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下脚步更渐趋飞驰……南安寺并非武寺,自也不可能随便一个僧人都能使得一身好轻
功。西门晔毫不费力地紧缀其后,心下却已不免暗暗揣测起这小沙弥的真实身分。
以擎云山庄一方而言,要说易容功夫,自然属四庄主白堑予最为出名。而眼前的「小沙弥
」单以轻功而论便已构得上一流,又能在南安寺内来去穿梭而不引起寺内僧侣疑心……莫
非便是白堑予所扮?
若真是白堑予……以其庄主之尊尚只是做个引路的动作,那么主导了整个行动的,自然只
会是擎云山庄的几个高层人物。
只是如此猜测才刚浮现,心底便已是几分自嘲之情升起,因为自个儿在这种时候竟还有那
等心思谋划筹算的事实……望着四周萧条的山林风景,自嘲之外、恐惧、悲伤、懊悔等种
种情绪一涌而上,却终仍是因着那份难以抛下的防备而全给掩藏在了表面的平静之下。
如此前行了好一阵,随着足下所踏由单纯的林地转为蜿蜒小径,一座清幽的林间别庄亦随
之映入眼帘。几名瞧不出具体来历的护卫拱卫四周,占据的方位地势无不切中要害,护卫
本身的修为更绝非寻常江湖人物所能比拟,这别庄——或者说别庄内的人——的重要性自
然可见一斑。
只是据西门晔了解,擎云山庄在淮阴虽有别业,却不是在这个方向……既然如此,这座别
庄又是何方势力所拥有?又因何会与擎云山庄扯上了关系?
可这番思量终没能延续下去。
既已到了地头,那小沙弥自也不再维持先前的僧人作派,同门前的护卫打了招呼后便即一
个拱手,按足江湖套路将西门晔请入了庄院里头。
别庄的造景建筑十分典雅,庭院内的花草树木仍可见得几许绿意,丝毫不因眼下的季节而
显得萧索凄清。可对此刻的西门晔而言,这些自然不是他所关心的。他甚至无暇留心对方
是否暗中有所布置,因为当前方的小沙弥一路领着他进到别庄深处的某间厢房前时,先前
曾一度给他刻意忽略了的一切,便再次占满了心头。
小沙弥没有再说明什么,一个拱手后便自旋身离去,而就这么将他一个人留在了房门前。
但西门晔没有问。
他不必问。
对他而言,现在所面临的问题并非对方的目的,而是是否要亲手推开眼前的门、亲眼去面
对那个可能让他悲痛欲绝的真相……明明是那样渴望见着的面容,却在仅止一门之隔时有
了迟疑。他近乎怔然地凝望眼前的门扉,却连功聚双耳、倾听屋内是否有所吐息的勇气都
无法提起。
体内的气血依旧翻腾,内息也依旧躁乱。他几度抬手却也几度放下,向来冷沉无波的俊美
面容竟也罕有地染上了几分怯色。
可不论如何畏惧,那份在乎、那份情意终还是胜过了一切。他终还是进到了房门里,也终
还是在房间深处的床榻上望见了那个牵系了他所有心神的身影。
却只一望,便让他吐息顺时为之停滞。
他的眼力太好,好到单只那么一个遥望,便清楚见着了榻上青年异常苍白的容色与双唇,
以及紧紧阖着的双眸。
眼前所见的一切,无不叙述着青年生机杳然的事实,叙述着……他所有的希冀,终究仍是
太过可悲的奢望。
他不晓得自己究竟是怎么有勇气走到那张床榻之前的。
随着距离渐近,那张清俊的容颜越显清晰,那样慑人的苍白,亦同。他就这么定定地站在
榻前凝望着那个早已刻画入骨、爱恋入骨的身影,却连胸口的疼痛与翻腾都已无了留心的
余裕。
「冱……羽……」
伴随着喃喃低唤,陌生的热气盈满眼眶,熟悉的腥甜亦跟着涌上喉头。他双膝一软陡然跪
落于榻前,眸中的泪与唇畔的血,亦随之再难压抑地流了下。
冱羽的神色十分安详,安详得像是沉浸于甜美的睡梦之中,而非冰冷的死亡深渊。在一切
爆发之前,他也曾无数次这般静静凝望着冱羽的睡容,可不论以往曾有过如何的挣扎痛苦
,却都远远不及于此刻心头弥漫开来的绝望。
本就紊乱的内息至此已是完全走岔,平时赖以护体健身的真气化作利刃摧残着经脉脏腑…
…不觉间,跪立着的躯体已是摇摇欲坠,可那痴痴凝视着的目光,却仍一瞬都为曾由青年
面上移开。
他不曾留意自身的异样,自也更不曾留意后方房门的二度开阖与随之近前的身影。他只是
那般怔怔地望着那个他深深爱着,却也因他之故而失了生机的青年,直到某个似曾相识的
音声陡然于身后响起——
「我有惩戒戏弄之心,却无意借此置你于死地……冱羽没事,只是睡着了而已。我这便替
你运功疗伤,莫要提气相抗。」
这番话传达的信息不少,可对此刻的西门晔而言,真正听得进耳里的,却也只有「冱羽没
事」那四个字。也因此,当身后的人以双掌抵上他背心缓缓送入寒凉真气之时,他几乎是
本能地便欲提气阻拦……好在原先停摆的理智和思路也已随着那四个字恢复了正常,这才
让他及时压抑下了本能,任由那股寒凉的真气进入体内开始梳理,导正自身紊乱的内息。
随着寒意自周身缓缓流淌而过,紊乱的内息逐渐收束聚拢,受创的经脉也仿佛受了滋润般
逐渐复原如初……待到几个周天循过,当身后的双掌终于自背心撤下之时,他不仅已将内
息收归如常,更连内伤都已尽数痊愈。若非唇畔仍残留着一缕鲜血,先前的那番走火入魔
甚至就像是未曾发生过一般,半点痕迹都未曾留下。
而原因,自然在于身后人那身颇有奇效、性质特异的寒凉真气了。
可他却没有马上回头面对来人。
他只是一如先前地怔怔凝视着榻上容色苍白的凌冱羽,而后战战兢兢地抬起了手、万般怜
惜地抚上了那安详却也脆弱的睡容。
触手的肌肤微温,不似往昔那般温暖,却也不是全无生机的冰冷。他轻轻拂开了凌冱羽额
前散落的刘海,以指细细描绘着那醉人的清俊轮廓……及至指尖近唇,感觉到自上方鼻间
流泻的微弱气息,西门晔才放心似地一阵长吁,依依不舍地抽回了流连于青年颊侧的掌。
而后,他双膝离地长身而起、一个回眸望向了那个设计让他内伤呕血、却也同样将他由绝
望中「拯救」出的来人。
入眼的,是如今已算在意料之内的无双容姿。
昔日初见时,一身的病弱之态让那张容颜总脱不去几分凄楚的色彩,倒与江湖上传闻的「
美人」之称十分相符;可现下一见,那容颜依旧,充盈于其间的却是绝对的淡定静稳,又
岂有分毫柔弱之色?如此模样,比起「美人」二字,倒是「翩翩公子」更适于形容其人了
。
擎云山庄二庄主,白冽予。
他早就疑心白冽予和李列本为一人,只是上回岭南一见,白冽予不知如何隐藏了一身功力
,这才暂时将他瞒了过。可如今再度相见,那声音、真气无不与他所熟知的李列相同,自
然将那最后一分疑虑也完全抹了去。
李列即使白冽予,那么这个白冽予自然不可能像江湖上所传言的一般、只是空有个二庄主
的名头而无任何实权——以其能耐,就是独掌擎云山庄都没什么问题。考虑到白桦的存在
与李列一直「效力」于白桦的事实,答案自然清楚明白。
并非李列「效力」于白桦,而是白桦本就为李列所掌……那看似凭空冒出的白桦根本就是
擎云山庄的情报力量所构成。而看似碌碌无为的白冽予,便是一手掌控了这情报部门的人
。
打从确认凌冱羽平安无事的那一刻起,他便已彻底恢复成了那个运筹帷幄、精于算计的流
影谷少谷主,诸般思量也只在一瞬之间。下一刻,他已然抬袖拭去了唇角残余的血丝,容
色微冷:「这就是白二庄主和人谈『合作』的方式?」
「若非少谷主方才的那口血,你以为我会如此轻易便善罢甘休?」
仅管方才才以心战之术激得对方走火入魔,白冽予容颜之上却见不着分毫足以称作「愧意
」的色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了冱羽的信任,却连押解他上京都没能将他护得周
全……若非我早有防备使计换下了云景手中的药,你以为自己眼前的冱羽还能像现在这般
仅仅是陷入半龟息状而已?」
脱口的音调淡定,可那言词间所蕴含的一切,却远比任何疯狂愤怒的质问更来得撼动心防
——几乎是在他提起「冱羽」二字的同时,西门晔便已再次回眸望向了榻上沉睡的青年。
那末了的一句反问更是让从不示弱的流影谷少谷主身子为之剧震。足过了好半响,才听得
西门晔音声微颤,问:「那他……冱羽的身子……」
「好得很。如此状态只是为了方便你我谈话而为之——冱羽还需要休养,不适合太大的刺
激。况且他若真醒着……少谷主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吧?」
「……你倒似什么都看穿了。」
「如今你我是友非敌,看穿了又如何?若非看穿了少谷主心思,能否下定决心与少谷主合
作还属未知。」
说着,白冽予已自提步行至塌边、一个侧身挨着昏睡的凌冱羽就此歇坐了下……莹润如玉
的指掌轻抚上青年推开,足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以将那份嫉妒仅化作言词道出了口。
「我本以为擎云山庄对冱羽的关注,不过是源自于白炽予和他的交情……现下看来倒是远
不止此了。」
意有所指的话语,说穿了却也不过是为了打听白冽予之所以同冱羽亲昵若此的理由。可白
冽予对他知根知底,又岂会不清楚他真正的用心?唇畔带着戏谑的笑意因而勾起,原先单
纯轻抚着师弟面颊的指尖却已化作了无比暧昧的勾画撩拨,甚至沿着下颚一路滑进了青年
微敞的领口……
如果凌冱羽刻下依然清醒,就算明知是演戏,也必然会因师兄如此举动而面红耳赤、手足
无措。可眼下他早因药性而睡得死沉,又哪会知道自家师兄趁火打劫的举动?自然是随白
冽予爱怎么演就怎么演了……光洁无瑕的长指便那般满载调情意味地流连于青年裸露于外
的侧颈,直到听着西门晔目中几欲冒火,白冽予才一个抬头、语带挑衅地开了口:「少谷
主若是想问我与冱羽的关系,直接询问就是了,又何须如此拐弯抹角?」
「……既然如此,白二庄主直言回答便是,又何须再回上这么一句?」
「少谷主胆量不大,火气却是不小……若我说冱羽和我本身一对,不知少谷主信是不信?
」
淡然如旧的音调,所道出的,却是足以让听着的人心神为之震撼的言词——饶是西门晔已
对此防备再三,也无数次告诉自己莫要着了对方的道儿,却还是忍不住给那入耳的言词激
得神色大变。
好在他今日迭经打击,承受能力比之先前要好上许多,短暂的震惊之后当即稳住了心神,
沉声道:「你胡说什么?且不说冱羽并无龙阳之好,以你的情况,和那柳方宇不清不楚尚
有可能,又哪里会牵扯到冱羽身上?莫要以为谁都有那等肮脏的心思。」
「肮脏?」
听他用上如此言词,白冽予不怒反笑,直望向西门晔的目光却已带上了几分锐色:「看少
谷主怀着的,不就是这等『肮脏』的心思么?」
简简单单的一句反问,却已是再明白不过地揭穿了西门晔一直苦苦隐藏、压抑着的深重情
思。
早从意识到这份情感之初,西门晔便一直竭力抗拒着,不光是因为双方的身分,更是因为
彼此同为男子的事实……即使后来已认命地由着这份情意发展茁壮,他也一直刻意隐藏着
,仅在面对凌冱羽时会不由自主地化做关怀流露少许。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自个
儿掩藏得这么深的一切,却在几个照面后便给白冽予尽数揭了开。
说得也对……若非早就给对方把握到了这个「弱点」,本应和其势均力敌的自己,又岂会
像眼前这般处处落于下风?
好在白冽予无意继续在此事上玩弄他的感受。原先暧昧地流连于凌冱羽颈侧的指不知何时
已然抽回,无双容颜之上神色一整,而终是从善如流地同西门晔道出了真正的答案——
「我们是师兄弟……打从冱羽九岁上山到我艺成出山之前,他的起居多是我一手照料,剑
术上有所疑难也是我一手解答。我二人虽无血缘,却亲若手足——事实上,相比于有血缘
关系的两个弟弟,我和冱羽只怕还更亲近一些。」
相比于先前的那一个,眼下的回答自然更为可信和让人接受一些……可就算确认了对方并
非「情敌」而是「大舅子」,心思全被人揭开的西门晔却还是足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以维
持住平静的神色,以着近乎漠然的音调开了口:「你既已看穿一切,方才又为何让我那般
……亲近、碰触冱羽?」
「你是情意深重,而非恨意滔天。既然清楚你对冱羽只有爱护怜惜,我又有什么理由阻拦
?当然,若你打算无视于冱羽意愿强求于他,自然就另当别论了。不过我想以少谷主的自
制力,这种事想来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生的。」
说到这,白冽予语气一转:「诚如先前所言……若非清楚少谷主对冱羽在乎至深,白某也
不会大胆定下如此计画邀请少谷主前来相商——以少谷主之能,在经历了由岭南到淮阴的
连串事件后,想来也对那股潜藏于暗中的势力有所察觉了吧!」
「不错。」
见对方已将话转入正题,西门晔自也不会任由自个儿的心思继续在那样的儿女情长上打转
。于对方默许的目光中拉了张凳子于榻旁歇坐后,多少恢复本色的流影谷少谷主神色微凝
,启唇道:「先前我还有些不解于这股势力因何执意冲着冱羽下手,如今倒是真相大白了
——冱羽和二庄主情同兄弟,一旦真于流影谷手中有了什么万一,即便你我同为正道,也
同是懂得权衡优先利弊之大,却也必将因这生死之仇而势难两立。」
顿了顿,「却不知这股势力究竟如何称呼得当?二庄主既主动相约合作,又能料敌机先救
下冱羽,必然已对此有了相当的了解才是。」
「……少谷主若对昔年江湖旧事有所了解,想来也会听过这个名字。」
「喔?」
「对方的势力究竟潜伏得多深,我至今仍无法完全摸清。但光就那个势力本身而论,答案
只有三个字——『海天门』。」
伴随着略显凝重的语气,自白冽予唇间逸出的,是往年曾一度撼动了整个江湖的三个字—
—
第三章
「海天门?」
乍听得这三字,便如西门晔也不禁微微一震——海天门虽因隐匿数十年之久而给多数江湖
人遗忘,可作为当年与之对抗的主力,流影谷内却仍多少流传着相应的事迹与情报,身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