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谷主的西门晔自也对此有所知悉。但……
「就我所知,自三十年前令尊、莫前辈和家父通力设伏重伤海天门主关清远后,海天门内
部便因斗争而分崩离析,从而为我等正道人士逐一击溃,最终销声匿迹、天下间亦再不复
闻『海天门』之名。及至今日,江湖上虽仍偶有邪派、魔头作乱,却都未成气候,更不足
以与我等四大势力相抗……二庄主若因此便断言这潜伏势力乃是消失多时的海天门,会否
太过冒失了些?」
以双方的「交情」,西门晔在用词上自也不会有什么顾忌,不仅神情间的质疑全无掩饰,
求教应有的虚心更是半点都欠奉。好在白冽予本就不期待双方能有和乐共处的一日——若
冱羽醒着还有几分可能——更清楚对方如此态度的激将之意,当下遂之略一挑眉,淡淡道
:「你我明里暗里的交锋从没少过,这等程度的试探还是免了吧——当然,若少谷主不急
于知晓个中因由,一切自然另当别论。」
「……也罢。」
知道这些手段确实很难对眼前的青年造成影响,西门晔遂也收起了面上有大半是出于作戏
的质疑,「不过海天门确实消失已久,二庄主能确认两者有所关联,想来也该掌握了一些
实据才是……莫要以『机密』二字搪塞于我。你我之间可不存在任何互信的基础。没有确
切的证据,我也很难有所行动。」
「若说我曾亲眼见着海天门关清远出现于中土甚至京中,对少谷主而言不知算不算实据?
」
「什——不可能。关清远何等人物,当年三位宗师级人物联手设伏都没能置他于死地,若
他真伤愈复出,以你我之力,又岂有可能自其手中逃脱?」
「不错……关清远之能却非我所能及。我之所以能由他手下保得性命,还是仗着那一丝血
缘的联系。」
对西门晔的质疑回以了肯定的答复,白冽予唇畔却已是几分自嘲的笑意勾起,接续着道出
了那个让他得以逃出生天的理由。
兰少桦乃关清远之女,这事儿在当年虽非人尽皆知,可对流影谷高层也同样不是什么秘密
,西门晔对此自也有所知悉,是以听得「血缘」二字,他先是一愣,而旋即明白了对方所
指为何。
仅管双方立场迥异,但由血缘上来说,白冽予毕竟还是关清远的外孙……正所谓虎毒不食
子,关清远因此而放了他一马,倒也不是不可能。
思及此,西门晔不再深究此事的真伪,而在略一沉吟后双唇轻启,问:「能说说当时的情
况吗?」
「我曾两度见着关清远,第一趟事关私隐不便多谈;第二趟却还是不久前的事……那时我
为炽予之事赶赴京城,却因对少谷主的手段有所疑心而在事了后去而复返,也因而得以远
远见着那个与冱羽口中的『霍大哥』完全不符的海青商肆之主。」
「……廷宴之日么。」
打那个计画实行以来,西门晔为确保风声不至于走漏,对霍景的行踪一直掌控得颇为严密
。而廷宴之日,便是那段时间里霍景唯一一次对外现身的时候。问题是:廷宴当时他同样
也在京里。若白冽予当时便已有所警觉而赶往岭南加以拦阻,多半能在他率队南行动手之
前加以应变才是……可实际的结果却非如此。也就是说,白冽予虽察觉了,却没能及时前
去阻止。而原因……想来便在于二人此次谈话的主题之上。
「关清远出手拦阻?」
「正是。廷宴当晚,我想明一切后本待赶往岭南,却方出了京便给关清远截住。他并未对
我下杀手,却将我软禁了数日。也正是这数日的光景,让我错失了挽回一切的机会……待
我回到山庄时,一切早已成了定局。」
说到这儿,回想起后头因这番拦阻而导致的种种波折,白冽予有些不舍地瞥了眼榻上仍因
药性而沉睡的师弟……「其实一切若真如少谷主所安排的进行,冱羽本也不至于遭受后头
的诸般折磨——至少这背叛的滋味,他本无需这么早便尝到的。可少谷主千算万算,却漏
算了一点:云景昔日所待的菊芳楼和海青商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你让冱羽前往菊芳楼
本是为了让这调虎离山之计更显可信,却不想那菊芳楼的老鸨不仅知道了少谷主的计画,
更将之泄露给了冱羽。」
至于后头的发展,自然无须白冽予多加赘述。亲身经历了那一切的西门晔,比任何人都要
了解自个儿这番漏算所带来的结果。
他虽从未奢望谎言能永远维持下去,却怎么也不该是在那个时候、那种情况下被掀上台面
……明明想着无论如何都要保全冱羽的,但正是那么个失误,让他终究迎来了心底所最不
愿面临的局面。
他不得不与冱羽为敌,更不得不亲手伤了冱羽、擒下冱羽。
如果不是白冽予出手,如今他要面对的,便将是一具冰冷的尸身。
思及此,即便清楚自己的每一个举动都将落在对方眼皮底下,西门晔还是难以自禁地俯身
轻环榻上的凌冱羽,将头深深埋入了青年肩际。
而一旁的白冽予却没有阻止。
他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因为脑海中浮现的记忆,也因为眼前男子竭力压抑着的自责与痛
苦。直到后者情绪平复稍许,才启唇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抱歉,一时有些失态了。」
带着几分依恋地松开了怀中的躯体后,西门晔告了声罪,再度望向白冽予的目光却已难得
地透出了几分感激。
「我或许没立场这么说,但……谢谢你。」
「……西门兄如此态度,反倒教冽予有些无从面对了。」
若在平时,白冽予少不得还要顺着对方那「立场」二字出演讥嘲几句。可或许是存着几分
感同身受之情、又或者是为对方前所未见——至少是打傲天堡相识至今九年来的头一遭—
—的真诚和坦率所感,最终脱口的,却是略带无奈、而连称呼乃至于语气都柔和不少的一
句。
西门晔自也不会忽略这点。
因而有些自嘲地一声叹息。而后,他逼着自己敛下那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将话题拉
回了眼前的「正事」之上。
「所谓百密一疏,想来不外乎如此了……行动前虽已尽可能防范消息走漏,但人马调派却
很难完全瞒过有心人的耳目——海青商肆一方本就清楚我在意岭南,由此推断出行动的时
机,却也并非难事。」
「若真只是如此,事情反倒还要好办一些。」
「你是指——」
「西门兄难道忘了……是谁逼得你不得不亲自出手擒下冱羽,而终导致了先前的险境么?
海天门最擅长什么,西门兄想来也有所知悉吧?」
白冽予反问的语调淡淡,可那意有所指的言词,却仍教听着的西门晔脸色登时为之一变。
他不是不曾怀疑过,可或许有些自欺欺人吧?比起流影谷内部遭敌人渗透甚至策动,他还
宁愿认定一切全是下属贪功冒进、又或是那些个图谋谷主之位的叔伯兄弟们横加插手所致
——内斗不过是家事,他从小应付到大,对可能的手段及处理时的力道都极有把握。可若
这「内斗」意有外来势力牵扯其间,而且还是一个早已被打上「邪派」印记的势力,自然
很难如同单纯处理「家事」那般善了。
若海天门真已渗透进流影谷,最有可能的动作自然是拉拢他那些个「不得志」的亲戚,以
助其获得谷主之位为饵加以操弄。届时,不论是否成功,上了贼船的叔伯们都已再难摆脱
他们的控制……而这对向来自诩正直之首的流影谷而言,自然是再沉重不过的打击。
「……二庄主有何打算?」
看似没头没尾的一句,问的,自然是若流影谷当真为海天门所渗透,擎云山庄一方打算如
何应对了……如此疑问本也在白冽予意料之中,当下容色一正,沉声道:「流影谷的家事
,我方无意也不打算插手。眼下同少谷主提及,也只是求个稳妥罢了……大敌当前,身为
合作者的少谷主若因后院起火遭了牵累,对我方自也是相当大的打击。」
「如此,还请二庄主务必牢记此刻的承诺。」
「自然。」
一个颔首应承了西门晔的要求,而后,白冽予语气一转:「言归正传——那二十五年间,
关清远虽避居海外,却仍对中土保有相当的掌控之力。他一方面暗中遣人重立根基布线发
展,另一方面则以当年留下的残余势力为弃子,制造骚动转移我等的注意……傲天堡前身
的汗青寨如是,漠清阁的行动也是相同的道理……这也是当年漠血之所以企图插手南安寺
一战的原因。若你我双方因此而结下血仇,鹬蚌相争之下,得利的自然便是海天门这个渔
翁。」
「但关清远久居海外,要想确实掌控一切,一个可靠且足以明确传递其意旨和震慑力,甚
至起到监督作用的联系人——或者说代理者——自然是不可或缺的。却不知二庄主对此是
否有所了解?」
「嗯……事实上,这个人少谷主也是知道的。」
「喔?」
「三年前天方之事,青龙为我所杀,白虎被擒,而朱雀……他离开天方前的最后一个任务
,便是前往山庄刺杀家兄,并将『主使者』这名头栽赃到流影谷身上。而提议这么做的,
便是在你我行动前便突然消失踪影的『玄武』景玄。」
「他便是联系人?」
白冽予虽未直言,但以西门晔之智,又岂会听不出他话下之意?略微思索了下脑海中与景
玄有关的情报后,他眉头一皱:「年纪轻轻便能得关清远如此倚重,难道他是关清远的徒
弟?」
「少谷主果真对此十分清楚。」
见西门晔没两下便想清了其中的要点,显然对海天门颇为了解,白冽予感叹之余亦不禁带
上了几分无奈——虽知道家中长辈必然有其考量,但连西门晔这个「外人」都清楚的事,
与门主有血缘关系的他却一直给蒙在鼓里,心下自难免有些五味杂陈。
但这些个感慨也只是瞬息之事。探手替彼此各倒了杯茶,白冽予轻啜了口茶水,而后续道
:「虽不知是谁授意对冱羽出手的,但至少前几日那趟……将毒药交给云景的,正是景玄
本人。但就我方所能查到的部分,他这些年来的行踪过后我会直接整理一份交予少谷主。
作为交换,希望少谷主也能提供流影谷方面的相关情报以利参详。」
「这不是问题。但有件事希望二庄主明白——即便你我合作的关系成立,可在海天门的威
胁真正浮上台面而为整个江湖所知以前,这个关系都必须处于秘而不宣的状态。」
会有此要求,自然是为了避免流影谷内部可能衍生的抨击——眼下北谷东庄之间仍互为敌
手,若让他那些个愚蠢的亲戚知道他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外在威胁而与擎云山庄「暗
通款曲」,就算不至于危及他的地位,也必将会造成相当大的阻力……更别提流影谷内部
很有可能已遭敌人渗透了。要想彻底清除毒瘤,自然不能在下手前打草惊蛇。诸般考量之
下,维持双方合作的隐密性自然成了最好的选择。
白冽予既然会选择以先前那般「曲折」的方式邀请西门晔前来相商,自也是存了这个心思
。当下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海天门如此处心积虑挑拨离间,无非是害怕当
年令尊和家父联手的情况在你我身上重演,进而阻扰其大业。如此一来,为免打草惊蛇,
这合作暗中进行自然是最好的方式。不过……」
「你有什么话,直说便罢。」
「那就得罪了——若海天门真已渗透入流影谷内部,少谷竹进行调查之时还请务必多加留
心,莫要为内线所察才好。」
「这不需要二庄主提醒,我自然理会得。」
眼下既已有了明确的调查对象,以西门晔之能,要想在蒙蔽敌人眼目的同时取得相应的情
报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具体的分工呢?」
「敌暗我明,为今之计,仍以摸清其布置为佳……我从三年前便已持续追查此事,也已布
置了不少暗线,所以希望少谷主能从我方未能触及的地方展开调查。」
「像是京中、海青商肆……以及我流影谷内部?」
「正是。刻下虽无实据,但冽予总有种感觉……此次海天门阴谋的中心,或许便集中于流
影谷之上。」
「这想必不光仅是出于二庄主的直觉吧?」
所用的是问句,语气却无半点询问的意思在,因为身为流影谷中人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对方会有此判断的理由。
相比于早已势弱的柳林山庄、根基稳固的碧风楼,以及有莫九音坐镇的擎云山庄,充斥着
野心与派系权力斗争的流影谷自然是最容易下手的对象。尤其海天门沉寂已久,他那些堂
兄弟们根本不晓得什么叫防范,自然更教人堪虑。
——或说……若能借着这「地利之便」摸清海天门的盘算,要想将计就计将其覆灭也会容
易许多就是。
思及此,西门晔心下暗感无奈,语气一转,又问:「具体的联系方式呢?透过白桦?」
「我的身分对关清远来说并非秘密,除非少谷主有把握与白桦联系而不至于引起他人注意
,否则还是不要的好。」
白冽予微微一顿,「至于可行的方式,就让冱羽做个中间人,少谷主意下如何?」
「……你这是在讽刺我么?」
因那「中间人」三字而回想起了自个儿先前曲意接近冱羽加以欺瞒的事实,西门晔反问的
音声微冷,面色更已是一沉。
可听的人对此自然不以为忤。
略带怜悯地看了对方一眼后,他轻笑了笑,道:「少谷主多心了……会提及冱羽,只是因
为他是眼下唯一能同时得到你我完全信赖之人。况且他多活动于岭南一带,又善于潜行及
追踪,只要有适当的掩饰,实际执行起来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可他会愿意么?」
「我开了口,他自然不会拒绝。」
理所当然而又昭示着双方亲密的语调,听在西门晔耳里自然是说有多刺耳就有多刺耳。无
奈心底早在听得对方有此提议之时便已无比意动,是以尽管有所不快,他所能做的,却也
只有憋屈地忍气吞声而已。
好在白冽予并没有继续为难对方的打算。见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他当下已自起身离座
,朝西门晔一个拱手:「余下的一点琐事,便等少谷主要离开前再说吧……我先出去了。
」
「等等——你变放我和冱羽二人在这儿?」
见对方打算离开,西门晔本以为自个儿和凌冱羽「相聚」的时间也就到此为止了,不料听
白冽予话意,竟是同意让他继续在此待着?足称惊喜的事实让他一时有些难以置信,询问
的音调亦随之带上了无从掩饰的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