
他这个师长做得真是失败,不只行动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洞悉,此刻还倒在学生身上流泪。但这世间,也只有这个胸膛让他得以喘息、倍感安全。
「我没有生父生母的记忆,就连大哥的样貌也很模糊。闹饥荒时,邻里不忍残食自己的孩子,就与别家约定易子来吃。我本就不是嫂娘的亲子,有人向她提起时,她又惊又怒,当夜就带我逃离了云阳。」
刘欣叹一口气,亲吻上董贤的额头,细心倾听。
「我们一路流离到长安,走走停停,用了近半年……」董贤闭上眼睛,似在追忆这一路上的艰辛:「云阳四面无海,三年不曾下雨。和嫂娘初到京城的十年虽然艰苦,却也快乐,直到那个让我平步青云的人出现。」
刘欣点头:「说实话,王莽的眼力一直很准。就如你,他一开始并没挑错。」
幸运与厄运,有时也只有一步之遥。董贤道:「我十三岁起,就跟随王莽。习得一身武艺和满腹的策谋,就连这条软鞭也是他替我挑选。王莽说我身分特殊,不宜佩戴刀剑,就用一条束在腰间,可见可不见的软鞭。」
「老师……」
刘欣已意识到自己下面要说什么,董贤抢先道:「我十六岁就可披甲剿藩,所有的线报大多也是由我获取。用王莽的话说,这叫『上得了香床,下得了沙场』。」
「别说了。」
「我过去就是一个人尽可夫的男子,只要王莽一声令下。」
「那已是过去的事了。」董贤从刘欣怀里直起身:「李延年为何要作《佳人曲》给刘彻?」
「那是他的心声。」
「你过去说是因为他贪慕虚荣。」原来是为求证!眼前的董贤已被伤得太深,嫂娘的离世已让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又滴了一滴血,他已不敢再面临另一份失去。刘欣的目波,落在董贤瞳底:「其实你很脆弱,应当被人捧在掌心呵护。所有坚强,都是你不得不伪装出来保护自己的。」
月光冰冷,董贤抬头仰望。脆弱也好,伪装也罢,人第一个看到的永远是表象。回想嫂娘维护他,被竹叶青咬伤,从那天起,他就不得不坚强,不得不伪装。刘欣也望向月亮,说:「嫂娘过世,你尚能落泪。我从小便受教导刘氏子孙坚不可摧,双亲离开时,非但不能落下泪来,还要时时提防被人蚕食。」
沦落人往往彼此相惜。董贤闻言,身子轻颤,他转头,捧起刘欣的脸,四唇粘合却又欲剥离般纠缠在一起。吮吸、喘息,难舍难分,呼吸皆在彼此口中进行,舌尖相互抵触,却又逃避着,如火如荼。同样负伤,但已不再势均力敌,董贤已经累了。
「何处家家有水、户户有花?嫂娘说要在那里安息。」刘欣一怔:「你知道我不能离开长安。」
「你不用离开,我只须把嫂娘的骨灰带去一个祥和之地,就会返回。」
凄凉夜空忽然掠过一抹亮光,从上划下。流星之光虽然短暂,却炫烂至极,冲刷走云端所有尘埃。刘欣说道:「人可以食言,但天象、命运却不会更改。」
董贤抿唇。他知道,刘欣在暗语曾在星下许愿之事。「早些休息,就算天塌下来,也是由地来接。」刘欣抱起董贤,跳下房顶。
回到厢房,一同躺上床榻,没有多余的言语。心有灵犀,抑或是心照不宣。一夜携手而眠,甜蜜夹杂忧伤,道不尽、诉不完的情感齐齐涌上心头。
刘骜的寝厢内,几个宫女正为赵飞燕更换后服。
近日来,她常感昏沉,时常陪着呕意。纤指轻拨了几勺花茶,此刻品来不觉甘甜,只有苦涩。看着这浮于杯内的细叶,心情也似它般漂浮不定。
这花茶恰是王莽所送,两个月来,他深夜偶尔会来她的别院。
赵飞燕皱眉,她又何尝不想中断这不伦之事?后悔、羞愧整日整夜吞噬着她。徜若被人发现,死的并不单是她与王莽。赵飞燕甚至不敢去想,这当中间要有多少人受到诛连。
还有皇上,他一直极爱她,一旦知晓此事,定会伤心失望。
忽听榻上有人咳喘,赵飞燕一惊,手里的杯盏应声落地。
「皇上醒了?」赵飞燕吩咐宫女准备洗漱,自己步到榻边。
刘骜起身更衣,见赵飞燕心神不宁问:「刚才怎么如此易惊,朕咳嗽一声,你就吓得把杯子也撂地上了?」
心跳有些加速,赵飞燕心虚道:「是那茶太烫手。」说着,便走去泡了一杯,递给刘骜。
「朕记得,这是你最爱喝的茶。」刘骜浅尝一口,未听到赵飞燕回应,他打量她一番问:「这天气额头怎么还冒汗?是不是哪里不适?」
不等她回答,刘骜已命人去请太医。
两名太医片刻就到,一人上前执过赵飞燕的手,细细把脉,脸上随即露出惊忧之色,又招来第二人上前确认。第二名太医复诊后,同样一脸畏惧。
刘骜见他俩脸色难看,忙问:「皇后怎么了?」
两名太医噤若寒蝉,一言不发,居然齐齐磕头。
赵飞燕越发不安,刘骜怒道:「说!皇后得了何病?再不说,朕命人摘了你们的脑袋!」
「臣不敢说,望皇上恕罪。」
刘骜被这两人逼得大怒:「来人,拖出去!」
侍卫赶来,连拉带拽地要将两名太医拖走。一人忽然大喊:「皇上开恩!皇后无病,只是她的脉象是……是喜脉!」
这话不过十来个字,却将刘骜说得几乎跌倒,耳畔一阵巨响,五雷轰顶。半年前,他已被诊断无能生育,此事除自己外,知道的只有刘欣、董贤、死去的总管和这两名太医。而此刻,皇后居然有了身孕……
【第十六章】
侍卫仍在拉扯两人,吵闹声不绝于耳。刘骜突然大吼一声:「住手!」
他眼圈发红,如同一只受伤的雄狮,猛然瞪向赵飞燕。赵飞燕惊得不知所措,双腿一软,跌坐在扶椅上。
「你们——」刘骜一字一字咬牙道:「再去确诊一遍!」
两名太医连滚带爬地摸到赵飞燕手边,依次把脉。诊断结束后,仍旧一脸为难,长跪不起。
刘骜踉跄一步,强行稳住身体,难以置信。久久,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到剧咳不止,颤声道:「退下,朕要与皇后独处一会儿,全部退下!」
暴雨前奏猛地奏响,侍从们不知事出何因,纷纷逃离。寝厢霎时变得空荡荡起来,刘骜猛地掀翻一张几案,掉地时,已摔成几块。
赵飞燕又惊又惧,颤抖着蜷缩在扶椅内。从她结识刘骜起,从未见过他如此恼怒。
刘骜转身望向她,脸色悲怆,沉声问:「谁的?」
赵飞燕连连摇头,她后悔、无助,却难以弥补,眼前受伤的男子让她觉得心痛,是自己把他伤成这样。与王莽不过几次,几个月来,她一直陪在刘骜身边。
赵飞燕不敢去想另一个答案,自欺欺人地决定赌一把:「当然是……皇上的。」
刘骜的脸急速扭曲起来。他不忍将自己不能生育之事告诉赵飞燕,担忧往后无人照顾这多愁善感的女人,结果换来的却是她的欺骗。这个欺骗,果真威力十足,就快将这一国之君的五脏撕裂开。
刘骜凄厉大笑:「朕的?朕已不能为人父,竟然是朕的!哈哈哈……飞燕,你这谎撒得好,就像在朕的心上,撒了盐一样的好!」他说着,抓起赵飞燕的手,猛烈捶向自己的胸口。
赵飞燕楞在原地,羞耻从毛孔深入,快将她湮灭。一国之母竟与他人私通,她已是个不折不扣的荡妇。
刘骜眼睛血红,突然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赵飞燕不住喘息,泪水顺脸滑落,她缓缓闭上眼睛,要是一死可以偿还对刘骜情义,她绝不会退缩。相识的记忆一点点浮上两人心头。轻歌曼舞,似是云中仙子,这等女子,即使是平民,他也要娶她入宫,并将天下女人向往的后冠赐给她。不只因为美丽,最吸引自己的正是那份清纯、善良。心念一动,刘骜猛然松开手,赵飞燕即刻跌倒在地。
「后宫佳丽上千,朕若告诉你,真爱只有你一人,你大概觉得可笑。或许朕原本就错了,不该把你接入皇宫,你应该是只飞燕。」
听这一席话,赵飞燕泪如雨下。寻常之燕怎会飞上枝头,化作金凤?她最爱的应当是刘骜,何时何地,竟让他人插足?皇后受孕,当今天子便一病不起。病来如山倒,刘骜抱病半个月,气息紊乱、唇角微青。见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太医们连连摇头,这些病症像是中毒之状,可几番试探下,又难以确认。
赵飞燕天天守在皇后别院垂泪,听闻刘骜病情不稳,急急赶去。空旷的未央宫,连寝厢也静得吓人。刘骜挥退所有侍从,御床御帘,仍掩不住他渐渐消逝的锐气。见案上未动的汤药,赵飞燕难过道:「皇上为何不喝药?」
刘骜望她,眼神忽然悲痛万分:「朕何处待你不好?妳要下毒害朕?你把朕骗得好苦啊!」
一听此言,赵飞燕方寸大乱,极力摇头:「没有,我从没加害过皇上……」
「你以为太医查不出,朕就不知道吗?」
刘骜吃力地撑起身子,靠在床栏上:「你在花茶里下了毒,最阴险之处是它不会即刻发作,要慢慢置人死地。」
赵飞燕又急又忧,忙道:「不会的!这新茶是王爷送给我的,我们都喝过。」
「王爷?哪个王爷?」刘骜心口抽痛,怒问。赵飞燕一急,吐露出秘密,立刻吓得浑身颤抖。
「说!是谁?」刘骜咆哮着,眼珠像要崩出一般。「你何必如此大怒?」
厢外步入一个金色身影,颀长、儒雅。刘骜见王莽风度翩翩地走入,怒道:「朕的寝宫,你怎么随便闯?」
「你半个月没上朝,朝事都由我亲历亲为,这会儿怎么如此见外?」王莽舒口气,接着道:「还是你的那些侍从懂人情世故,一见本王,人人下跪。我不让他们进来,这附近是连个影子也不会见到的。」
刘骜瞪大了眼睛,望向赵飞燕,又转回王莽,惊愕道:「难道是你?」
王莽大笑:「鲜卑鹤顶红无色无味,可让人突然猝死,价值连城,可相比下,这孔雀胆就更加名贵了。它非但无色无味,还可让服毒人不易察觉,慢慢毒入攻心。
「你喝的花茶,可是我命人耗费数月,将茶叶与这毒液同时存放在一间密封的厢房,一点一滴蒸发进去的。」
此话一出,赵飞燕与刘骜皆是浑身酥软、震惊不已。
赵飞燕先回过神,猛然抓住王莽的衣襟:「怎么会?你我都喝过,怎么会有毒?」
「飞燕,我怎么舍得杀你?」王莽一拥赵飞燕,轻笑:「我早让你服下解药了。」
赵飞燕惊愕万分,哀声求道:「求你,给皇上解药!」
王莽早已算准,刘骜迟早会喝那带毒的花茶。赵飞燕不敢相信,难以面对自己竟是那把被借来的杀人之刀。
王莽一笑置之,跃过赵飞燕,坐到刘骜床头。
刘骜震怒到浑身直抖,一瞬间,点点滴滴都重现眼前。王政君千方百计将她王氏族人拉入朝政,多年来,他对王莽也深信不疑,大小事务都交予他打理,到头来,撕破了面具,竟是一只人面兽心的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