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禁卫军把守的宫禁,再到戌卫师掌控的城门,以及邻近的驻军所在……军方各个相关的职司几乎全给囊括。虽说戌卫京师的各驻军每日均有交接轮替,四皇子如此,哪还须得什么功夫策划?直接以兵势兵谏逼宫即可——但只要这些名单中的五成发挥了作用,便已足够造成相当的威胁
问题是,当今皇上还算圣明,在军中的威望也是极佳,就算那些带头的将领起了反意,也难保下头的人不会来个反兵变、以勤王之名击杀谋反的上官换取功劳。此外,只要圣上依然健在,在父亲和他掌控下的流影谷便只会是圣上手中的一把利剑,而不可能对宫变之事袖手旁观。
如此,即便乱起,流影谷一方也能及时应变。只要能得圣上任命取得虎符调兵平叛,四皇子那不到四分之一且还不见得齐心的兵力也只有折戟兵败的份。
也就是说,一日圣上仍在其位,四皇子要以武攻的方式夺得储位甚至皇位,基本上是没有可能的事儿。尤其圣上去年才过了五十大寿,身子骨维持得极好,除非有了什么意外,否则再撑个十年也不是什么难事。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尤其在北谷东庄俱已对海天门的行动有所警觉的此刻,西门晔不相信、也不会认为四皇子乃至于海天门的布置会是为那时候的事儿做准备。
等等……意外?
浮现于脑海里的辞汇让正思量着敌方用意的西门晔悚然一惊,立时便想超了冱羽被云景下毒之事。
海天门在用毒的手段上有着极深的造诣,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迫使皇上「病故」并非难事……若他们真图谋着暗害皇上,只要把握好时机,一旦圣上驾崩,朝中大乱,新帝皇权未稳,自然便是动手夺位的良机。届时,即便西门晔想违反族规出手助太子平叛,也只是徒然将流影谷卷入乱局之中,趁了海天门心意而已。
当然,两害相权取其轻。真到了那个时候,一个被海天门控制的皇帝显然更为危险信。真遇上那等乱局,他再怎么不愿也只得想办法劝服族中支持太子了。
记得先前同白冽予相谈之时,对方曾提及面对海天门阴谋的棘手之处——海天门在操纵人心上极有一手,总能将一场阴谋安排得不论胜败均有利于己。如今他也深刻体会到这一点了。若没能先一步防患于未然,不论再怎么力挽狂澜,也极难保得全身。
好在他已然有所察觉。
按现下的情况来看,比起继续搜集证据以待良机将敌人一网打尽,先以雷霆之势将阴谋覆灭于萌芽之时显然更为稳妥。况且以海青商肆的规模,要想在他发动后立即撤离显然是不可能的。如此,只要能先一步扣住让海青商肆的伙计和账册等资料,循金钱流向揪出海天门潜伏着的人马也必非难事。
而要想阻止四皇子一脉的行动,便得先想办法让其针对圣上的阴谋无法奏效。以他的身分,主动入宫求见皇上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这么个动作必然会引起京中不少人的注意,以至于打草惊蛇迫使海天门先行潜伏移转。
至于有什么方式能确实将消息传入皇上耳里而又不至于过于引人注目……他所能想到最妥善的作法,便是借重于身为天子近臣的柳靖云了。
只要圣上那边事先有了防备,事情进行起来自然会顺利许多……至于该何时发动,他那为期三个月的赌约虽已稳立于不败之地,却仍有约莫半个月的时间,且谷中尚有西门阳这个钉子在,要想瞒天过海还须得费上一番功夫……好在此事涉及夺嫡,大可动用军方力量出手,至于谷中……这「安内」的先后视同柳靖云商议的结果再行决定便可。
以自个儿在谷中的声望,想来不会太过难办才是。
思及此,西门晔心思既定,当即让人招来手下专精朝中诸事的罗昭草拟请柬邀请柳靖云明日外出赴宴相商。
翌日。
按西门晔的想法,本是想将同柳靖云的会面照例安排在正午——这是第三回了——只是如今三个月的赌约将届,他在继位之事上已可说是毫无悬念,不论流影谷内外,有意讨好拉拢的人都不在少数。在此情况下,有限的时间和难以推托的各式邀约让炙手可热的流影谷少谷主只能将宴请安排在了晚上,地点则为求稳妥再次安排在了上青阁。
上青阁乃是碧风楼旗下的产业,除京城外,在九江和扬州也都各有分号。西门晔选择在此设宴不过是图个保险。只是他先前连着两回在同一处宴请柳靖云,却让朝中一干极为敏感的官员起了跟风之意,以致上青阁继昔年卓常峰在朝时的盛况再次成了京中权贵宴客首选,大堂雅座一位难求。包厢更是早早便给预定一空。若非上头早有嘱咐需以西门晔之事为优先,即便以他流影谷少谷主的身分,前一日才订席怕也只能落得个向隅的结局。
西门晔对东方煜——或者说柳方宇——谈不上有什么好恶,不过见着一条大街上单是等着往上青阁赴宴的马车便排了一长串,惊人的盛况让他也不禁起了几分别样心思,思忖着下回见着东方煜是否该向他讨个一两成利润充作介绍的费用。
他和东方煜虽无怨无仇,但为难东方煜和为难白冽予基本上是一个道理,自然让西门晔在此事上添了几分热忱。
之所以有闲情逸致考虑这些,无非是因为心情颇佳的缘故。昨晚柳靖云遣人函覆邀约之时还另外捎带上了一句,说是近日将有客南来,届时将择日予以引见……这话中的南来之客,指的自然是作为中间人而来的凌冱羽。虽说双方的纠葛依旧让人费解,可一想到很快便能见着冱羽迥异于遭云景暗算之时生龙活虎的样貌,西门晔心下欢欣雀跃之处自不待言。
如果可以,想办法给冱羽安个身分让他时刻跟在自个儿身边自然是最好的。若让他住到于光磊那儿去,两人怕是连见个面都得安上不少借口才成……虽说流影谷内有一部分参与岭南之事的成员可能对冱羽的相貌有印象,但只要在衣着上下些工夫,并佐以部分易容技巧,想来便足以瞒混过去才是。
心下思量间,马车亦自缓缓前行,不多时便已到达了上青阁前。西门晔才刚下马车,便给几名同样来此赴宴的朝中官员围了上,少不得又是一番寒暄。他虽对这些毫无意义的空泛言词十分反感,面上却是从容自若地应对着周遭的问候乃至于恭贺——流影谷内部先前颇有动荡之事,稍有手段的人都是知晓的。
如今西门晔不仅间接证明了自身的才干,也借赌约之事彻底绝了两名竞争者的希望。那些京官可都是人精,哪有不趁此机会表示善意、锦上添花一番的?
当然,面对这些人,西门晔表面上应得十分得体合宜,私底下却已有些走神地盘算起了今日同柳靖云商谈的内容……好不容易等一番交际告了个段落,他含笑别过正待入上青阁就宴,一阵细微的鹰鸣之声却于此时传入了耳中。
不是那种鹰儿翱翔天际顾盼昂扬的长鸣,而是如同对话般的啁啾之声。回想起凌冱羽身畔那只老爱啄他的杂毛鹰儿,思及柳靖云曾言青年不日便将抵达京城的事实,西门晔心下一紧,本欲迈入上青阁的脚步一收,却就这么站在台阶上屏气凝神搜索起那音声源起之处。
以西门晔的身分,旁人即便觉得他占了通道,也只有私下嘀咕的分儿。好在他耳力极佳,不多时便觅得了音声传来的方向。瞬间占满胸口的冀盼与思念让他终究选择推迟了赴宴的时间,让楼中伙计转告柳靖云自个儿突遇故人、须待小半个时辰后方得出席后,身形一转当即循着音声所在去了。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已足让思念酝酿成疾——回到流影谷后,理当早已习惯的阴谋算计和提防无不让曾有过的时光显得愈发珍贵。即便是在那趟押送的途中,面对心怀满腔怨忿的冱羽,他心下苦涩归苦涩,却仍远比置身「家」中的这三个月要来得自在许多。
而今这份思念终于有了着落处,虽知冱羽多半仍难以在他面前展露笑颜,可单是想到能见着那张清俊的容颜,便已足让向来极为自制的流影谷少谷主喜不自胜。
但听那鹰儿啁啾声渐近,不到片刻,西门晔已然在对街的小巷处瞧见了一抹身着浅褐色布衣的身影。只是眼下大街上人群熙来攘往,他不想过于引人注目,自然只能于人群间「奋力而为」——怎料他才刚过了街,先前于小巷深处的浅褐色身影却已是杳然。他四下张望了阵,却始终没能自四近熙来攘往的人群间觅得那牵系了他所有情思的身影。几分失落之情因而升起,他心下暗叹正待作罢赴宴,不想那啁啾鹰鸣却已伴随着似有若无的振翅声再次传来,听来却似渐行渐远,似欲离开这繁华的大街往静僻处行去。察觉这点,西门晔当下再不迟疑,循着那音声所在一路追了出去。
眼下的情况,倒似与岭南那一趟正好相反……当时他夜半离开柳林山庄想到郊外图个清静抒发心绪,冱羽便潜伏于后一路尾随,直到他一曲吹罢,隐于暗中的青年才因心乱而露了行迹。却不知现下行于前方的青年是否对自个儿追蹑于后的事有所觉察?
若有所觉,那么那只唤作锅巴的鹰儿的啁啾声想来便是出于对主人限制自个儿行动的抗议了。毕竟,若任由鹰儿展翅翱翔,只怕先前在上青阁前立马便要上演一出「流影谷少谷主惨遭鹰袭」的荒唐剧码。
回想起昔日仍透着几分青涩的少年同那只鹰儿嘻闹玩耍的模样,西门晔胸口阵阵暖意升起,足下脚步亦自加快了少许。
如此一路追索,那鹰儿鸣叫声依旧时近时远,周遭却已是人烟渐稀,依方向判断,竟是直朝东郊那处为京中各世家别业所踞的山陵行去——留意到这一点,饶是西门晔再怎么思念对方,此刻也不免起了几分警觉。
前面的人……真的是冱羽么?
回想起来,方才他也只是听到了鹰鸣声、瞥见了个形似冱羽的背影,便匆勿追了过来,却始终不曾真正瞧清对方的身影、听清对方的音声——冱羽的一切他全都太过熟悉,哪怕前方的人只说上一句话也好,他也必能立时分辨出来——那吸引了他注意的鹰鸣声便好似给线牵着的诱饵一般,一直有意无意地保持着特定的距离诱使自个儿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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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也不排除冱羽有意引自个儿私下见面的可能,但这越行越偏的方向和目的地所在的位置,却无不说明了情况的反常。
说到底,眼下又不是当初那个风声鹤唳的岭南,且上回族议过后,谷中也决议了要同黄泉剑卖好,并以此为引撤下了一应关于凌冱羽的榜文。冱羽活动的地域向来以岭南为主,外表也不像那个白冽予引人注目若斯——若换成「李列」,只要没拿出那把归云鞭,怕是谁也认不出他来——实在没有在京中如此藏头露尾的理由。更何况先前柳靖云已特意交代了「引见」二字,冱羽又何需特意来上这么一遭。
此外,冱羽初至京中,不论再怎么善于分辨地貌,也需要一段时间熟悉,又岂会一现身便将他往这类避暑胜地引的道理?如此举动,与其说是盼着能与自个儿相谈,倒不如说是盼着将他往人烟稀少处引以便设伏暗害了——避暑胜地和流影谷分居京城东西,即便他放出求援烟火,也须得好一阵才能得着救援。
至于设下这陷阱的人是谁,西门晔无需费神思量也能轻易得出。
海天门。
岭南事起前,他刻意将凌冱羽调开的举动,无疑已让海天门知晓了冱羽在他心中的重要性。他平日机关算尽,也唯有在面对冱羽时才会有所失常。在此情况下,要想成功将他诱骗出来,假借冱羽的身分自然是最为方便的。
可真正让西门晔在意的却不是这点——他在意的是海天门究竟是如何能将时机把握得如此准确,从而迫使自个儿入彀。今日他之所以会给那虚无飘渺的几声鹰鸣和一闪而过的身影骗出,是因事前得着了冱羽不日内便要抵达的情报。若换作平时,以他的习惯,又岂有如此轻易便落入算引的可能?他之所以不马上折返,而是边思量着边继续前进的原因便也在此——若海天门真是因探知了冱羽的行踪而有此安排,那么冱羽的情况便危险了。
而他不想、也不愿再见着对方受到任何伤害。
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指的便是刻下这等状况吧?思及此,西门晔暗暗苦笑,却仍只得继续在那鹰鸣声的「引诱」下继续前行。
若冱羽真落在了对方手里,就算他选择回头谋求支援,状况也不见得会有多少好转——只怕到时他才刚转身,对方便已扼着冱羽的脖子搁在路前——如今既已是进退不得,不如便假作受骗上当,示敌以弱从而谋得胜机的好。他的实力在京中鲜有敌手,即便敌人选择以人数取胜,也得耗上好些工夫。届时,只要能顺利保下冱羽同时引兵来援,兴许还能借此将对方一网打尽。
心下盘算未断,周身功力却已在行进间尽数提起,并自怀中取出「绝尘」转而藏入了袖间……便在此际,源于本能的警戒陡然窜起,西门晔心下一凛,当即功聚双耳凝神细听。
敌人的埋伏便设在前方,按呼吸声判断合共十四人,其中十二不过二流好手程度,仅二人构得上一流;二人之中一人应是无甚威胁的西门阳,另一个却真正是和自个儿相同级数的好手……在这之中感觉不到那早已铭刻入心的、属于冱羽的吐息,西门晔心下一松,本自前进的脚步忽止,就这么停在了对方的包围团前。
对方唯一能控制、胁迫他的手段便是冱羽,既然冱羽不在此,就代表他先前的担心只是多余,自也无了同对方虚与委蛇的必要。当下身形迅疾飞退,右手绝尘入掌,左手则在同时取出示警烟火燃放。
这一下兔起鹘落、迅雷不及掩耳,埋伏于前的敌人才刚因他突来的飞退而大惊,可还没来得及阻止,烟火便已于天中炸亮……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潜伏于侧的西门阳再也沉不住气,喊了声「景兄,助我」后当即提剑冲了出去。
西门晔虽不认为事情能单凭一枚烟火便得了结,可见西门阳就这么冒了出来,心下还是忍不住暗骂了句「愚蠢」——埋伏事败,接下来的对应不外乎两种,一是趁对方援手到来前速战速决;二是直接撤退。以双方的实力对比,要想速战速决几乎是不可能的。在此情况下,既然埋伏者并未露头,先行撤退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可西门阳不仅就这么露了头,还招呼着帮手一道现身……若他是那个帮手,眼下不是气得吐血便是图谋着丢下他走人。
不过那「景兄」二字……莫非西门阳找来的帮手乃是景玄?回想起先前曾由白冽予口中得知的、那海天门主末徒的种种「丰功伟业」,西门晔足下一顿扬扇一点一拍,于化解西门阳剑势的同时出手反击,目光却已直直对向了远处正慢条斯理地由草丛中步出的儒雅男子。
「少谷主是何时发觉这是个陷阱的?」
见西门晔朝己望来,景玄面带笑意如此一句脱口,身形却忽地一闪,竟是陡然加速、一个迂回堵上了他来路、双掌幻出道道虚影直袭向他后背!
西门阳实力犹逊于西门昊,对西门晔自然没法造成什么威胁——如非顾忌着族中规矩,他直接下杀手倒也省事——可景玄却非如此。那虚实难分的掌影间透着的诡秘气息让西门晔选择了避其锋芒、身子一侧避开二人的夹攻,同时以绝尘挑上西门阳持剑的右臂便是一带。以扇作为兵器,诀窍自然在于对于劲力的运用。给西门晔这般轻巧地一挑,西门阳只觉右臂突地失了控制,手中长剑竟就这么给牵引着刺向了景玄。
以景玄的实力,想避开这一剑虽非难事,出手上却不免有了片刻迟滞。便趁此机,西门晔绝尘扇扬、锋若利刃的扇缘袭向景玄脖颈,唇畔冷彻笑意勾起,回道:「景兄的诱敌之计颇具新意,只是实际用上的表现太过做作,这才落了下乘。某久闻景兄大名,这些日子来亦多蒙景兄『照顾』……眼下既然碰上,少不得要好生回报一番了。」